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死后,九洲升起了太阳。
他站在雪山上,看着让人目眩的神光,看着挣扎的巨鸟,还有山下欢呼的妖族。
他们是那样兴奋,不惜翻山越岭,用斧头将金乌的尸骸钉死在大地上,只放它的神魂游荡。这样受肉身束缚,神鸟每日便会回归此处,周而复始,生出日夜轮回。
血液腾升上云,落成了猩红的细雨。
“您在想什么呢?”女人转过身,笑容爽朗而虔诚,她肩膀上的铠甲闪着光,手里还拿着一把弓箭。
正是她将金乌射下,血洗了那邪族的仇恨。
“我们赢了,九洲将再也没有上下之分,所有人都能在一起生活,”女人感叹,“真好啊。”
他也说:“很好。”
女人眸光更深了:“今晚族内有祭祀,您会来吗?”
他同意了。
女人,也就是摩柯那邪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族里人若是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但我会安排好,不会让不相关人的打扰到您。”
话虽如此,他却并不需要任何人安排,如果他想,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他。
于是月色无边时,他坐在了族地的矮崖上。
不远也不近,那些嘈杂的声音,便像隔了一层水一般混沌了。恍若化作游鱼浮出水岸,静静的眺望河灯和人间。
他是喜欢这样的人间的。
就和很远之前的一样。不过在那时,仙并不是仙,妖也不是妖,他更不是所谓人主。
这样正想着,腰间多了一双手,男人冰冷宽阔的胸膛贴了上来,从后拥住他:“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打赢了仙族,你不高兴吗?”
血红的眸子直直的注视着他,已是兽类竭尽的爱意,还有一丝因为是初代开智的妖族,从而抹不去的懵懂。
起来,也更加乖张狠厉。
“我想抱你。”
他同意了。
……
记忆跌落数次,他仍然记得这个男人,或者说这只妖兽。他是他来到九洲所发现的第一个变数,不需要长时间的血脉清洗,自然就生出了人性。
而此后的“交易”里,许多部族都向他许下愿望,譬如蟲族拿走了永生,凤凰许下了高贵,那邪恳求复仇……但这个男人,想要的是他的爱。
这是承诺,所以他即使毫无波澜,却一贯伪装得完美。
就像真正的人一样
白嫩的、甜腻的声音、可怜的哭求,还有湿透的眼睛。
也许真正知他本质的只有仙族,而仙族陨灭,他会随之消散。失去信仰的神祗,算是彻头彻尾的异类,这个位面无时无刻不在排斥他,直到将他完全抹杀。
时间不多了。
……
游山玩水、重建文明。
他仍是少年的样子,骑在龙的背上,俯瞰九洲。而男人大抵也是高兴的,因为再也不必为战事分开,可以长久的和他生活在一起。
这样的幻梦若要永远存在,也并非不可以。
但他很快发现了极北的变化:
本该永恒封冻的净水泛起了波澜,翻出了血一样的红色。
就像在孕育什么东西,而后越来越重,坠入了大陆的反面,只在“冰原”留下一个巨大的天坑。
他本该彻底解决这个隐患,但他已经没有力量了。
他快死了。
这一天比想象的快。
在此之前,男人似乎发现了什么,总是长久的看着他发呆,眼里藏着阴郁、暴躁,甚至疯狂。
但他很快伪装好了,以数倍的代价换取了肉身的正常,不会再变透明,只是越来越脆弱,而且挑食。
这只妖兽果然上当,小心翼翼的照顾着,放松了许多,眼睛里全是笑。
他便也笑了。
……
他们最后去的地方,是北境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坡,男人亲手搭了个木屋,打猎装点,做他们的新家。它虽然原形凶蛮,心思却很细腻,采集了许多漂亮的鲜花,还有星星点点的冥蝶。
