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所仰赖的近侍局,本来地位同与器物局、尚厩局、尚辇局,受殿前都点检司的管辖,是个不起眼的小机构。在小底之上,有提点一人,局使一人,直长二人,奉御十六人,除此无他。
随着近侍局的不断高涨,这些人的地位,这阵子也都凭空拔高了许多。随便哪个寻常小底,手底下都养着大批的帮闲、打手,上街走动时扈从如云,就算是对着朝廷三四品的大员也不落下风。
理论上,地方来的从五品宣抚判官,看到他们只有点头哈腰的份。
但杜时升这个宣抚判官,偏偏不在其列。
皇帝知道,近侍局上下都知道,这老儿是定海军派在中都的代表,也为定海军搜集中都的情报,以便于郭宁那条恶虎从中取利。所以毫无疑问,这老儿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几个月里,许多曾经和杜时升往来的官员,都远远躲着他。只有尚书右丞胥鼎为了粮食来源,才偶尔和杜时升聊一聊,维持着不咸不淡的场面。
可所有人同时也都明白,郭宁往中都派这么个人,代表他还挺朝廷,还想着了解一下朝廷动向,代表着他还指望通过和中都富商大贾的贸易捞钱。
那郭宁真要不再理会朝廷了,一声令下把杜时升召回……以那厮的凶神恶煞作派,十有八九就是要掀桌子撒野,朝廷如今维持艰难,哪里承受得了这个?
所以,忌惮至极,又万万不容有失。
结果就是这样。郭宁麾下的兵马一个也不准进;而郭宁部下的判官,一步也不准乱走。
此番杜时升按着日常的习惯,在酒楼里就着几个小菜,下一壶酒,而如狼似虎的近侍局小底们陪侍在侧,还提前清空了整座酒楼,唯恐这老儿生出什么事端来。
当杜时升吃饱喝足,悠然起身离开的时候,几个小底松了口气,又得继续盯着。这会儿天都黑了,火把晃动,火光摇曳,几人瞪大了眼睛看着杜时升的一举一动,只觉自家眼都疼了。
杜时升出了酒楼,也不上马,慢悠悠地在街道上走了半里地,就到北面康乐坊,他自家居住的院落。他一脚踏过门槛,忽然拍了拍脑袋,转身向牵马的仆役道:“今天宣曜门内,又有人哄抢。接下去,供给总会艰难。你赶紧多带银钱,去买足了粮食、柴禾!”
仆役问道:“去哪里买?”
“废话!当然去王府街东面那个市场,其它几处离得那么远,你用我的马车去搬吗!”
杜时升随口呵斥了几句,往后院去了。
那仆役瞥了瞥嘴,嘟囔了两声,牵了马进了院子,回身把院门阖拢。没过多久,大概是拾掇好了马匹,带足了钱钞,他又从边门出来,往王府街东面的市场去了。….天气还是冷,空中时不时洒几点雪沫,几名近侍局小底站在院落对面,有人松了口气道:“行了,这一天过了,什么事都没有。这老儿好好的呢。”
也有人苦着脸:“晚上我叫几个傔从来盯着吧,实在太冷了,这样下去一天天的,怎么受得了啊。”
“陛下说了,非得我们几个亲眼盯着这厮才行!今晚谁留下?”
“昨天是我留下,今天我可不伺候了!我得回自家,去好好泡个澡,然后叫两个小娘舒坦舒坦。”
近侍局小底们抱怨的时候,杜时升在房里往来走动几步,这才落座。
随手点起灯烛,他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
竟会如此?真是老了!他有点感慨,又忍不住想笑。
他年纪不轻了,但眼神还不错,适才坐在铜马坊的酒楼里,已经将那支宋国的使节队伍看得清清楚楚。
那确实是从宋国来的使节没错,不过,落在使团队伍后头,跟着车辆行进的数百民伕,却一定不是从宋国来的。尤其是某个盘膝坐在辎车顶上的短发胖大汉子……
杜时升许久没见定海军的同僚了,可这位曾经在皇宫里头清剿胡沙虎余部,杀得血流成河的人物,杜时升怎会不认得?
这是骆重威,骆和尚!是山东定海军六总管的首席,郭宁的左膀右臂!好家伙,郭六郎把慧锋大师派回中都来了啊!xǐυmь.℃òm
什么都不用说了,郭六郎这是要办大事!
杜时升双手握拳,深深地,满意地叹了口气。
他在中都城里经营许多年了。自胥持国胥丞相当政,他就凭着一手风角、数算的本事,赢得奇人的名头,实际上为胥持国招揽中都的城狐社鼠,掌握种种民间情况,以备不时之需。
从那时到现在,整整二十年过去了,杜时升并没有办成什么真正的大事。过去的一年里,他也始终被当作郭宁的传话之人,本身只是个过气的老书生而已。
但杜时升自己知道。郭宁在过去的一年里,给到了杜时升巨大的支持,给到了他巨大权柄。而杜时升必将在适当的时候作出回报。
那些女真人的高官贵胄们,不接地气太久了,而且从头到脚都已朽烂不堪。所以他们以为能牢牢掌控的东西,其实都是建筑在淤泥和沙滩上的华美楼宇,本身再怎么精巧、牢固,基础一动,立即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而杜时升,正是极其了解每一片淤泥和沙滩的人。
便如此刻,杜时升安坐家中,但他出去采买粮食、柴禾的仆役,去向却大有讲究。
他去的市场,是王府街东面那一个。这个市场距离杜时升所在的院落不远,仆役去哪里,乃是理所应当。
这个市场因为处在圣恩寺和仙露寺之间,甚是局促,所以店铺开设在北,物资的堆场却隔着施仁门大街,摆在了南面。如果是老相识去采买,直接往堆场去就行。
这个堆场的南面,有一段年久失修的高墙。高墙对面约莫二三十丈的宽度,是赫赫有名的悯忠寺。但也有个短短的折角,对着大金国用来安置各国来使的会同馆。
而折角正下方,直接就是用以安置使团随行人员的一片房屋。
这一切,全都在杜时升的预算之中,相关的策应人手,他也早都安排好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院落外头门扉响动。那名仆役跟着一辆临时雇来的破旧板车,回到边门。
车辆被推进院里,边门阖拢。车上横七竖八的柴禾被哗啦啦推开,骆和尚端坐在车板上,向着杜时升微笑。
“老杜,这阵子,我要和你做邻居啦!”这和尚压低嗓门,快活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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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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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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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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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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