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值守的人们纷纷探头张望,只见乌沙堡北面,有片方圆数里的平地上。平地上原本的草丛被砂土覆盖住了,只有一丛丛的灌木,还能露出一截半截。
这片平地是往年此地有驻军时,日常放牧牛羊吃草的地方。好几条溪流从草甸之间淙淙流过,就算冬天也不彻底干涸。因为有水,砂土覆盖上去以后,就会慢慢地洇出整片的黑色,直到来年春暖。乌沙堡因此得名。
“打起精神!别让人趁机凑近了!”
早前那个带头厮杀,被蒙古人砍掉左手四指的汉子按着刀巡视城头,时不时抹一抹脸上眉间的砂土。
这汉子名叫杨沃衍,朔州人。他本来是女真唐括迪剌部族的属民,曾经做过界壕北边的屯田吏。蒙古军入侵的时候,唐括迪剌部族南逃开封,杨沃衍带着族人逃入朔州南山茶杞沟自保,最多的时候有众数千。
随着蒙古军追杀到,杨沃衍所部立即星散,他本人转走奔亡,最后还是被抓住了。本来要被杀头,幸而蒙古军急于深入中原,某个百夫长一挥手,就把所有的壮丁全都充作了随军的牧奴。
牧奴的日子,可不是正常人能过的。
杨沃衍很快就目睹了无数匪夷所思的被杀或者被虐待的经历,在那种折磨下,人命就和蝼蚁一般,随随便便就会死。
蒙古军突破蔚州飞狐口的时候,像他那样被划拨到某个千户下属的牧奴足有数百人,蒙古军还不断烧杀,掳掠丁口随军,可是退回草原的时候,沿途道路上到处都是经受不了苦难而死的百姓尸体,最终活着抵达草原的牧奴不超过一百,此后又因疾病、寒冷和饥饿死去了不少。
杨沃衍坚韧的性子支撑他活到现在,他早年在山沟里聚集同伴时的手段,又帮助他在汉儿奴隶中赢得了一点威望。待吕枢和卢五四等人赶到,他作为奴隶中得力之人,颇有些表现,近来得了個巡检的头衔,协助军务。
协助了几日军务,杨沃衍其实有点迷糊。
他听吕枢说,这一行人是无奈逃亡到此的。既如此,不是应该想尽办法逃回中原么?
要说汉儿奴隶们随行碍事,其实身在草原的汉儿奴隶压根不怕死,吕枢等人要走,众人立即簇拥,就算十分之一能回到故乡,也是赚了。
要说他们想再乌沙堡做点大事,也不象。毕竟奴隶们数量少,怎也不可能和草原东部那么多蒙古千户相比,抢了牧场以后,反倒是蒙古人在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接着会怎么样?
杨沃衍全然不明白。
他在在心里偷偷计算,困在乌沙堡几天了?五天?七天?十天?上次出去打战,是三天前的事。那次以后,外头蒙古人太多,本方就被死死压回乌沙堡里,没法再自由行动了。
好在这些这些被蒙古人规训很久的汉儿,就算发了狠和奴隶主决裂,被规训数年的影响还在,一个个地都很听话顺从,并不敢忤逆新主的意思。哪怕众人全都归心似箭,依然老实等着。
“来了!又来了!所有人戒备!”杨沃衍忽然大叫起来。
这阵子蒙古人隔三差五来攻,几乎全都是装样子。昨日里有大概两千多人正面进攻,还有几个百人队从后面翻越坡地,众人本以为难以幸免,结果几人用临时制作的旋风砲扔了些石头出去,那些人就悻悻退走了。
此等毫无斗志的模样,不像是凶神恶煞的蒙古人,倒像是众人记忆中,大金边境线上整日混吃等死的边铺军老爷们。次数一多,众人有些疲了,登城防御时的姿态不那么谨慎。
他们想到自己就是为这等货色做牛做马,简直觉得荒唐。又有人怀疑,蒙古人是存心高抬贵手,有什么特殊的阴谋。
但这一次,蒙古人好像是来真的!
大队大队的骑兵,从远处飞驰而来。
他们依然是这阵子围困乌沙堡的草原东部千户部落,配备的武器很普通,几乎没有人披甲,手持的角弓大都是蒙古人传统那种,少有汉家工匠制作的精良货色。但他们此番冲来的势头,明显多了剽悍的杀气。很多披着皮甲的那可儿不再像前几天那样督促在后,而是冲锋在前,眼力好的守军,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凶厉神情!
