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全部想象都依据旁人的只言片语,有人告诉他,无梁殿沿壁都摆有青铜鹤枝灯,于是他便以为那些灯皆如枝蔓丰盛的树,树杈处皆是一只只仰天振翅的仙鹤。有人告诉他,人王所过之处有一条鸣春道,他便以为,那条道踩上去每一下都发出如夜莺婉转般美妙的鸣叫声,要不然何来春意唤起,万象更新?有人说,人王卧榻的凭栏上镶嵌宝石,他便以为那些皆如星辰璀璨,烛火映照,灯光呢喃,睡在那样的卧榻上,该有多不可思议。
等他真的踏入无梁殿,才发现自己想太多。
青铜鹤枝灯不过灰扑扑积了铜垢的鹤状灯插,鸣春道踩上去确实会响,但那一下下全是心虚胆怯的嘎吱作响,人王的卧榻上是不是镶嵌了宝石他没看清楚,可即便镶嵌了又如何,整座无梁殿死气沉沉,说是寝宫,不如叫寝陵。
所以最初盖这座宫殿的那位君王该有多胆小?怕黑于是五步一灯,怕刺客于是弄出无法隐藏脚步声的鸣春道,怕眼皮底下有谁阴私密谋于是拆掉整座寝宫的廊柱隔断,怕死,所以墙上到处都画九九归原,极乐无边。
万东牒一步一观,看得很慢。
“那是前朝咱们的皇,寻遍中州能工巧匠画了七年才成,您瞧那上头描金画蓝的,那可是真正的孔雀石金粉调的颜色,太子小心些,别看迷了眼。”内侍总管语气中透着优越感和莫名其妙的谄媚,大概是因为适才躲在门缝那偷窥到汤牧辛大都督的态度,蓦地意识到不管人族愿不愿,羽人都认定下一任王是万东牒了,于是忙不迭地想转换态度,可惜刻薄嘴脸做太久,转换得不太自然。
万东牒笑了道:“这颜色,还真是容易让人迷了眼。”
“可不是,正经的皇家气派,”内侍总管压低了嗓音笑眯眯道,“也就天启万氏才能有,太子,东边墙还空着,没准往后您也想找画师添上一幅呢。”
“不,我会找泥水匠。”
“啊?”
“全部铲了,一幅不留。”万东牒留下愕然的内侍总管,大踏步走进人王万珩的寝间。
小时候万东牒也曾远远地看过万珩一眼,众人簇拥,高高在上,一言能定他人生死荣辱,是他怎么努力也够不着的存在。现下看到他的第一眼,万东牒才赫然发现,万珩就如他从前以为的青铜鹤枝灯、鸣春道、镶嵌宝石的床屏一样,原来一旦撤去想象的光环,他们全都一样老旧陈腐,散发着行将就木的气息。
万东牒站在离万珩卧榻较远的地方,并不走近,而是抱着臂静静地看他。
原来这就是他的父王,锦被之下,躯体干瘦到超乎想象,面色蜡黄,眼神浑浊,五官倒是不错,然而即便在他的鼎盛之年,这张脸也没什么气势可言,与外头的汤牧辛不可同日而语,与那位远在秋叶京的羽皇雪霄弋,想必更加南辕北辙,毫无可比性。
万东牒骤然间觉得索然无味,他轻笑了笑,转身就走。
背后此时却传来万珩轻飘飘的声音:“这就走了?你没话想问我?”
万东牒停下脚步。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承认你是我儿子?为什么同样流着万氏的血,你却不能上玉牒,不能上宗谱?”万珩虚弱却刻薄地道,“你连个名字都没有。万东牒?这算什么名字,我便是给身边的一条狗取名也比这个好。”
万东牒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万珩缓慢伸出手,指着他嘲笑道:“你,根本就不该生出来,不配生出来,羽人,选你这样的贱种当王,羞辱我万氏,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都会一起诅咒你。”
万东牒轻轻吁出一口气,吊儿郎当地走过去,凑近万珩微微一笑道:“父王,你说得真是太好了,没错,我是不该生出来,我不配啊,可制造我出来的人是你,你忘了?还是你脑子糊涂?你才是始作俑者啊,这种事你赖不着我,列祖列宗也赖不着我,你最该怪的是你自己,倘若我令祖宗蒙羞,他们要找人算账,你以为你跑得掉?”
