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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和简直就是措手不及。
海上的水手,本就粗俗,不过行船之人,粗俗一些也是理所当然,让人做到在惊涛骇浪中还斯文有礼,那简直就是比登天还难。
郑和显然也不可能亲自去看管这两个俘虏。
说实话,郑和的船队囚禁的俘虏多了去了,因而,这些人显然就是底层的水手们看管的。
可现在……郑和意识到……日夜与水手们交流,学习汉话的两个俘虏……现在来到御前,在皇帝和众多朝中大臣的眼皮子底下,可能要成为一个巨大的隐患。
或者说……这就是两个定时炸弹。
他慌忙地请罪,朱棣却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只微笑,压压手道:“无碍。”
朱棣旋即看向那叫二蛋之人,道:“卿来自何处?”
二蛋率先道:“俺家乃葡萄牙。”
另一个叫驴球的道:“俺家西西里。”
朱棣显然不曾听闻过这样的地名,却也没有急于了解这个,而是道:“所操何业?”
二蛋道:“渔民。”
朱棣显然有些意外,皱眉道:“渔民?”
朱棣的脸色已经微微有些难看,而后道:“既是渔民,为何袭击我大明舰船?”
这个问题就尴尬了,二蛋只好耷拉着脑袋道:“听说船上有财宝……”
朱棣一听,顿时火气上来了,立即痛骂道:“入你娘,船上有财宝,你们便抢?”
张安世在旁琢磨,看来陛下也是一个爱学外语的人啊!
二蛋显是受了惊吓,脸色一下子白了几个度。
朱棣气呼呼地接着道:“汝二人真乃蛮夷,幸亏我大明舰船有退敌之力,如若不然,便要命丧至汝等之手。”
驴球忙道:“现已知错,再不敢了。”
朱棣冷笑道:“朕念初犯,也就不予计较,下诏狱囚禁一年半载,等到下一次下西洋,再带尔等回乡。”
朱棣没有继续说什么,正是因为此二人,既是凶蛮的渔民,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询问的,无知之辈,没有什么价值。
郑和这才松了口气。
百官似乎也没将此二人放在眼里,自也觉得无趣,此等面目似恶鬼之人,看着就教人难以下饭,倒人胃口。
就在此时,一直在旁默默听着他们与朱棣对话的张安世,却是突然道:“陛下,臣以为……此二人有鬼。”
此言一出,让朱棣一愣。
百官纷纷看向张安世,许多人露出讶异之色。
这驴球和二蛋二人,显然不明白有鬼是什么意思,却也意识到……好像有点来者不善,当即又脸色微变。
朱棣则看向张安世道:“哦?”
张安世站了出来,神色认真了几分,道:“恳请陛下,严查此二人身份,让臣来撬开他们的嘴。”
朱棣微微皱眉,他对这驴球和二蛋显然已失了兴趣。
可张安世却是半途杀了出来,并且一口咬定,看张安世这认真的态度,也不像是贸然为之。看来这二人确实是不简单,却不知……到底有什么蹊跷。
这二蛋和驴球听罢,已是色变,当即惶恐地申诉道:“俺们冤枉,俺们虽是俘虏,却为何要……”
张安世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向这二人道:“驴球,你是葡萄牙人?”
驴球道:“不,我是西西里人。”
张安世又道:“那么他便是葡萄牙人了?”
二蛋道:“是。”
张安世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随即道:“可我已看过船队进献的海图,这西西里,乃意大利半岛上,而这葡萄牙,则在伊比利亚半岛,这两个地方,却也有千里之遥。可锦衣卫押解你们来时,尔二人却用语言在进行交流,用的并非是汉话,可见你们……除了本地的土话之外,还掌握着其他可以沟通的语言。”
张安世说的娓娓动听,君臣们一听,却也渐渐开始觉得蹊跷起来。
这驴球和二蛋二人正待要矢口否认。
张安世却不给他们任何机会,道:“让我猜一猜,你们可能用的……乃是法兰西语或者是拉丁语进行交流……是吗?”
此言一出,二人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张安世却完全不给他们任何辩驳的机会,继续道:“可若尔二人,只是寻常的渔民,如何可能……会这样的语言?这显然与你们的身份不符!”
“就如我大明一样,只有读书人才会打小学习官话,寻常百姓,则大多用各自的方言,倘若渔民,是绝不可能如此的。所以……你们一定不是寻常的渔民。”
这驴球和二蛋二人,面面相觑,而后……他们开始绞尽脑汁地辩解。
其实张安世的推测,是有很多的漏洞的,譬如,此二人完全可以说,他们在船上被俘虏期间,既能学习到汉话,那么也一定可以彼此学习对方家乡的语言来进行交流。
也可以说……其实二人报错了自己的家乡,实际上……二人乃是同乡,只不过因为是俘虏的身份,有其他的担心,所以才谎报了家乡的情况。
可就在这个时候,张安世却朝他们咧嘴一笑,突然从嘴里绷住一句话:“哈罗,好的有毒,啊呦OK?”
