黑暗中,他蜷紧了身子。小腿收起来的时候,连着被子向腰间拱起了一些。他将指骨压进左肋下方疼痛的地方,额间冷汗也虚虚冒出来。
还真是要命,在医院的时候,胃就不怎么难受,结果一离开医院就灼烧起来,真不是该要他三更半夜再搬个小凳子去医院门口坐着才行吧。
“胃痛?”
“嗯。”齐倦微微张开眼。
房间的空调温度已经打得很高了,郁月生感觉热热燥燥的,齐倦那边却还是很冷冰,甚至感觉他有些打着寒颤,连棉被都在发抖。
郁月生窸窣翻了身,找着位置帮他缓缓揉起来。他贴着齐倦的后背,手上的动作不轻不重的,至少帮齐倦揉了半个小时。
手下的触感已不似之前那般寒冰,可能还是很不好受,齐倦将脊背弯得更多了。
“老师,我其实有瞒着你一件事。”齐倦将手拢在被子外,隔着绵软的被子,缓缓摩挲着郁月生的手指轮廓,有种难以理解的感情。
“什么?”
“其实之前牛奶粥那次……”齐倦抿抿唇,“我当时闻到奶味了。”
郁月生手上松了些力,微顿后又继续揉着:“故意喝的?”
额间冷汗涔涔,齐倦低咳了两声轻笑道:“我想着赌一赌,看看老师会不会关心我、在意我。在那之前我就很喜欢你,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就想去反复试探。”
他话里带着些气音,反而将郁月生的手指攥得更紧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其实也有挺久了吧。记忆里真正的第一次相遇,已经算是上一世的事情。
那会齐倦和班里一同学打起来了,桌椅课本倒了一片,旁边也围了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
他从狼藉中抬起头时,抬眼瞧见一个清秀的人站在自己面前,逆着阳光,手插在衣兜里盯着自己,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那时候齐倦在想这是哪个外班的学长吧,甚至没注意到身边看热闹的同学纷纷作鸟兽散。
第一眼是肤浅,觉得这人长得挺好看,眼睛颜色浅浅的像是玻璃珠子。
齐倦盯着他看了三秒,舌尖舔了舔臼齿上的小凹槽,表情微笑欠揍:“同学这是打哪来?找谁去?来让哥哥领着你。”
郁月生面色不变:“出去。”
啧,还挺冷酷的。
“不去。”那时齐倦从坐着的桌子上跳下来,不光踹了一脚挨了揍还碍事的同学屁股,还目不转睛盯着郁月生说:“出去干嘛,我不害臊,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在这聊。”
手指顺势点在了桌子上,敲了敲。
还是紧跟着,韩潇在旁边捂着嘴提醒,他才知道了郁月生是自己新班主任的身份。
齐倦微微睁圆了眼睛,有吃惊,也有心脏砰砰跳的感觉。就那种,不知道还好,一听反倒觉得更刺激了。
罚是罚了,检讨写了,家长叫了,但也铁了心要干票大的。再后来,郁月生一上课齐倦就捣乱,在课上吃薯片、喝可乐、看电影、同韩潇传纸条、打骂,各种引起老师的注意,都是他欲擒故纵的小心思。
郁月生也从最初的只会惩罚这只小捣蛋鬼,到对他印象深刻,再到后来搬作业、校仪仗队举旗帜什么的,下意识就让齐倦去,每天至少能点三回名字。
雪夜。酒店。
虽然蜷在被窝里浑身难受,但是现在有郁月生在耐心地给自己慢慢揉着胃疏解着疼痛,是熟悉的体温在拥着自己。
——人都领回来了。
“然后,我赢了。”齐倦轻轻道,脸上兀自带着笑意。
虽然说话时也像是在用嘴巴呼吸,他自己可能没在意,但是给人一种可怜巴巴的感觉。
“现在知道了?你难受我也会难受的。”郁月生将额头抵在他的后背,觉得心里有点疼,“以后别这样,真的。你看你现在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
齐倦捂着被子,不敢看郁月生,只是问:“如果明天检查结果很糟糕,你会怪我吗?”
