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宸顺势向朱祁镇认错,可心中的压迫感,却并没有消散多少。
步入仕途之初,沈忆宸对于高高在上的皇帝朱祁镇,并没有一般大臣面对帝王威仪那种敬畏感,相反还一直占据着心理优势。
毕竟朱祁镇不过是一个同龄人少年,而自己占据着历史的上帝视角,能提前得知大事件走向,理论上应付起来是游刃有余的。
事实上也差不多如此,朱祁镇的帝王心术仅在表面,骨子里还是那个少年心性。甚至在很多时候,还需要王振时刻陪伴左右提醒,注意帝王御下威仪。
不知是不是出镇治水这一年多时间里面,朝廷发生了太多的权力斗争大事件,让朱祁镇开始快速的成长起来。沈忆宸开始切切实实感受到,来自于天子的权术威压。
现在的朱祁镇,不再是那個同龄少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更像一个标准的君王!
听到沈忆宸的认错,朱祁镇笑了笑,然后背负双手走到了华盖殿门前,望向远处广阔的天空。
“向北,现在回过头看刘侍讲的《修省十事疏》,确实罪不至死,其中多条谏言可圈可点。”
“但他不应该质疑朕的决策,更不应该去挑战天子的权威,你能明白吗?”
朱祁镇说这番话的时候,背向着沈忆宸,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可沈忆宸却知道意有所指,皇帝当年亲政,不再是那个被太后跟“三杨”操控的孩童,君王需要的是敬畏,是尊卑,是服从!
甚至沈忆宸隐隐有种感觉,这番话同样是说给自己听的,未来不要随意逾规越矩。
可能这就是近一年多来,朝堂动荡的根源,天子需要竖立自己的绝对权威。
“臣,明白。”
“你可是朕钦点的三元及第,以你之才智怎会不明白。”
“刘球家眷之罪,朕会赦免他们,另外治水之功依旧当赏,选一个吧。”
朱祁镇并没有让沈忆宸以功抵罪,再次让他从詹事府跟翰林院的升迁路线中做出选择。
听到这声话语,沈忆宸脑海中开始进行着激烈的思考,他发现自己已经看不穿皇帝想要做什么,这就意味着任何一个选择,都得步步为营。
“臣选择翰林院侍读学士。”
既然猜不透,那就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沈忆宸这次回京已经打定主意踏入权力中心,绝不会半途退缩。
“好,朕就答应你!”
朱祁镇回过头来,看向沈忆宸的眼神中,出现了一抹深意。
权力真是让人垂涎若可,就算朝堂之上彰显公心大义去治水的沈忆宸,同样不能免俗。
可这恰恰就是朱祁镇想要的结果,毕竟读书人究其一生学成文武艺,不正是货与帝王家吗?
满朝文武大臣,又有谁能抵挡权力的诱惑?
沈忆宸如今治水功成,已经证明了他的施政能力,并且身为自己钦点的三元及第,注定将踏入内阁一展才华,甚至是位极人臣。
朱祁镇不怕臣子有野心,相反他同样野心勃勃,想要建功立业超越历代先帝。没有野心跟能力的臣子,如何做到开疆扩土,创立不朽功绩?
但是得让臣子们明白,野心的边界在哪里,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三杨”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的自己,不再需要第二个“三杨”的出现。
“谢陛下。”
沈忆宸磕头谢恩,不再多言。
他已经意识到朱祁镇的改变,逐渐走向了帝王的唯吾独尊。
“向北你返京一路舟车劳顿,年关将至府上好好休息几天,先回去侯旨吧。”
朱祁镇说这段话的时候,又恢复了往昔的关切,可能这就是复杂的人心。
对于沈忆宸,朱祁镇始终还是有着几分推心置腹。
“多谢陛下关心,臣告退。”
沈忆宸行礼之后,慢慢退至殿外。
当他转身再次看向皑皑白雪中的紫禁城,与之前进宫时的感受截然不同。
物是人非……
沈忆宸入宫面圣的结果,几乎转瞬之间就传遍了有心人的耳中,毕竟身为治水功成的大名人,可是有着无数双眼睛盯在他身上。
其中最为气愤的,莫过于内阁首辅马愉。
他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沈忆宸会临阵变卦,以治水之功去抵消刘球家眷罪责。这也就意味着,副都御史程富,将黯然致仕回乡治疾。
都察院这个重要的监察机构,彻底掌控在王振等阉党手中,日后满朝文武人人自危!