他大抵知道今晚是他消散之日,男人却不知道,缠着他做了一桌热食。
“我想一直吃你做的东西,只要是你做的,我一口就能发现。就算快死了,也能爬起来替你打仙族。”
男人高兴的抱着他睡下,紧紧的拢进怀里。
只是睡得并不好,眉头深深皱着。
木窗被风吹开,今晚没有月亮,但他听到了风铃碰撞的声音,听到遥远遥远地方的歌声。渐渐的,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就慢慢伸出手,很轻的摸了摸这只妖兽的脸。
他用他最后的力量,让它沉眠,感受它越来越平缓的呼吸。
“再见。”
暖暖的热气从身体里炸开,痛苦与冰寒散去,意识也再合不拢。
他并未有不舍或是难过,但在这最后一刻,却忽然生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他是个真正的人族,或许也不错。
永远安静的留在这里。
……
……
因果悄然变幻,仙族并未彻底湮灭,净水裹挟的血逐渐发育,当第一个魔族踏入九洲领土时,一点破碎的魂魄也应劫而生。
杀一妖,凝一点。
直至百万年过去,终于拼成了原本的模样,随时空乱流而去,重历人间。
再二十年后,当他回到九洲,已经有了全新的名字
方游。
出征前一晚,凌元难得沉沉睡去,自跨入修行后,他已经很少睡觉了,都是打坐代替。梦里没有心跳声,也没有任何阴霾,干净温暖。
男人再醒来时,是被一只手摸醒的,
一直按着他的眉心。
凌元陡然睁开了眼睛,便直直的对上双满是笑意的眼瞳,少年侧卧在身边,一手抵着额角,一边看着他。
“你醒了?我做了包子,要吃一点吗?”方游轻声问。
天光暗淡,红纱垂覆,朦胧间,那样的神情熟悉无比不像是转世后的少年,而像三百年前那个历经挫折的言灵师。
凌元呼吸微乱,很快反握住他的手,指节发白:“你……”
但这一刹那,那样的感觉又消失了,方游略显茫然的看着他,然后弯起眼角:“这半个月让你担心了,多谢你,现在心口不痛了。”
少年呼吸平缓,眼尾因为熟睡泛起的淡红还未消散,薄薄的眼皮晕染出胭脂一样的水润,美如罂粟。
更遑论,他自己奉送上了温软的气息,搂住了男人的脖子。
反客为主,凌元把人放在床上,深而缓的吻他。
……
天还未彻底明亮,龙宫内安静得吓人,连侍女都不见踪影。然而王城之外,各方集结的军队已经蓄势待发,肃杀而沉默。
尽是龙族的精锐。
昨日战报,南海的裂缝停止了扩大,乌云也诡异的散去,烈日照射在海上,出现了久违的晴天。
但无人认为情况好转了,相反,赤磷等人几乎是神色大变因为五百年前龙族遭受灭顶之灾时,同样也是这样的诡谲天气。在晴天后,前所未有的雷暴便轰击得方圆万里寸草不生,封海咒术湮灭,紧跟着地裂扩深到了极为可怕的地步,熔岩中迸出了多如尘沙的魔物。
还有魔尊。
巳时大军出发,凌元没有彻底要了少年,只如珍如宝的亲吻,听他轻声喘息,耳鬓厮磨。
“我会杀了它,保你平安。”
唇舌交缠间,方游听到男人这样说,他什么也没回应,眸光却深敛了一瞬,复又恢复清明。
“我喜欢你。”
两情缱绻,方游小声道,立刻便看到金色的眸子变了,甚至有些颤抖。腰上的力道大得可怕,他整个人都被罩在了莲花香气中。
过了很久,凌元才慢慢放开他。
方游撩开男人侧耳的银发:“外面的鼓声响了。”wWW.ΧìǔΜЬ.CǒΜ
“嗯。”
额头贴着额头,他的唇角又被咬住,凌元冰冷的舌尖探了进来,长臂一伸,就搂着他坐起,手里也握着圆润的肩。方游仰着头承受,在鼓声越来越急促时,终于轻咬了一口嘴里的舌头:“……我帮你整装。”
“好。”
少年的青衫早皱得不能看,但他并不在意,略整了整就毫不犹豫的将凌元的战甲和披风抱了过来。
这一身银白装备,皆是越天级的法衣,入手冰凉轻盈,上面铭刻了数千种阵法,就算遇上魔尊也能抵挡一二。
凌元的父王曾经穿过,如今百年过去,又是方游为凌元披上。
“紧吗?”