“会。”郁月生说。
齐倦将头垂下来,阖上眼睛。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很是不安。
天亮得很晚,一切都是雾蒙蒙的。雪也没有真的下起来,空气间潮潮湿湿的,很冷。
车把手上都附着一层薄薄的霜露。
郁月生刚将手搭上去,手机催魂似的响起来。
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闪着“妈妈”两个字。
想来,他既有让宋繁星传达过自己的意思,也约好了会在宋搬家那天大家见个面,什么事到时候再说。至于妈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打过来?
郁月生划了接听,将手机放在耳边,但他没那个勇气先开口。
女人久违地喊他:“月生。”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
郁月生抬眸看了看齐倦,人已经乖巧钻进了车子里。隔着窗玻璃,能看见他干净的颜,就是肤色过于冷白了些,衣袖也虚虚搭在腹部。
从早上起来那会,齐倦就很不舒服,外套没披好,就冲进卫生间里去了。
水声过后,送出来的人更是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偏偏要做胃镜,药不能吃,热水都不能喝,只能干疼着。
愁死人了。
不论女人说点什么,就算拿着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这个时候可不能离开他。
郁月生神色冰冷,平静道:“有什么事再说吧。”他准备挂电话了。
女人的哭声溜着逢儿传来:“别挂。你快来中心医院。繁星她出车祸了,快不行了,你快来……”
郁月生:“……”
他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
许是因为郁月生的沉默,女人觉得他在无视自己,哭声里带着激动和气恼:“郁月生,你不要太过分。”
电话筒里传来医院机械喊号的声音,还有人在问谁是宋繁星家属。
女人咬牙切齿道:“人命关天的事情,你赶紧过来。”
“妈在这等你。”wWW.ΧìǔΜЬ.CǒΜ
可到了最后一个字音时,轻哑得像是声无力的叹息。几乎能想像出来,那位总是骄傲、趾高气扬的女人,此刻瘫坐在医院长椅上,疲惫靠上白墙的无望场景来。
郁月生抿抿唇,捏着手机的手指也用力收紧。
“知道了。”
明明风消雪停,又好像整个冬日的霜雪都落在了肩头。他沉默地打开车门,弯身进去,双手握着方向盘把头埋下来,甚至连车钥匙都没有插。
齐倦将胳膊环过去,小脑袋轻轻搭在他的颈侧肩头:“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我妈打过来的。宋繁星出车祸了,好像挺严重的。”
“……”齐倦没坑声。
“可能会死。”
“……”齐倦抱抱他,说,“那我们赶紧过去吧。”
郁月生将双手埋在脸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齐倦从他口袋里翻找出车钥匙,“郁月生你打起精神来,总不能让我一个没驾照的小未成年开车上路吧。”
齐倦把钥匙插在孔眼里,转了一圈:“你妈说了哪个医院?”
郁月生哑声说了下,车子打着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二十分钟后,市中心医院后门口。
“我就在这等你吧。你快去。”齐倦靠在栏杆上。
“你真行吗?要不我打个电话给你妈妈,让她陪你去把胃镜做了?”郁月生说。
偏偏预约的还不是一家医院,不然就隔个楼层让齐倦做了。
自己终究还是丢下了他,没对得起他。
也许齐倦再多说一句自己就会心软,管他躺在医院里的是张三李四,自己都不熟。只要他让自己留下。
“别打。我怕刚见面就能吵起来。再说吧。”齐倦摆摆手,愁得重复道,“你快去啊哥。我等你。”
“……”
哥都喊出来了,辈份有点乱。
盯着郁月生消失在视野范围,齐倦捂着胃,缓缓弯下腰。手也揣在了兜里,捏着一小板子药,把抠空了的几个鼓起按来按去,怎么也不敢掰开吃一颗新的。
昨晚堵车路上就听到说衡山路段发生连环车祸了,好像还挺严重的,宋繁星当时是不是在里面?
