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李观水在那时一愣。
这似乎是一个很没有必要的问题。
但当他认真去思索的时候,却又忽然觉得这个问题,有那么一丝让他难以回答。
月见其实待他不错。
他生在暮州一个偏僻小镇,十来岁时家里闹了饥荒,父母都死于非命。
为了活下去,他卖身到了一个大户家,本想着做个家奴本本分分,若是得了主家喜欢,日后说不得还能赎回奴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但却不想,那主家却并非善类,将他当做了死士培养。
他为那主家卖命多年,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丑事。
却因为东窗事发,主家决定让他顶罪,他心有不甘,趁着主家不备,逃到了太玄山。
在被追杀的过程中,他受了不小的伤势,被月见遇到,带回了苍鹰寨,救了回来。
一开始,他对月见感恩戴德,甚至对这个比自己小上近十岁的女孩心生仰慕。
他很尽心尽力的帮助着月见,也帮助着苍鹰寨。
但很快他就发现,月见的善良并非只对他一人,她愿意帮助每一个她能够帮到的人。
她对所有人都很好,但又离所有人都很远,看得见,却摸不着。
而在意识到自己并非特别的那一个后,李观水开始渐渐对苍鹰寨的一切感到不满。
他有修为在身,每次下山劫货,他能带回的货物最多,但分到手的却极少,他明明已经为赚了够了足以让他快快活活生活好些年的银钱,却因为寨子里那些老弱病残,过得入不敷出!
他对此很不甘心,而寨子中抱着这样想法的人同样不少。
而在数次抱怨得不到月见回应后,有人试图用暴力改变寨子的规矩。
虽然李观水未有参与,但他的心底是隐隐希望他们可以成功的。
但遗憾的是,那群人被月见击败,而山寨也因此分崩离析。
大批不满现状的人离去,李观水就是其中之一。
细数从他来到山寨时到他离开山寨,一年多的时间里,月见对他从未挟恩图报,也从未要求过什么,甚至一直都告诉他,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离开。
他似乎真的没有理由去恨月见,去恨苍鹰寨。
……
“我自问待你不错,你要离开时,也并未阻拦,可为什么你就一定要置苍鹰寨于死地呢?”月见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眉宇间的困惑之色也愈发的浓郁。
“我不明白。”
李观水看着那少女困惑的模样,他的心头莫名的刺痛。
当然不是因为心疼,更不是因为内疚。
而是因为少女的困惑,让他觉得自己如此不堪。
他讨厌这样的感觉。
而这也是他憎恶苍鹰寨,无时无刻都想着要让苍鹰寨覆灭的缘由所在。
这世上最可怕的永远不是那些自私自利的人。
利己者只在乎自己的得失,他们会损人利己,但绝不会为了单纯的损人而行事。
这世上最可怕的反倒是那些有着些许羞耻心,但却并不愿意为这样的羞耻心买单的人。
李观水就是这样的人。
他很清楚苍鹰寨与月见对他有恩,也明白作为一个人,理应知恩图报。
但知恩图报,带来的负累却让他难以承受。
他要离开,那就得需要一个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譬如这样运作的苍鹰寨,是没办法在太玄山这样的地方长久存在的。
他的离开并非他没有良知,而是与其大家一起等死,不如让他自己去寻条活路的无奈之举。
但这样的理由却始终存在一个问题。
那就是苍鹰寨还活着。
它存在的每一天,都是在反复提醒李观水,你的逃避并非出于无奈,你只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只有苍鹰寨覆灭,他才可以证明自己是对的。
甚至说不定还会在苍鹰寨破灭时,对那些孤苦伶仃的幸存者,伸出援手,再一脸遗憾说上一句:“你看,我早就知道会怎样,可惜你们不听我的。”
多么理直气壮,又多么心安理得。
他这样的人,可怕就可怕在,他那有却胜于无的羞耻心,往往需要用别人的苦难来买单。
并且,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他会在暗中不停的推波助澜,乐此不疲。
而更可怕的是。
他这样人,往往才是这世上的大多数。
……
“你当然不会明白!”
“你活得高高在上,总以为每个人都要像你一样!”
“可在太玄山这样的地方,苍鹰寨根本就不该存在!”
“这是迟早的事情,与其让别人来教会你这个道理,倒不如让我来!”