汉儿奴隶们在草原东部生活了好几年,都有些见识。有些人已经看出来了,这会儿蒙古人动用的,是几个经常和东北的女真人、胡里改人厮杀的部落。这几个部落的战士,比寻常混日子的草原牧人要强的多。
“旋风砲呢?快把旋风砲拖上来!”
杨沃衍大声喊着,飞起一脚,把一个从身边跑过的半桩小子踢得踉跄:“你在这里做甚?快下城去,通报咱们小公爷!”
那半桩小子连滚带爬,沿着木头扶梯下了城墙。城墙内侧几条汉子跑向扶梯方向,试图登城助战,又被杨沃衍劈头盖脸一顿大嚷:“盾牌!盾牌呢!不带盾牌,上来找死吗?”
杨沃衍不是军人出身,但几年前好歹和族人一起据守过山沟的,懂得点战场厮杀的基本道理。否则也不会被提拔起来了。
随着他的吼叫,那几条汉子各自举了木盾木排上来,有人力气大些,还带了多余的几件以供替换。
杨沃衍再回头看坞堡外头,只见天空渐渐透出蓝色,天光下有碧绿的草原,有新铺下黄褐色的沙尘灰土,也有黑色和灰色的,不断涌动向前的蒙古人。
“至少五个千户……后头还有五个,狗日的,这些蒙古人全都出营了!他们这是发什么疯?”
杨沃衍的骂声很快就被蒙古骑兵涌动的蹄声压过。
蒙古人逼近了,战马飞驰,骑士狂吼,大量的骑兵开始在乌沙堡前头兜转方向奔驰。如果从高空往下看,就仿佛草原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就是乌沙堡和周围的一片丘陵坡地。
万马奔腾的力量引得地面微微颤动,就连身处丘陵坡地掩护下的畜群,都开始紧张,牛羊不安地嘶鸣,特别暴躁的公羊甚至开始低头撞击栅栏。
再过片刻,蒙古人开始射击。
弓弦拉开弹动的声音响成一片,然后被箭簇划过空气的凄厉之声压过。蒙古骑兵们并不急着进攻,他们在寨墙外数十步掠过,不断地放箭。
铁制的箭簇、磨制的骨头和石头箭簇像是暴风骤雨一样扫过墙头。打在石头的墙基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迸开星星点点的火光和碎石,打在这些日子修起的木栅上,立刻笃笃作响,仿佛木栅上骤然生出了密集的枯草。
城墙上的守军,战斗经验丰富的很少,他们毕竟只是工匠和奴隶而已,顿时被箭雨射得抬不起头。
有个年轻人稍微疏忽了一点。他小心翼翼地把脑袋藏在木牌后头,却不防露出了后背。立刻便有箭矢扎进他的后背,瞬间穿透了皮肉和骨骼,直抵脏腑。
中箭的年轻人惨叫一声,手脚立刻就没了力气,整个人倒地抽搐。还没抽搐几下,又有多支箭矢凌空而落,噗噗地射中了他的躯体,使鲜血狂涌出来。
这年轻人投奔乌沙堡的时候,带了个弟弟同行。那少年人此时也在城墙上,躲在一处凹角。眼看兄长被射死,他连声怒吼,挣扎着要去把尸体拖到避箭的地方,每次起身,都被同伴用力扯回来。
“别慌!住嘴!别叫了!”杨沃衍喊了两声,忽听后头梯子嘎吱作响,有人顶着箭雨上来。
“旋风砲到了吗?快搬到东面那个墩台去!”
他一边发令,一边回头,却发现搬运旋风砲的同伴们还在下头。这会儿,是吕枢在几人举盾掩护之下,登梯上城来了。
箭矢交加的时候,吕枢这样的贵人忽然到此,不是添乱么?如果是卢五四或者阿多在这里,还能接替指挥,吕枢来了能做什么?他是大周皇帝的小舅子,便是派一百个人护着他,也不嫌多!
杨沃衍干笑两声,问道:“小公爷,你来做什么?”
劈劈啪啪的箭矢落地声响之下,吕枢弯着腰,顶着头上掩护的盾牌,小步趋到寨墙边。他微笑着对杨沃衍道:“是时候了,我来看看。”
“啊,小公爷,你来看什么?”
吕枢拍了拍脚下的寨墙夯土:“这片地方,小时候我常来,我的爹、娘还有姐夫的爹娘,也来过。这里的视野最好,今天我得让他们都看看。”xiumb.com
杨沃衍完全迷糊了:“小公爷,你在说什么呀?我们打仗呢!蒙古人在射箭啊!”
吕枢没多理会他,反而从怀里掏出几个罐子,一一放在木栅边。
每个罐子都被绸缎包裹的很好,像是军队里收殓将士骨殖的罐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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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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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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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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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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