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军队似铁,锤炼成钢。数日前溃兵们刚集结时,不少人还难免带着一年来养成的松散之气。此前在范阳城稍稍与敌接触,除了郭宁带人陷阵,绝大多数人只进行了一次武装行军罢了。
可就只这次简单的行军,许多人心头被堵塞的关窍忽然被打开了。那些曾经出身入死的战士,就像是沉埋许久的武器,忽然间就磨去了层层铁锈,露出了沙场男儿的真面目。
此时数十骑簇拥着郭宁,虽然身上都带着长途跋涉的泥泞,也并没有谁格外盛气,却自然威势非常。起初郭宁还要小心地勒着缰绳,从从人群当中的空隙缓缓而过,后来人们便自行让开了道路,还有人在道路旁匍匐下来。
作为少年傔从们的首领,倪一紧随在郭宁身边,把自己的斧子横在马鞍前。
通常来说,大金国的士卒们都有随身携带一件或几件副武器的习惯。比如用来破甲的流星锤、铁骨朵,或者用来投掷的短刀、手斧。
倪一的这把斧子,却不是手斧,而是一把正正经经的伐木斧头,非常的重。所以方才倪一用斧背敲击,轻而易举地就把一名凶悍护卫的面门砸碎了。斧背虽然擦过,这会儿还有一丝丝的血迹,慢慢凝固成了黑色。
那人应该是死了吧?
六郎事前说过,不要随便动手,所以我本想手下留情,只将他砸晕来着。
可是我头一次在六郎面前表现,一时用力过了……六郎会不会不高兴?
倪一小心地看看郭宁的神色,然后学着郭宁的样子,严肃而冷峻地扫视着附近的人。
他看到许多人恭敬地俯首,看到他们毫不犹豫地跪倒在泥涂中。
这等尊崇,当然不是向着他,而是向着六郎。但倪一仍然觉得,胸中生出压抑不住的亢奋。
自记事起,倪一就像卑贱的枯草,受尽了羞辱。虽然他竭力磨练武艺,可北疆的永屯军士卒,在上头叠床架屋的女真贵人眼中,哪有什么地位可言?
他和他的家人、伙伴们,每天吃的是糟糠,用的是种种粗劣武器,被人驱使着一次次往草原上去,和那些野兽般的蒙古人厮杀,为那些高高在上的将军、元帅们搏取功勋。
倪一一直以为,人活着就是这样,不断的杀人,杀到某一天被人所杀,浑浑噩噩地死去。他自己是这样想的,他身边的亲人、袍泽,也都是这样想的。大金的士卒这么一代代地被贵人们驱使,做牛做马,有时候要做狗做狼,都是理所应当。
毕竟卑贱的蚁民们只有依附在贵人身边,才能得到朝廷一点点的供给,才能活命。
但现在,他忽然发现,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带人停在外围等待的汪世显迎了上来。
与胡沙虎厮杀一场以后,郭宁又夺了些战马,能够策马疾驰的将士反而不够。汪世显的亲信部下们,都是能骑劣马、长途奔行的汪古人,所以全都被抽调在骑队中。
汪世显一向以擅于周旋而自傲的。此前他反复向郭宁说,他与俞景纯有过命的交情,必定能够通过俞景纯拉拢俞氏宗族,进而使得安州左近的地方大族,都站到郭宁一边。
只可惜好几次尝试都没有成功,反而导致郭宁聚集的将士们几乎陷入物资供给不足的窘境。
这会儿郭宁藉着击退胡沙虎的威风,亲自出面寻俞氏谈话。汪世显并不出面,乃是预备在万一时出来唱红脸。
这时他匆匆问道:“六郎,怎么说?”
郭宁颔首道:“俞氏兄弟二人都很聪明,他们同意了。”
汪世显想了想,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果然还是六郎的威名更管用。看来,俞氏两兄弟,都是吃硬不吃软的!”
