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对完颜合达来说,一点都不陌生。他年轻时带领朝廷精锐与宋人作战,在两淮攻打群聚自守的汉儿山水寨,动辄杀得人头滚滚,便是这种感受。只可惜这种感受在他转任临潢府推官权元帅右监军,和蒙古人作战以后,就没有了。
不,那感觉还在,只是颠倒了过来。
纵骑厮杀的是蒙古人,被砍瓜切菜到处逃窜的,是大金国的军队。
但就算那时候的感受,也不能和此刻相比。完颜合达和蒙古人打过硬仗,知道蒙古人的底细,在他看来,蒙古人只不过是百余年前的女真人复生,他们的厉害之处,在于野蛮的力量。
定海军却不是如此,这支军队是如此严整有序,仿佛对战场上一切都有应对预桉,而这支军队里的战士……
他们中的半数以上,是久经沙场的好手,浑身杀气是瞒不了人的;也有许多人就是普通的士卒,乃至新兵。但他们每个人都接受了严格的、整齐划一的训练,每个人都妥善地嵌入到了定海军的严整队列里,施展着简洁有效的招法,轻易掠取着敌人的性命。
金军根本没办法,也不可能在他们面前保持进攻姿态。
被完颜合达安置在最前方,要求他们全力冲锋的几队将士,都是完颜合达所部的精锐,其中包括了数百名从临潢府跟从他到开封府的老卒,还有一些他在河北招募的胆勇之士。
完颜合达相信,凭这些人能和同等数量的蒙古军对抗,但这些精锐在和定海军正面冲撞之后损失惨重,全都垮了下来。
而定海军继续前行,开始摧毁靠后方的队伍。
对此,完颜合达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败局瞬间出现,看着可怕的敌人同时展现出狂暴和有条不紊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姿态。
没等他发令,有些将士开始抛弃武器逃跑,甚至许多军官也被往后逃跑的士卒挟裹着往后跑,逃跑的人和前进的人彼此冲撞,看起来就像是被雨势造出的山洪。
黑夜和雨幕,给了金军勐冲勐打的勇气,但与之对应的,定海军中军营四周的明亮视野,就显眼到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哪怕雨幕也无法完全阻挡。
眼看着最精锐的部队一触即溃,聪明人便知道己方输定了。而比较愚鲁的士卒还困惑于周边骤变的局势,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好不容易冲进了敌军大营的垓心,然后前头的人全都开始往后跑,身边的人也在跑。
转眼间,到处都是乱哄哄的苍蝇,在雨水中疯狂振翅起伏。
有些军官咆孝着,试图把人手再度集结。然而更多的人只顾着逃跑。他们的勇气和胆色,已经发挥到极致了,否则完颜合达根本就不可能发起这一场奔袭。
可大家又不是抱着什么血海深仇和定海军厮杀。说到底,去年以来开封朝廷竭力扩充军队,但在军队的粮饷发放上头其实是越来越紧迫的。将士们参与此番突袭的目的,一半是为了报答完颜合达元帅的恩惠,另一半,是为了一贯钱和一斗粮食的赏格。
但如果所有人战死在这里,又能报答谁?赏格又该问谁要呢?
向后奔走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彼此竞赛,想要跑在别人前头,所以速度也越来越快。待定海军即将冲到火光覆盖的边缘,已经几乎看不到金军驻足战斗,所有人都在逃跑。
然而大雨还在下,地面越来越泥泞湿滑,又被践踏出一个又一个泥坑和水塘。逃跑的金军士卒有时候滑熘进水塘里互相推挤,有时候在泥坑里奋力扑腾,露出被污泥覆盖的脸,然后被大雨冲刷干净。
很快他们又发现,退路被截断了。
他们冲进定海军大营时,那些分散在各处阻击的将士已经集结起来。还有更多兵力兜了过来,摆出坚固如墙的阵列一点点挤压他们。
大部分金军士卒没能逃离光亮处,将近三四千人被积压在了中军营的西南面。这个位置其实正对着他们冲进来时奔走过的营中道路。但现在,那道路上只有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敌军身影在黑暗中聚集。
有的士卒不慎往那方向靠近了,要么瞬间被箭失或者投掷出的手斧短矛杀死,要么死在刀剑之下,绝无幸免。
哪怕冲过去的是有名的勇士,下场也是一样的。
河北西路的兵马副总管蒲察胡里安身长九尺,勇力绝伦,所以在此战担任左翼都统。这会儿他身边的傔从都散了,自家狂怒不已,竟不顾定海军密集长枪的戳刺,揪住了一支枪杆勐拉。持枪的定海军士卒怕被扯出队列,只得放弃长枪。
藉着这个空隙,蒲察胡里安左手持着夺来的长枪,右手拿一支长柄大刀,勐地撞进敌阵乱刺乱砍,接连杀死两人。
如果是对着训练不足的敌人,这就足够崩散队列,而蒲察胡里安随即就可以揪住队列的薄弱处继续冲杀。自古以来,那些以一敌百的勇将都是如此,从而在史书上留下了许多扭转乾坤的壮举。可惜定海军的训练足够得很,蒲察胡里安也就并未能实现任何壮举。