李观水满脸怨毒说道,然后愤然转身,带着手下的一大群人快步离开。
月见愣愣的看着李观水离去的背影,她还是无法理解对方的话。
站在她身旁的褚青霄默默的看着李观水离去的背影,直到对方一群人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眼帘,他方才看向身旁的少女,轻声说道:“走吧。”
月见低着头,沉默的跟在褚青霄的身后。
她显得很颓丧。
褚青霄也看得出来,但他却并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领着少女来到了安放那匹名为玄月的黑马所在的马厩。
他掏出身上所余不多的银钱付了草料的前,然后拉着缰绳走出马厩。
整个过程中少女始终低着头。
褚青霄依然没有安慰她的打算,只是一手拉着少女,一手牵着缰绳,走到了街道的一处巷口,然后便停了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觉察到周围没了那么多行人,亦或者是心头堆积的委屈终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月见的肩膀开始抽动,嘴里隐隐有些哽咽。
那是想哭,却又努力想要压下哭腔的模样。
而这感受,褚青霄很熟悉。
虽然有些唐突,但褚青霄还是在这时伸出了手,将女孩一把搂入了怀中,他紧紧的抱着她,轻声道:“我有个朋友,曾经告诉过我。”
“遇见难过的事情,好好的哭一场,哭过,才会不那么难过。”
被拥入怀中的少女身子一颤,她本能的想要挣脱,可褚青霄的话却让她愣了愣。
她张开嘴,哽咽声就在喉咙间打转,却始终哭不声来。
她只是趴在褚青霄的怀里一个劲的哽咽着,大抵对于她而言,这也是一种宣泄情绪的办法。www.xiumb.com
褚青霄并未催促,只是安静的陪着她。
好一会之后,月见嘴里的哽咽声渐渐小了些许,她带着还未散去的哭腔说道。
“那是我爹留给我的……”
这话显然有些突兀,褚青霄也有些不明所以。
他皱起了眉头,但下一刻却反应了过来,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你是说那道武魂印……”
少女趴在他胸膛前的头点了点,言道:“那是我爹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褚青霄顿觉诧异:“那你怎么还将他……”
月见并不答他此问,只是继续带着些许哭腔言道:“那时候我才六岁。”
“我爹忽然告诉我他要出趟远门……”
“他时常这样,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没有消息,我早就习惯了。”
“但那一次,却有些不一样,他走之前给了一枚玉佩,就是那枚武魂印。”
“现在想想,他不惜损耗修为,也要将这东西留给我,大抵是他自己恐怕也知道,这一次,他一走就回不来了。”
“只是那时的我还年幼,并不明白这些,我以为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会在几个月后的某一天忽然出现,一身臭汗味的抱着我,用他的胡须扎我的脸……”
“我还记得临走时他说过,下次回来,他就教我算数,一定要让我弄明白三加三到底等于几。”
“我当了真,就一直等着他,等着他回来教我数数,旁人若是教我,我就一直哭个不停,告诉他这是爹要教我的,不用他们教,他们拿我也没什么办法,迁就下来,到了现在,三加三等于几我有时候都算不明白……”
月见这样说着,似乎情绪也平复了不少,她从褚青霄的怀里站起了身子,继续言道。
“后来族中出了变故。”
“我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就是有很多人想要杀我们。族中的大人们护着我们一路东躲西藏,我们很多人都失散了,这样逃了有好些年,一路的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就只剩下我和徐爷爷,相依为命。”
“我们一路难逃,我听死去的族人说起过,我爹当年就是去的暮州,虽然我也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都没有回来,大抵是没有活下来,不然他不可能不来寻我的,但我还是想着万一他是遇见什么事耽搁了,万一我在路上就遇见了呢……”
“所以我们一直往难走。”
“想着就算找不到他人,就算他已经死了,至少,我想找到他的剑……”
“在我们那里,人死后,剑得回到故乡,灵魂才有处安息,我不想他做孤魂恶鬼。”
“我们就一路南行,可那些想要杀我们的人,却始终咬着我们不放。后来徐爷爷为了保护我,受了很重的伤。我们逃到了太玄山,在那里遇见了巫婆婆,徐爷爷决定就在这里安家,我知道他年纪大了,逃不动了,我就陪着他在这里住了下来。”
“起初的苍鹰寨只有几十号人,但时不时就会有人逃命到这里,我看见他们,就忍不住想到那些死在路上的族人,我想尽我所能救他们,倒也不是因为我多么善良,只是因为想要密布当初没有救下那些死去的族人的遗憾罢了。”
“其实这真的很辛苦……”
说到这里,月见顿了顿,那方才止住的哭腔又有了几分蔓延的驱使。
“我真的很笨。”
“徐叔叔死前用剑意灌注,将我的修为生生从一境拉到了四境,他想要让我保护好徐爷爷,想要让我努力修行,有朝一日为族人平冤昭雪。”
“可这么多年过去,我还在四境止步不前,武魂也好,境界也罢,我都停滞不前。”
“叔叔死前让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没有做好。我不敢去用我爹留给我的武魂印,到不了九境,我永远没办法报仇,哪怕我知道永远到不了九境,但我不能停下来……”
“徐爷爷年纪大了,我不想让他再这么操劳,他本就有伤在身,再出手,他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想着那就把武魂印买了,让苍鹰寨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让他最后的日子能过舒服一些……”
“可我不明白……”
“为什么即使是这样,即使我已经不想着报仇了,即使我也不去想能不能再见到我爹,他们依然不愿意让我们好过……”
“明明是我救了他,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月见越说越是委屈,越说越是难过,无论平日里她装得如何的坚强,可她毕竟才十八岁。
她日积月累的委屈、惶恐都在这时一股脑的涌出,嘴里说出的话或许并无逻辑,但却就是此时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只是那个本应倾听她说话的少年,却异常的沉默。
准确的说是在她谈及自己的父亲时,这个少年却异常的沉默。
她察觉到了古怪,抬起头看向少年。
却见对方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那是一种很古怪的目光。
包裹着诧异与惊喜。
心疼与懊恼。
它复杂无比,却莫名让月见心头一颤。
而下一刻,少年忽然伸出了手,将她再次搂入怀中。
与之前的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拥抱很用力,就像是生怕把她弄丢了一般。
这是很唐突的举动。
月见本能的想要挣脱。
可那时,她的耳边却响起了少年的声音。
“别难过了。”
“从现在起……”
“我会陪着你。”
“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我保证。”
他的声音很轻,却又莫名坚定。
那是一种月见从未感受到过的温柔。
她的身子一软,不自觉的沉溺在那温柔之中,试图挣扎的手缓缓放下。
“而现在。”
“我们得先让那个欺负你的混蛋,知道什么叫后悔!”
月见闻言一愣,她抬头看向褚青霄,却见褚青霄的眸中正泛起层层杀机,目光凶厉的盯着前方夜蟒城城门口的方向。
而那里,李观水一行人正押解着数十位奴隶有说有笑的翻身上马,缓缓走出夜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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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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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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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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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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