这冷不丁冒出的一句鬼话,在这一瞬间,彻底让本是绞尽脑汁的二人,骤然破防。
二蛋人整个人以肉眼可见地快速萎了下去,他微微张大了一双带着惊恐的眼睛,期期艾艾地道:“俺……俺有罪!”
驴球亦已色变,整个人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
他们彻底的破防了。
其实这不过是张安世的把戏而已。
事实上,张安世并不甚精通外语,连英语的水平,连塑料味都达不到。
他先是质疑对方,完全不给对方辩解的机会,却突然极简单的说出一句耳熟能详的英语词汇。
这就是料定,虽然这时期的英语和后世的英语肯定有一些不同之处,但是这样的词汇,应该是勉强能够听懂的。
而此二人,未必学习过英语,毕竟……此时欧洲的通用语言要嘛是法语要嘛是拉丁文,可毕竟身处在欧洲,即便对英语不熟,可一些最基础的简单词汇,想必也有耳闻。
这就好像,后世的中国人,即便是足不出户,大抵也能听闻过英文中的‘偶买噶’。
亦或者是日语中的雅蠛蝶之类的词汇。
毕竟文化总是会在无形中进行交流的,只不过往往会通过某种喜闻乐见的方式。
此时,二人从张安世口里听到了张安世口里吐出来的满是塑料味的词汇,第一个反应就是……对方竟当真对欧洲有如此深的了解。
第二个反应就是,既然对方既能掌握这样的词汇,而且还对有如此多的质疑,是否是因为在关押期间,二人交流时的语言,是否也被对方所掌握。
又或者,对方对欧洲有一定的了解,那么……想要熟知自己的身份,并不太难。
他们甚至开始担心,是否还有其他的欧洲的同行,早已抵达过这里,并且以为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效力。
当即,二蛋惨白着脸道:“俺……俺确实不是渔民,我们都不是渔民……”
朱棣:“……”
百官看着张安世这一番神奇的操作,竟是瞠目结舌得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张安世,这个家伙……总是能做出一点让人意料不到的事情。
虽然谁也不知,张安世到底因为何种缘故,揭穿此二人的把戏,不过这一顿操作,确实是让人眼花缭乱。
以至亦失哈,都不禁老脸一红,他显然越发的觉得,东厂好像在他自己的手里,实在是一个摆设了。
想要振兴东厂,唯一的可能就是请这位芜湖郡王殿下入宫,成为提督太监。
朱棣本就不甚喜欢这两个人,此时听闻自己受骗,当即震怒:“大胆,尔等可知,何为欺君之罪吗?”
这二蛋和驴球二人,当即便一副忏悔的模样,慌忙告饶。
张安世却是道:“陛下,不妨先听听他们真实的身份。”
这二蛋和驴球再不敢欺瞒,他们想必在船上就已知道一些中原的情况,心知自己身份被拆穿的后果,倘若此时再不老实,就当真可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当即,二蛋便道:“从数年前,在拜占庭和威尼斯等地,开始出现了大量大明的货物……”
朱棣看向郑和。
郑和解释道:“陛下,这拜占庭,与大食有所接壤,位于波斯等地附近,至于威尼斯,奴婢闻所未闻。”
二蛋继续道:“听他们说,这些货物,乃是突厥人运来的。”
“突厥?”朱棣总算是听到熟悉的部族了。
二蛋接着道:“此后,又听闻这些突厥人,乃是从蒙古人手里贩运而来,有精美的瓷器,也有细腻的丝绸,还有茶叶,这些货物,屡屡转手,从蒙古至突厥,再至拜占庭以及威尼斯,出现在了意大利等地。因此,价格极为高昂,尤其是瓷器,足以可以与黄金等值。”
朱棣听罢,不禁微微脸色一变,此时已顾不得此二人伪造身份的事了,而是将心思放在了……黄金等值上头。
二蛋道:“这些稀缺的货物,迅速的风靡,甚至千金难求,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大明的船队,船队抵达之后,大家方才知道,原来距离万里之外的东方,他们竟可以用舰船,抵达意大利。”
“我是一名牧师,他也一样。”
张安世在旁听着,心里大抵也觉得这二人的身份,应该是合理的。
因为在这个时代,几乎知识和语言,都掌握在了这些人的手里。
至于其他人,除了少量的贵族和商人之外,几乎都是浑浑噩噩,不可能掌握通用的法语或者拉丁语以及文字。
“我们的计划是,寻找到海路,并且了解到这可以远洋航行的舰船以及航海的学问,还能……寻觅到东方。”
“为了达成这个计划,我们曾进行过激烈的讨论,最终选择了这个方法……即以俘虏的身份……”
朱棣感到惊奇,于是道:“俘虏的方式?为何……不以使节的方式?”