“元辅,沈忆宸此子背信弃义,眼中可还有一点师道尊严?”
吏部右侍郎赵新可谓是义愤填膺,明明在沉香楼都已经谈好的交换筹码,并且马愉还有着沈忆宸座师的身份,这也能在面圣期间临时变卦?
一个罪臣刘球的家眷,都过去快四年了,与沈忆宸有何关系,值得这样去力保?
“还有一点更为可恨,沈忆宸此子凭借着元辅的举荐奏章,弱冠之年升迁翰林侍读学士,距离入阁仅一步之遥!”
旁边的工部侍郎周忱补充了一句,沈忆宸背信弃义也就算了,还拿了好处不办事。
以为有着勋戚撑腰,就能肆无忌惮不把阁臣放在眼中?
听着同僚的愤怒之言,马愉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终日打雁,没想到叫雁啄了眼,低估了沈忆宸的任性妄为。
“元辅,接下来吾等该怎么做?”
相比较其他两位,户部侍郎赵伦性格较为稳重,他明白如今沈忆宸挟治水之功红极一时,想要打压报复并不是那么容易。
“静观其变。”
什么?
听到马愉这话,赵新几人开始倍感意外,不过很快随着愤怒褪去,就悟出了其中缘由。
毕竟能被“三杨”选中进入六部培养,又岂是泛泛之辈。
“没错,吾等什么都不需要做,自会有人去对付沈忆宸。”
赵新默默点了点头,相比较自己等人与沈忆宸的矛盾,王振可与他仇恨大的多。
“但吾等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经筵讲官席位,必须得阻止沈忆宸担任。”
翰林侍读学士这个职位,其实认真来说并不关键,以沈忆宸三元及第的功名成就,早晚都会升迁上去。所以马愉才会早早上疏,先卖一个好处。
帝师头衔,才是青云之路的关键!
“可钱侍郎身兼翰林掌院学士之职,他若是执意举荐的话,沈忆宸依然能进入经筵讲官行列。”
户部侍郎赵伦说出了关键点,翰林院中并不仅仅是阁臣有举荐权,身为掌院的钱习礼,同样有经筵讲官举荐权。
并且他也是沈忆宸的座师!
“这点本阁部自会处理。”
马愉淡淡回了一句,当初会试他没能阻止沈忆宸名列榜首,被钱习礼给破局成功。
这一次,沈忆宸定然进入不了经筵讲官的行列!
……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并不知道他“背信弃义”导致的后果。不过就算是知道,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做出同样的选择。
还是那句老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返回公府后,沈忆宸并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他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卞先生,立马写一封拜帖送往北镇抚司衙门,我等下要面见赵鸿杰。”
听到沈忆宸的吩咐,卞和立马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开口反问道:“东主,你还是打算救韩勇?”
“嗯。”
沈忆宸默默点了点头。
昨日回到京师之后,他就命苍火头去刑部大狱,套套关系打探韩勇的情况。
按照沈忆宸之前的预计,有了成敬查证鲁王畏罪自尽的结果,韩勇最多判个失职之罪,革除军职为民,可以从刑部大狱里面出来。
但是打探来的结果,却让沈忆宸大为意外,韩勇不但没有从刑部大狱里面出来,反而隔三岔五就遭遇锦衣卫的严刑拷打,如今都已经奄奄一息,撑不过这个寒冬。
大丈夫行事,岂能有妇人之仁的道理,沈忆宸懂。
所以他在山东治水时期,强忍着心中冲动,撇清楚与韩勇的关系,没有找任何人照拂一二。
可如今治水功成,鲁王之事也已经盖棺定论,还要眼睁睁看着韩勇身死狱中,这点沈忆宸做不到。
一个无比冷血,可以视自己身边亲信为无物的成大事者,真的会有人愿意舍命追随成就大事吗?
“既然还有锦衣卫严刑拷打,就意味着有人想要从这件事情上做文章,不能救!”
卞和死死盯着沈忆宸,很明显鲁王之事在有心人眼中并没有过去,韩勇有可能成为一个致命陷阱!