“非也,只是时局逼迫他们下了决心。”郭宁笑了起来。
“六郎,既然新桥营这边,已经有了结果,那我们接着就去渥城县,见一见安州刺史么?”后头有名骑士兴冲冲地问道。
郭宁微微摇了摇头,继续对着汪世显道:“和俞氏达成合作以后,一应事宜都有人世显兄牵头来办。但有一点,你要想清楚。”m.χIùmЬ.CǒM
“六郎但请吩咐。”汪世显拢过辔头,跟在郭宁的马后。
“我们和俞氏的合作,是各取所需。我们出武力,负责威慑甚至杀戮,他们则做一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传声筒和敛财工具。此前俞氏不相信我们的武力,所以不愿意与我们合作。如今两家虽然合作了,但俞氏依然不会完全相信我们。”
“什么?”汪世显策马走了一程,忍不住道:六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想,这数日之内,杨安儿再度起兵作乱,大张旗鼓杀向山东;靖安民能够带着他的部下义兵掌控涿州;我们这些卑微之人和曾任右副元帅的胡沙虎厮杀,然后全身而退,谁也奈何不得。这代表什么?代表大金的局势,正在加速败坏;大金的秩序和体面,眼看就要荡然无存。”
郭宁略提高些嗓门,他这些话,不止说给汪世显,也是说给身边所有部属说的:
“蒙古人就在北面虎视眈眈,而大金的局势混乱至此,谁还会相信大金能保障百姓的安泰?在这种局面下,那些表面上温良恭谦的玩意儿,很快就会被扔到九霄云外。俞氏要维持他们在新桥营的利益,要在必然到来的大乱局中立足,靠他们的嘴皮子不行,靠我们的武力,也不是长久之计。归根到底,只能靠他们抓在自己手里的刀枪。”
“六郎是说,那俞显纯之所以答应得爽利,因为他决心藉着与我们合作的机会,利用我们的武力,来满足他的胃口?俞氏宗族上下都不装了?他们要大举扩张其自身力量了?”
“正是。”
汪世显沉吟片刻:“俞氏宗族想要如何,实无妨碍,终究我们的根基不在河北。而我们也不是掌握在乡豪手里的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轮不着俞氏向我们指手划脚。只有一点最是重要,既然说好了三七分成……该属于我们的,便是一枚铜钱、一粒谷子也得给,谁也别想欠我们的账!”
郭宁哈哈大笑。
笑声中,他又道:“毕竟在这世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想要在这世道立足,真正能倚靠的,只有自己。俞氏能有这样的态度,很是明智。那么,我们呢?”
郭宁目光炯炯,看着诸人:“我们这些人,早就被出卖、被抛弃过了。如今只靠着自己手上的刀枪,给自己找一碗饭吃,找一条活路走。到了现在,饭能吃饱了,但却刚刚上路。诸位以为,此时此刻的我们,有必要去倚靠谁,仰赖谁吗?”
郭宁话音未落,倪一已经嚷了起来:“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
嚷完了,他才想到自己身份不够,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
而骑队中有些人,隐约额头汗出。
原来就在昨日晚间,靖安民与粘割贞在涿州城里深谈一场,达成了一致。粘割贞依旧当他的涿州刺史,而靖安民以粘割贞部下“涿州镇防千户”的名义,协助粘割贞稳定涿州,事实上获得了涿州的控制权。
这个职务,连带着附带的从七品上忠武校尉散官,粘割贞立即写好了任命文敕,当晚就遣人急递中都,只等有司用印即可。
早年间,武官就任可没那么容易,除非路一级的大员委任,否则跳不过中书省的重重关隘。
可这两年边疆不宁,正是用人之际,中都朝廷对各防州、刺史州送来的任官文敕几乎来者不拒。反正俸禄都是地方筹措,也不需中都耗费什么。
以地方刺史的权力能给出的,最高就只到从七品。粘割贞这么做,算得诚意十足,今后一段时间里,他和靖安民在涿州的合作不成问题。而靖安民及其部下,就此获得了官方的身份和认可,也是大赚不赔。
溃兵们因为出身的缘故,普遍对朝廷保有几分敬畏。此时眼看着靖安民所部摇身一变,成了吃皇粮的涿州镇防军、朝廷的兵,难免有些羡慕。
当下便有人提议,郭宁回到安州以后,也应该去见一见安州刺史徒单航,仿照靖安民在涿州的例子,取得一个官职,给部下们安排好前程。
此时听郭宁说了这些,这些人才明白,郭宁的兴趣全不在此。当下有人连连颔首,深以为然;也有人的脸上,怅然若失的神情一闪而逝。
郭宁看在眼里,神色上没有流露出来,笑对众人道:“该回馈军河营地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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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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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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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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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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