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仲元略思忖一下,沉声道:“不必,缓缓前进即可……他们跑不了。接下去阻断道路、遮蔽战场,通报赵决所部,由他们负责。”
旗号发出不久,赵决所部便动。
顷刻间,战场远处就有一队队骑着骏马的轻骑兵出现。这些骑兵和定海军标准规格的拐子马略有不同,随身的武器装备显然简陋很多,而且大都光着膀子,在腰间卷着毛茸茸的皮袄。
为首之人向郭仲元等将校的方向注目一会儿,略躬身示意。随即他拿出一个牛角呜呜地吹了几声,然后带队往战场边缘去了。
号角声落在外行人耳里,不过错落有致,落在定海军的军官耳里,便是以长短声响,把本方的兵力数量和出动的主要方向禀报得清楚。
有几名军官笑了起来,说道:“这鞑子倒是熟悉咱们的鼓角规矩?”
“看旗号,那是张绍的部下。张绍被调到北疆以后,往金莲川召集了一批汪古人,他们早年在昌州服役,跟着大金的军队打过仗。他部下里还有些,是北京路那里投降的?军……那伙人就更熟悉军中规矩了。”
“想起来了,这都是凶悍蛮勇之士,张绍吃下这两块肥肉,最近抖得很……估计他等到这会儿,早就不耐烦了吧。”
眼看大局已定,众人的情绪都很好,言语里便带了说笑。他们也知道,郭仲元不会与人抢功,赵决所部既已出动,己方便确实可以休息了。
赵决所部的大批仆从部落骑兵,乃是定海军的总预备队。这支兵力强盛的军队越过封丘以后,就没有参与过战斗,全然做个看客。
任凭临蔡关和开封城两地乱如鼎沸,赵决只是不断地调度麾下异族骑兵,向两翼展开正面,越过开封城北面和西面连绵的砂地、土坡和沼泽。
数量超过五千的汪古人、?人从去年投靠定海军以后,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整编和训练,到如今个个急于立功。数千人如狼似虎,嗷嗷呐喊,恨不得立即上阵厮杀。要控制住这群野人可真不容易。
赵决出镇缙山以后,治军绝严,是下了大功夫的,饶是如此,临阵还用铁鞭活活打死了两个刺头,震慑其余。
这会儿,被憋到急不可耐的部族骑兵们终于得到了行动的许可,随着军官发号施令,极大范围里的骑兵队队列同时向内收缩,数千骑兵由松散到紧密,便如一张大网,向着开封舒缓地罩落下来。
当他们被郭仲元等人看到的时候,这张大网下,已经根本没有人能够逃脱。
看到北疆部族骑兵出现,定海军本队的旗鼓号令随即发出,各部开始收缩队列。
当将士们离开以后,留下染满鲜血的草地,有人血也有战马的鲜血,还有许多逃亡了不远又被包抄兜转回来的,零散的金军将士,他们就这么待在原处不逃。谁都知道,这些女真人的精气神都彻底耗竭了。
被定海军将士们带回来的,则是在追击过程中受伤的同伴,还有几具战死者的尸体。
女真人在这时候,依然还有零星的反抗。定海军的将士固然立刻展开残酷报复,同时也不禁有些钦佩。xǐυmь.℃òm
这场厮杀酣畅淋漓,定海军赢了,但也并不轻松。光是郭仲元的本部,就和敌军互相对冲了二十多个回合,战死的中尉、都将多达十余人。
作为久经沙场的战士,战斗时固然怒火冲天,停手之后大家都承认,怎么说,那些女真人也算是好汉。
许多人都道,今日厮杀的对手,较之于当年那些朝廷军队的蠢猪废物,真是强了百倍不止。女真人如果在中都就有这般狠劲,和蒙古人的厮杀未必就落于下风。而且很明显的,只有出身底层,同样被朝廷磨牙吮血压榨着的女真人,才可能保有那样的坚韧。
周国公的意图,正是要最大程度地消磨这批女真人里的硬骨头。不过,厮杀到这种程度,女真人的核心将校已经只剩下这小猫小狗百余只了,再要斩草除根,却也不必。
郭仲元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很多事情,不需要郭宁开口,他自家就能想到。
便如眼前这一场,终究周国公不可能把女真人全杀了。
一方面,中原各地数十上百万的女真人,总得留着几条勐犬去管理,去对付,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拿来承担一下坏名声。
另一方面,如果中原的女真人太受打压,东北内地那里,统领诸多野蛮部落的金国宣抚使和元帅们未免又少了点平衡。
郭仲元想了想,派人向赵决所部传话:“驱赶回来即可,莫要再杀了。”
当然,他不是那些部落骑兵的该管上司,这号令能被听从几成,倒也不必强求。
打了这样的仗,彻彻底底地消灭女真民族最后的武力,摧毁女真人事实上的朝廷,这样的经历足可吹嘘好几年了。老实说,在郭仲元看来,这战绩比在河北击败成吉思汗更辉煌些。饶是他一向矜持,这会儿也不禁自得地捋了捋胡须。
此时完颜从坦正等着偏将带回完颜陈和尚。
却忽然见到自家的亲信部下,行军都统完颜道哥和兵马提控郭用两人,带着几个斥候骑兵从北面折返。郭用脸色惨白,想要说话,完颜道哥阻止了他,凑到完颜从坦身前:
“定海军出动了大队骑兵,包围整个战场……至少有一万骑!”
“一万骑?”