“我知道。”
沈忆宸神情如常。
“卞先生,切身利益有着千万种说辞,却敌不过一句道义。”
“不管今日是韩勇,还是苍火头,亦或者卞先生你,我都会去救。”
“如果不这么做,那就不是我沈忆宸了。”
沈忆宸的话语,让卞和呆呆站立在原地,内心里面挣扎万分。
理智告诉他身为幕僚,当替东主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哪怕忠言逆耳。
可自己之所以愿意追随沈忆宸,看中的不正是他胸怀天下的大义吗?
时至今日,眼前的少年依然还是当初的那个沈忆宸,卞和一时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继续劝说。
“去动笔吧,我换身衣服。”
沈忆宸没有多言,他相信卞和会做出与自己同样的选择。
自私冷漠者,做不到为了矿工百姓放弃功名成为反贼,卞和骨子里面与自己是同一类人。
褪去绯红的四品官服,沈忆宸换上了一身常服,这可能是他近段时间内,最后一次品尝绯袍大员的滋味。
当沈忆宸走出房间,卞和手上已经拿着一份拜帖,神情复杂的望向自己。
“走吧,卞先生。”
沈忆宸笑了笑,然后昂首大步朝着府门走去,鲁王之死的后果,不应该让韩勇一人承担。
北镇抚司衙门外,冬日的萧瑟更是衬托出此地的阴冷肃杀,来往路过的行人,都下意识远远避开了几步。
卞和把拜帖递交给门前看守的锦衣卫,对方打量了一眼后,在几两碎银子的犒劳下,这才进入衙门前去通传。
沈忆宸并不想暴露自己官身,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越少人知道自己来过北镇抚司越好。毕竟就算是营救韩勇,很多事情都不能摆在明面上。
没过多久,一身绯红色飞鱼服的壮汉,出现在沈忆宸的面前。
如果说时隔一年见到皇帝朱祁镇,仅仅是蓄须更显成熟。那么眼前的赵鸿杰,几乎与以往在应天府的形象,有着天壤之别。
“向北!”
伴随着这声热情的呼喊,没变的是当年的同窗情谊。
“鸿杰,你这模样,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沈忆宸一边说着,还一边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同样是蓄起了浓密的胡须,赵鸿杰身形却要比以往壮硕太多,几乎成了第二个李达。
“人总是会变的,你不也变得我快认不出来了。”
赵鸿杰回了一句,沈忆宸的变化其实丝毫不比自己小,微黑的皮肤,脸庞更显棱角分明。
“是啊,人总是会变的。”
沈忆宸感慨了一句,他感觉自己的生活,与当年应天时期可谓愈行愈远。
“别感慨了,昨日得到消息你回京,我就已经联络了李达他们。不过考虑到时间已晚,第二日你还要进宫面圣,就只能作罢。”
“现在你小子既然来了,今天怎么也得喝个不醉不归!”
说罢,赵鸿杰就把手搭在了沈忆宸肩膀上,准备搂着他去找李达等人喝酒。
经历过当初“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后,如今的赵鸿杰恢复了在应天府时期的活泼性格,至少不再因心怀愧疚而沉默寡言。ωωω.χΙυΜЬ.Cǒm
“喝酒的机会多的是,今天我来其实是有事情找你。”
“不是吧,你这才出镇归来就有事情,聚聚都没有时间,也太忙了点。”
“说吧,何事?”
虽然嘴上有着抱怨,但赵鸿杰没有任何推托。
“帮我去刑部大狱照看一人。”
“谁啊,怎会关到刑部大狱里面。”
“你应该听说过,山东东昌卫运军,韩勇。”
听到韩勇的名字,赵鸿杰脸上表情瞬间凝重起来。
年初鲁王之死震荡京师,韩勇这个押送运军千户,就是关键人物。
沈忆宸却想要照看他?
“向北,你该不会是与鲁王之事有关系吧。”
赵鸿杰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毕竟除了鲁王之事,他想不出来沈忆宸为何会与运军扯上关系。
听着赵鸿杰的询问,沈忆宸淡淡一笑并未回答。
可是这个笑容,让如今已经经办过不少案子的赵鸿杰,读出了答案。
沈忆宸真的涉及到了鲁王之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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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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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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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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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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