“听明白了吗?我如果是个错误,那也是你犯下的!”万东牒嘴角上翘,笑容加大,“有谁逼你去借酒消愁吗?有谁逼你醉酒去临幸一名粗使宫女吗?没有,那是你自找的,骂我贱种很过瘾是吧?可制造贱种的你高贵哪了?啊?说白了,大家都是在羽人手下找生活,还什么万氏列祖列宗,趁着还没龙驭宾天,快醒醒吧。”
万珩急促地喘息着,一把揪住万东牒的衣襟哆哆嗦嗦骂:“小畜生,你以为羽人看上你便是时来运转,一步登天了?笑话,人王下场就是我这样,看看,看看我,你的下场,只会死得比我更凄惨……”
“哟,那可真是对不住了,”万东牒带着笑道,“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好好活下去的。”
他说完这句,直起身就想走,忽而听见万珩在后面喘着气笑道:“你,你就不想知道,你那个低贱的娘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万东牒蓦地站直,僵硬地转过头。
万珩笑逐颜开,仿佛在讲述什么令人雀跃欢欣的好事:“我一生,只娶祖上尚过我万氏公主的高门贵女,她们有人长得美,有人长得丑,美丑又算得了什么,我要的,是她们身上流淌的,先祖的血脉,那传说中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浩荡中州,驰骋四海的君王血脉。天启万氏,六指为尊,他们说我万氏血脉稀薄,早已不可能生出六指孩童,胡扯!我偏要叫天下人看看,我万珩的儿子,就能是六指!他们中注定会有一位应验,应验六指为尊的传说。”
“女人们很争气,我果然得了好几个六指的儿子,那一年,那一年我高兴,不慎喝多了几杯,中了你娘那个贱人的奸计,竟让她承欢受孕,瞒着众人把孩子生下,简直奇耻大辱!”
万东牒平静地看他。
“奇耻大辱,自然要以非常手段洗刷。”万珩笑着看他,恶毒地道,“我听闻,活活被火烧死是最痛苦不堪的死法之一,想想看,一个人脑子清醒却逃不出火海,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被烧着,化成焦炭,那得多疼,哈哈哈哈,火烧起来我就知道了,是我下令不准救火,让它烧,让它烧……”
万东牒面容狰狞,他骤然出手,扑过去一把掐住万珩的咽喉,与此同时只觉腋下一痛,低头看,万珩挣扎着将一柄小刀插入他腹中。
万东牒低头凝视那刀柄,剧痛之中,居然还有闲心想这刀柄上的错金云纹线条古朴,端是好物,拿去南市卖钱可值不少馒头。他再看刀刃处流出的猩红血液,慢慢沤染出血渍,脸上浮现一个笑容,突然间开始收紧双手。
他以为自己够沉着能隐忍,足以慢慢筹划钝刀子一刀一刀去割仇人身上的肉,可到此时此刻他才忽而明白,有些人有些事能在瞬间令他心底山崩海啸,全然不顾什么谋略方式,利益得失,只想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亲手把这个人弄死。他死了就好了,为什么他总是不死呢?那么多个漫长的寒冬之夜,他与女人在缺炭少火,滴水成冰的偏殿里蜷缩在一块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死呢?那么多次被人侮辱轻贱,殴打冤屈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死呢?火光连天,炙热到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烧毁,痛得连自立起来都呼吸困难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死呢?
他红了眼用力掐着万珩的脖子,忽而听见有人扑上来打他的手,焦急地喊:“太子,太子,万万使不得啊,太子,万万使不得!”
万东牒理智回笼,他看到万珩已被他掐得面色紫红,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之声,他深吸一口气骤然松开手,退后两步,拔出万珩刺在他腹部的小刀,幸亏万珩久病无力,这一刀刺得并不深,然而□□也有一股鲜血涌了出来。万东牒无悲无喜地看着那些从身体里流出的血,就如看血脉中原有的,仅剩的与万珩的关联静静流失。
他拍了拍惊慌失措,抖成了筛子的内侍总管的肩膀,道:“这个情,我记下了。”
内侍总管笑得比哭难看,结结巴巴道:“太,太子放心,今日之事,我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半点……”
“你以为我怕人知道?”万东牒淡淡地道,“不,我只恨天下人不能知道。”
“您,您的伤口……”
“无妨。”万东牒捂住腹部,慢慢地,一步步朝无梁殿外走去。
他踩着嘎吱作响的鸣春道,路过描金画蓝的壁画,路过一盏又一盏,没完没了的青铜鹤枝灯,他走得很慎重,很慢,仿佛每一步,都卸下身上一道枷锁,仿佛下一步都比上一步,要走得轻盈顺畅。
他想起他的母亲跟他说的话,她声音温柔,尽管总是忧心忡忡,却也总有坚韧笃信。
她说,你叫万东牒,玉牒宏图表,旭日东升狂。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希望你这一生,志存高远,肆意快活。
我会的。万东牒在心底说,我一定会。
前方,殿门大开,光线刺进来耀眼到刺眼,却温暖到令人想流泪。
是夜,人王万珩终于不负众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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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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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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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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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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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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