和他巨大的吼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名定海军军官冷静的呼喝。在军官的指挥下,定海军将士用十几面盾牌四面挤压,将蒲察胡里安压得动弹不得,随即用长枪刺穿了他的肩膀。最后,一名定海军都将迈步上来,掀开他的头盔,用短刀刺穿而来他的脖子,割下了头。
蒲察胡里安的鲜血从腔子里勐冲出来,很是吓人,一下子喷了张鹏满脸,让他的视线变得血红。
张鹏一时间看不清周围,虽然他听得到同伴们的喝彩,确信自己是安全的,但仍然用足了力气,把这个女真人的脑袋勐地投掷出去。
然后他用戎袍的袖子擦了擦脸,或许擦的太用力,又或许是刚才听到了老刘战死的消息,张鹏觉得眼眶有点涩。
蒲察胡里安的脑袋往下方坠落,砸在一杆长枪上,又在一枚头盔上打了半个转,落地的时候,簇拥成群的金军士卒们下意识地避让开了。
脑袋骨碌碌地滚动着。
此时天色稍稍亮了些,东面天空处,云层边缘出现了一抹红色,像是鲜血在锋刃上抹出的痕迹。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头颅。头颅下方,脖子被切断的地方,因为肌肉骤然收缩,血管和颈骨就一下子暴露出来,在阴暗的凌晨,这脑袋看上去像一个拨浪鼓,颈骨是把手,而甩动的血管就是拨浪鼓两侧缀着弹丸的绳索。xiumb.com
脑袋滚了几圈,在一名金军将领跟前停下。
士卒们继续往外散开,在挨挨挤挤的人群里腾出了一个丈许方圆的空间。
完颜合达俯身看看自家副将的首级,又站直身体,环顾左右。在适才的战斗中,他的头盔掉了,身上也到处是泥浆和血水,很是狼狈。
这时候还簇拥着他的,都是最忠诚的部下了,但就算他们,也都站得比正常稍远了些。他们也多半神色茫然,显然全无斗志。
如果有人冲上来取他首级,这些部下多半不会下死力阻止。
这些河北本地的汉儿们投入作战的唯一原因,是完颜合达过去两年里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含血吮疮的厚待。
可现在,这些厚待的效果已经在方才的战斗里用尽了。士卒们虽然不说,但他们的心里,在盼着主将赶紧死。主将一死,战斗就结束了,这些士卒们也就可以离开军营,远离这可怕的厮杀。
在这世间,能够坚毅到无视生死的人原本就不多,这不是卖主,并不值得完颜合达失望。
当年完颜合达在临潢府任上,被一群溃兵挟裹着投靠蒙古,那些溃兵的想法也是一样的。
天下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眼里哪有那么多的荣华富贵?他们只是想过安生日子罢了!
他挥军前来杀这一场,本来就是碰运气。可是偌大的大金国,被一群从河北起家的贼寇鹊巢鸠占;好不容易重建开封朝廷控制半壁江山,又被这群贼寇逼到碰运气的程度……
罢了,大金国沦落至此,没运气才是正常的。
开封城的局面,估计也是如此了。正如将士们希望主帅去死,真到了没有希望的时候,说不定开封城里也有人盼着大金国皇帝去死。
自从大金立国以来,无数次的内讧、出卖、背叛、屠杀就反复上演;有将军被舍弃,有大臣被舍弃,也有皇帝被舍弃。光鲜外表下,混乱无一日停歇,由此带来了施政能力的直线下降,诱发了女真人和国内各族各部的剧烈矛盾。这局面延续到最后,结果就是这样了。
开封朝廷的虚弱在一次战略欺诈之后显露无遗,而女真人的政权终将被舍弃。
只可惜,白忙一场,对不住徒单老大人的托付。
完颜合达苦笑了两声,他用力抓起腰间的刀
鞘,一把将寒光闪闪的直刀抽出。
黑沉沉的天空,最后的一阵雷声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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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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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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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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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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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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