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披着一件很朴素的灰袍,看起来像是个远道而来看热闹的人,所以并没有旁人关注。这也就使他能够安然观察,不受任何打扰。
每个人都试图整齐划一的环境里,最容易看出水平的高下。有经验的将军练兵,身在数丈高台眼神一扫,底下成千上万人里,哪几个在偷懒,都能做到心中有数。
尹昌便有此等能为。毕竟数十年军旅的积累,不是假的。
但此刻在他眼前训练的数百人,表现与寻常军旅截然相反。尹昌的眼神扫了又扫,实实在在地没看到一個合格的,没发现任何人有充足军事训练的痕迹,而且每个人脸上的苦色难色也绝非作伪。
这就代表了,眼前这群人,确实都是最近响应各处商行招募而来的宋人,还有些,也是大周境内此前不在体系内的平民。
此等货色在海岛训练许久,还是一副七歪八倒的精气神,要真正调教到可用,恐怕还得相当时间。放在数月前,尹昌随随便便就能调动出军队里许多强悍好手,完全不会把此等货色放在眼里。
但现在,尹昌看着这些人,只觉得放心。
正因为他们全无接受训练的经历,也全无适应严苛律令管束的迹象,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他们的背后,又站着左右司或者录事司之类的机构。
世人皆知,大周皇帝郭宁早年在北方作战的时候,曾遭众叛亲离,所以起兵之后,极度重视对军队的掌控。
他所重用的两个谍报机构,都把相当大的力气用在内部。大周的军队来源如此复杂而扩充如此之快,却始终能做到对皇帝忠诚不二,这两个机构为铲除异己所下的功夫,着实不小。
除此之外,真正掌握军权的那几个亲信重将,也都与陛下默契十足,总能配合着行事。
当日尹昌在开封私下串联的时候,身为南京留守和统军使的郭仲元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整月整月地在外提控军务……这种表现,焉知不是郭仲元在刻意纵容?这不是古书上所说,郑伯克段于鄢的故技么?
现在想想,如靖安民、张柔、纥石烈桓端等辈,当年俨然大帅、重将,投效之初,皇帝也对他们客气宽,屡有借重。数年下来,还不是一个个都被摆到了有名无实的高位上,渐渐被底层士卒遗忘了?
皇帝始终是恶虎!
尹昌轻笑了两声,也不知是抱怨,还是庆幸。
自己此前犯的事,触到了皇帝的忌讳,能保住脖颈子上这颗脑袋,已经是皇帝开恩。可南京副留守肯定没法再做下去,其它好几个职务也都已经卸任。幸运的是,耶律楚材恰在此时,提出了要大量引用南朝之人,使之逐渐熟悉和认同大周的政策。
对于南朝,尹昌现在有点新的心得。至少他已经确定,在京湖三路的宋人,在那个赵方的带领下还保有相当的实力和斗志。赵方以下的中层、基层军人,也颇有几个能打的,北方的武力优势所及,并不可能风行草偃。
既然没到展开军事的攻势的时候,那就得发挥政治攻势的作用。
耶律楚材的建议如果能落到实处,坚持数年以后,便能在南朝各地培养出数以万计的人认可大周武人之政。而不是像先前那样,两家大量影响力局限在海上。
这数万人不是寻常蚁民。能探听到北方诸多商行招募人手的消息,又克服重重困难,抵达各处口岸,就证明他们脑子灵活也不乏行动力。他们能在这个海岛上,说明各自都有一技之长。这些人为大周服务,也迟早会获得钱财或名望上的提升。
到了某一日,他们会折返宋国。无论宋国怎么看待他们,他们对大周武人之政的认同,必定会在南朝内部形成相当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不需要与视大周为北虏的看法抵消,只需在少量关键点发挥作用,就已足够。
不过,既然要引入南朝之人,就得让他们融入体系,发挥作用。可南朝人的身份,又决定了大周不可能把这么多的南朝人直接放到军政体系内部的各个关键岗位。那么,可用的方向也就不言而喻。
这个方向,是新的方向,也是此前中原王朝很少真正去插手的方向。如果在这个方向的经营成功,大周在商业贸易上,将会有更多的筹码投入。但以重要性而论,这个方向又远远不及此前大周苦心经营的南北两线,和大周持续投入资源,逐渐夯实优势的关中。
所以,能够抽调出来,负责在这个新方向开拓的人,也同样不言而喻。除了因为扩张意图过于强烈而受到严惩的尹昌等人以外,还能有谁呢?
耶律楚材多年来始终是皇帝身边负责政务的首席重臣,在顺水推舟、铺陈事务上的本事,简直可以说是当世罕见。崛起如此之快,各方部众来历如此庞杂的大周政权,始终能保持稳定的一体,多有耶律楚材的功劳,在这方面,尹昌不得不佩服这个契丹人。
接下新任务之后,尹昌就启程出发。
路上他想过,恐怕自己今后许久,都会一直身在另册,被当作需要严密监控的目标。饶是如此,他还是希望自己身边担负双重责任的人少些。
否则,就算自己确实抱着立功赎罪的念头,接下去的日子也未免过得太窒息了。
再看了短短片刻,他决定了,这数百人没什么问题,不必去天津府再挑了,就用他们。既然接受了新的任命,就该干脆利落些,没必要拖延。如果带着这些人尽快启程,他们的松散模样也恰好能让谋取的对手放心。
他略侧身,冲着身旁另一人道:“这次的事情闹得有点大,我琢磨来琢磨去,陛下一定全都看在眼里,也没必要遮掩。所以才干脆上书,请求以你为副将。这次都还,贸易转运上的维持,肯定得仰仗老兄。不过,咱们这样的人,真就是盯着生意,只做个摆设?”
在他身旁的中年人,赫然是曾任南京路转运使的严实。
严实是最早投靠郭宁的山东豪杰之一。和他一批的,还有张荣、张林、燕宁、董进等人,如今各自都得重用。严实本人在仕途上也走得很稳,曾协助徐瑨组建过山东的巡检司,也曾担任内应,取得济南府。
他做内应那一次,坑的正是尹昌。而尹昌因此投靠了郭宁,又看好严实的才能,于是提出要严实做自己的副手。
这两人的性格倒也彼此合拍,此后数载,尹昌从济南到莱州,又从莱州到开封,严实也跟着尹昌,历任诸多职务,一步步做到了南京路转运使,即将成为大周举足轻重的高官。
结果就在转运使任上,他被尹昌坑了。
严实的两个亲信部下日常往来天津府和开封,孰料两人都被尹昌说动,牵扯进了漕运的好几桩事故。待到陛下震怒查问,严实因为知情不报,和尹昌一同丢官罢职。现在他也不得不来到海岛,寻求立功赎罪的机会。
听得尹昌这样说来,严实不动声色,但明显在考虑着尹昌的话。
尹昌看看左右,放低了声音又道:“咱们这趟远行,非得成事,非得立功,而且还得做出点有鲜明特色的事,要比左右司更见成效。不然的话,咱们和李云又有什么区别?以后陛下还能想起我们这批身在海外的人么?”
严实道:“老尹,若不是你成天想要生事,我还好好地做着转运使,陛下不会忘记我。”
尹昌轻咳了几声,一脸尴尬地道:“你我还是向前看,啊?”
严实耐心的道:“那你说说,应该怎样?”
xǐυmь.℃òm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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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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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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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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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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