完颜从坦倒抽一口冷气。他瞪着眼,下意识地喝道:“怎么可能?真要有一万骑的兵力,他们为什么不用在临蔡关?”
完颜道哥垂首不语。
莫说一万骑的预备队,便是周国公郭宁本人,都从临蔡关脱身,去了开封。可见与完颜从坦所部的这场恶战,自始至终都在定海军的从容掌控之下!
如今战场失利,国都失守,大局已经定了,定海军调预备队来收拾战场,这很难接受么?
兵马提控郭用向前半步:“元帅,皇帝死了,我们该有个决断!”
这话何其无礼!完颜从坦的身形微微颤抖。他瞪着眼,恶狠狠地看着郭用。
郭用犹豫了下,待要再说,被完颜从坦噼面喝了一句住口。
转回身,完颜从坦对身边的?从们道:“跟我来,我得去见见完颜陈和尚。”
完颜道哥和郭用带着剩余的骑兵,停留在原地,看着自家元帅匆匆离去。
这两人知晓皇帝身死的时间不久,但这会儿都很冷漠,并没有谁流露出悲痛的情绪,似乎已经不再把皇帝和大金的帝统放在眼里了。
毕竟他们刚经历了女真人数十年来未经的恶战,承受了超过三四成的死伤。身在战场,短时间里经历了太多的生死搏斗,人就会被这种刑杀气氛浸染,有的人会血气冲头,也有人会变得冷漠异常。
皇帝是个好皇帝,但已经死了。死掉的皇帝,好和坏又有什么意义?将士们现在只是顺着战场厮杀延续下来的惯性,想要继续求生,除此以外,全不在乎。
问题是,大金国这艘船沉了,船上的人想要求生太难。
即便是统率千军万马厮杀的将帅,在这时候也只飘在海面,眼前顶多能找到一块薄木板,未必比其他人看得更远。
在此刻的完颜从坦眼里,完颜陈和尚便是这样一块薄木板。移剌蒲阿控制着完颜陈和尚,说不定某个时候,就能凭此和完颜斜烈那厮牵个线。
完颜斜烈在定海军里的地位尚属未知,说话也未必有什么份量,但再薄的木板也是木板,总比完全无依无靠强些。
看着完颜从坦有些句偻的背影,郭用冷笑了一声:“元帅还是太要脸了。”
完颜道哥侧耳听了听,涩声道:“战场上的厮杀停了,元帅为大家争些脸面,也没什么不好。”
战场上的厮杀确实已经完全停止,这代表真正意义上的战争结束了。
现在能听到的,厮杀或者争斗之声,全都发生在在夕阳照射下的巨大城池里,那全都是女真人自家在闹腾,是趁火打劫的女真人、意图出城逃亡的女真人、意图展现诚意安然投降的女真人们正在彼此战斗。
这情形真让人厌恶,好几人顿时叹气。
叹过了,彼此看看,原来都是熟人,分别是完颜从坦、移剌蒲阿、完颜陈和尚,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折冲都尉夹谷泽。
与定海军苦战一日之后,剩下够分量的金军军官,就只这几位了。几名将帅彼此叫唤眼神,而完颜陈和尚叹过气,继续发愣。
他在想,城中如此模样,或许是因为女真人绝少阅读汉儿的书籍,不经忠君爱国的熏陶之故。但他立刻又想到,要说博览群书文武双全,自己远远不如兄长完颜斜烈,但兄长又做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愈发沮丧了。
更让人沮丧的,还有开封城外的局势。
这会儿还保留建制,跟随在各自将帅身边的女真人,不会超过五六百。而逐渐压入内圈,把逃散的女真人赶回原处的,是原本服膺于女真人的?军骑兵。
或许接下去发生的,就是?军和女真人之间的厮杀了吧?可笑的很,这场惨烈的战斗最后收尾的时候,杀人和被杀的,其实全都是大金国的臣民。
所有人彼此厮杀完了,大金国也就完了。
不,不止大金国,在这样的厮杀之后,女真人也完了。
完颜陈和尚注意到了移剌蒲阿看着他的眼神。起初,像是看着必须杀之而后快的仇人,可是随着不断有军官过来和移剌蒲阿谈说着什么,移剌蒲阿的脸色越来越和善,最后居然有些小心翼翼了。
这种古怪的局面代表了什么,完颜陈和尚很快就明白了。他想要怒骂,他觉得胸口有团火,一直烧到喉咙和脑袋,像要把血都烧干,把身体烧成灰尽。
他想要拿起武器,杀死眼前这些动摇之人,想要带着同袍伙伴们继续去和敌人拼命;至少求一个壮烈的结局,死后也好面对祖先。
可是,他太累了。他的体力已经完全透支,失血再加上烈日炙烤下体内水分的流失,使他只是站着,双腿都会打颤。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虚弱到这种程度,可现在他真的没有力气……又或许,是因为绝望了,所以挤不出力气?
强烈的悲愤和羞耻感,让完颜陈和尚抱住脑袋蜷缩于地,嗬嗬地哭了起来。
而环绕在他周边的众人呆呆地坐着或者站着,像是木凋的塑像。
没过多久,有个定海军的军官骑着战马,一路慢悠悠地穿越战场,走到近处。
聚集着的女真人纷纷让开,使他毫无阻碍地到达人群的中央。他环顾左右,大声喝问:“可有人看到一个军官,名叫完颜陈和尚的?交出此人,饶你们不死!”
女真人们忽然就活了过来,人人争先恐后地嚷道:“完颜陈和尚就在这里!他没事!他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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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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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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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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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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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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