“嘶——”
这玩意不能多想,想多了容易胃疼。
估摸着郁月生应该没那么快出来,原地等着着实冷,齐倦给郁月生编辑了一条【我到旁边转转,你好了跟我说。】
手指停在屏幕上,又觉得这事不能催。干脆不说了吧,郁月生没看见自己应该会打电话过来的,他又噔噔噔噔噔把字删了。
想到这里,齐倦把手机飞行模式解了,他的短信箱、电话、各个社交app几乎被轰炸了遍。
本来是翻也不想翻的,但是他忽然想到姑姑了,就像是横亘在心里的一根刺。在那些无望岁月里,姑姑撑起他们俩人的小家,而郁月生与自己并肩同行。
如果可以的话,他谁都不想伤害。
但当看到姑姑头像后面的小红点的时候,心里还是慌了。齐倦脸色苍白,点开。
一整页都是字。一段一段的未接来电和长短信。他倚着扶手慢慢蹲下来,坐下,开始读。
姑姑:【你个臭小子啊你跑哪去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姑姑:【蔡琪月说你得了胃癌?还给我拍了病例单,我要吓死了,我家孩子才17岁怎么就得了胃癌啊,一定是医院误诊了。倦倦,倦倦,你快出来啊。姑姑求你了。】
姑姑:【倦倦戳戳你/.jpg】
姑姑:【倦倦二戳你/.jpg】
姑姑:【倦倦想你好想你/.jpg】
姑姑:【倦倦大哭/.jpg】
最后一张表情包的视角,是姑姑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齐倦忽然钻到她怀里去,故作委屈的模样皱着眉头张着嘴呜哇装哭,双手还攥成奶拳头举在脸侧挠着空气。
看到姑姑发过来这些表情包的时候,齐倦感觉眼睛特别酸。
他记得自己以前经常吐槽姑姑的“老年人土味表情包”,从盛放的花开富贵大莲花里蹦出红色斜体字,或者一个大拇指,旁边闪烁着跳动的“你真棒”之类。
后来他就给姑姑全换了,自己现场录了一堆齐倦牌表情包,下面还标着小字。
录得时候贼自恋甩头,留下一句:“帅吧。姑姑你以后不用我的表情包我不回你哦。我要看到帅哥美女才有聊下去的欲望。”
“臭小子。”姑姑笑着把手机收回去,撇着嘴推搡他。
再后来齐倦觉得幼稚,各种撒娇逼着姑姑让她删了,姑姑却当宝贝一样,死活护着手机去拍他的手。
他真的好怕姑姑发这些,好怕自己幼稚的小心思,被别人在意着小心翼翼呵护起来,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他也有被当作心头的宝贝。但是他没做好,满心惭愧。
齐倦吸吸鼻子,咬着指骨继续看下去——
姑姑:【我在你老师家门口了,你在里面吗?】
【/大门照片】
【我看到网上的照片了,他们说的是假的对不对?最近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啊,都是姑姑不好,姑姑没照顾好你,姑姑错了。】
【倦倦啃玉米/.jpg】
【倦倦大口吃饭/.jpg】
【姑姑今天一直在看你录得这些小图片,好可爱啊。我的倦倦那么乖,每次嘴上嫌弃姑姑做得饭不好吃,还是会乖乖吃完。姑姑想你了。】
【倦倦是不是在躲着我?我该怎么办啊。】
【……】
【倦倦,姑姑决定下午去报警了。】
她去过老师家了?
齐倦心里咯噔一声。
自己和郁月生都不在家里,她会不会遇上郁月生妈妈,那个人那么难说话,软硬不吃,姑姑去肯定要挨骂的。
他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可既定事实,早晚都是要被知道。瞒着就要承担错过委婉表达,而是被鲜血淋淋扒开真相的后果。
他不想说,就会有人代他说,他想做那只把头埋进沙堆里的鸵鸟,以为逃避一天是一天,可时间不等人,沙子总会流干流净,露出惨白仓惶的脸。
齐倦抬起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这特么的做得都是什么事啊。
他赶紧把电话回拨过去——
“嘟、嘟、嘟……”接啊快接啊,他好像有点明白了姑姑打不通自己电话时候的焦急心情。
拨打无果后,齐倦抓着头发,掐断电话。
他跑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烟,等在抽烟亭子里,一根接着一根抽着,落了遍地的烟头,狠狠踩灭,好几根爆珠还没抽上,在烦躁掐珠子的时候,心不在焉着把烟头一并掐断了。
光线从枝梢缝隙里劈下来,在地上落出一块块能烫死人的亮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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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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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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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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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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