“若是使节的身份,势必可能引发争论,甚至可能,各国的国王派出使节,而这是不允许的。我们并不了解大明的全貌,贸然的接触,会造成不可知的后果。”二蛋生涩地嘀咕着,似乎生恐自己的用词,无法做出精确的表达。
张安世笑了笑,补充道:“是牵涉到你们内部的问题?”
“是。”
张安世又道:“那么你们的使命是……先了解我们的情况,做出了定论之后,再决定官面上的接触方式?”
二蛋和驴球异口同声道:“是的。”
张安世皱眉道:“可这样做,十分冒险。”
二蛋毫不犹豫地道:“这是上帝的旨意。”
朱棣越听越是糊涂,于是盯着张安世道:“张卿,他这是什么意思?”
张安世苦笑道:“陛下,臣觉得,他们的意思是……大明的出现,令他们出现了一些恐慌!此二人……大抵相当于是他们那儿的和尚,这些和尚,权势极大,现在突然出现了大明,使他们产生了忧心。毕竟大明并不信他们这些和尚的鬼话,却凭空出现,令他们认为……可能会使他们的教徒,产生……产生……”
说到这里,张安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道:“思想上的问题。就好像……就好像……孔圣人的学问一样,读书人总是警惕……会有人坏人心术,所以必须得垄断与我们接触的权力,免得,有人‘妖言惑众’,影响到孔圣人他老人家……”
百官之中,不少人已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张安世,当真是阴阳怪气,无所不用其极。
朱棣却大致能了然了,便道:“因而,让此二人来接触,他们不怕死吗?”
张安世道:“总会有人不怕死的,而且他们的学说,比孔圣人的学问要厉害的多。孔圣人至多只是教人修身齐家,他们是教人怎么上天,就好像佛家的上西天去享福,下辈子投胎做人上人一样。所以他们并不畏死,只恐自己死后不能上西天。”xǐυmь.℃òm
经张安世一顿缝合,朱棣大抵能懂了。
朱棣看着这驴球和二蛋二人,竟有些不知该说点啥好。
张安世道:“陛下,此二人居心叵测,依臣看,还是交给锦衣卫来处置吧。”
朱棣颔首:“此二人狼子野心,不可轻饶了。”
这二蛋和驴球,一时不知福祸,此时颇有几分恐惧。
朱棣将此二人喝退下去,却是皱眉道:“蛮夷果然多狡诈,差一点朕要被他们蒙骗,张卿对此,有何看法?”
张安世道:“他们狡诈,我们就要比他们更狡诈。不过此次所接收到的讯息,却证明了两点。”
朱棣兴致勃勃地盯着张安世道:“说来朕听听。”
张安世道:“其一,便是蒙古诸部的商路,确实已经打通,居然通过了这蒙古诸部,开创出了一条陆地上的丝绸之路,这是可喜可贺的事。”
“至于其二,这也意味着,海路上的贸易,还有可以继续拓展的空间,我大明的商货,既有物美价廉者,也有瓷器和丝绸这般……昂贵的,那欧洲虽是遥远,却有足够的利润,却完全可以开拓海路,赚取大量的财富。”
朱棣听罢,眼眸越发的明亮,不禁振奋道:“他们当真舍得用同等的黄金,只为换取我大明的丝绸和瓷器?这倒是教人无法想象。”
在大明,瓷器和丝绸虽然昂贵,可毕竟每年的产量不小,倒不至到了高不可攀的地步。
可若是价比黄金,就实在是太骇人了。
张安世道:“所谓物以稀为贵,何况,我大明可以造出来,他们造不出,自然而然,也就可以奇货可居了。只是……要拓展海路,臣……”
张安世说到这里,显出几分为难。
朱棣道:“你但言无妨。”
于是张安世道:“这一路,路途实在遥远,从泉州出发,要通过西洋的海道,又要经过天竺海,还要经过大食海,一路要绕行整个黑人所处的大洲,方可抵达,来回只怕需要两三年之久!”
“若是沿途,没有足够的码头和港口支撑,没有充足的补给,这是万万不可能的,除此之外,还需考虑沿途出现大量的海盗问题,抵达对方口岸之后,因为没有口岸,而无法售出货物的问题,以上种种,倘若朝廷拿不出一个章程,即便这瓷器和丝绸,价值万金,怕也无济于事。”
不得不说,张安世提到的,是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
做买卖固然挣钱,可这钱,不是这么好挣的。
事实上,在原有的历史上,几个世纪之后,佛郎机人就曾抵达过东亚,并且开始了进行贸易和殖民。
可这一切,都建立于他们打通了海路,并且建立了无数的贸易站点的原因。
没有在非洲和天竺以及散布于天下海岛上建立一个个港口和贸易站,这个时代,偶尔出航的商船抵达整个大陆岛的西北岸,纯粹属于类似于极限运动的冒险,完全没有太多可复制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