“可。”
披风有些长,方游踮起脚,手指挑起披风的暗扣,认认真真的系好。
凌元低头看他,目光偶一交接,心里就热得厉害。
有这个人等在这里,他便觉无所不能,哪怕方游被送走,他也绝不会让魔物靠近一步。凌元幼时总见亲卫在娶妻后骤然成熟,心有疑惑,如今总算明悟。
他抚上少年的侧脸:“等我回来。”
方游也笑了:“好啊。”凌元不告诉他此行凶险,他也就装作不知,毕竟照常理来说,他现在应该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他会有去无回。
鼓声催命般急促,凌元深深看他一眼,终是走出了殿门,再没有回头。
方游目送他离开,站在寝宫内,畏光般举起手挡在了脸上,很久都没有放下。
他是方游,三百年前的方游,是异世界来的大学学生,九华仙宗的内门弟子,声名远扬的言灵师。
他在十二岁时和凌元相识,被对方扔出了西山居,又被如意捡回了南苑。那时尽管愤懑无助,却是自由自在的,躲在九华仙宗这座大山下过小日子,心里面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怎么留在九华种菜。
就算陷进了魔境,也有凌元舍命相救,抱着他冲出魔窟。
慢慢的,他的生命里就只剩下了这个龙族,陪他走过了数载春秋。
如意会消失,情谊会变质,故友也会形同陌路,唯有凌元,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在地宫快死的时候,是如意背他出来,是凌元支撑他想活下去的希望。
所以他还是龙族的王妃,这个男人的爱侣。
方游想起了很多事,醒来后的也没有忘,这几月的时光就像偷来的一样,补全了年少时候的幻想。他竟然真的和凌元成婚了,做完了伴侣间该做的所有事,如果他是个女人,现在肚里大概已经有了孽种。
这样想着,他就笑了一下。
跪下的亲卫越发着急:“殿下,前线形势危急,您不能再呆在这里了,王上有命,由我等护送您前往云洲。”
“蛟龙族已做下承诺,您曾经的故友也在等您。”
方游点点头:“知道了,退下吧。”
“殿下!”
亲卫急上心头,现在海域有长老顶着还能通行,但再过几日说不定就全完了。王上刚到南海魔尊便应劫而出,龙族损失极其惨重,他们受命保护方游,就万不能让王上有后顾之忧!
少年已经在龙宫耽误了近七日,今天必须动身!
两个亲卫对视一眼,心里有了决定,暗道一声得罪了,便想打晕少年,然而在对上方游眼眸的一瞬间,却如坠冰窟。
动作也停在了半空。
是死如生,如生为死,周而复始,唯天下道也
方游拂袖,嘴唇嗡动,时空就此停滞,王城内所有的生机封锁,如画卷一般静止在了这一刹那。在这样的状态下,里面的人将失去所有感知,外界的人除非权力越过他,否则也无法对王城下手。
禁咒生死。
他除了是异界的学生、凌元的爱侣,还是那邪的祖先、道盟的创始、百万年前降临到这片土地的“人主”。
只不过还缺最后一步。
方游慢慢站起,自凌元离开后第一次踏出了殿门,抬手轻点,落地的空间便从龙宫变成了海岛。
他和凌元婚后独居的小岛。
他在等那个契机,等着心跳停止,海底下的那个“东西”彻底苏醒,他便也能彻底回归神位。
仙族是怎样,他就是怎样。
曾经他自尽是为了抵制祂醒来,但是现在,他愿意放弃这面人性,彻底“杀死”自己。唯有这样,他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水下是何物。
它会醒来,九洲尽是“它”的猎物。
……
……
第九日,海岛卷起了巨浪,这是从南边卷来的、猩红的浪。
方游坐在木屋的栏杆上,闭眸倾听着,血水打湿了他赤着的双脚,却留不下一丝痕迹,他仍然是干干净净的。
终于,“心跳”停止了。
方游睁开了眸子,静静的注视悬崖下的波涛,悄无声息跳了下去。
在触碰到海水的那一刹那,他全身都裂开了大小的伤口言灵所带的力量从身体内部蔓延开,将这副肉身尽数摧毁。
躯体是祂的累赘,凤凰火无法烧灼干净,只有言灵可以。
鲜红的血混进了漆黑的海中,弥留之际,一股极冰寒的气息罩住了他的心脏,鼻尖隐隐嗅到了桃花香。
方游并不陌生,每回濒临死亡时,他都能看到这样的幻觉。那次他被困在无双城地下爬不出来,甚至是“祂”牵着他,缓缓走到了灵碑面前。
漫天的桃花都谢了,簇拥着桃林深处的那个人。
他在对自己笑。
……
那是一张和自己别无二致的脸,气质却截然不同,仿佛极北的神像缓缓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大号就出现啦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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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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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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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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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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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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