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情深,我自出生起便被立为太子。从小被父皇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所言所行,所思所学,无不比照帝王的标准。
父皇说,我是大陌的下一任皇帝。
我对此坚信不疑,并理所当然。
但父皇的孩子实在太多了,足有十六个,这还不包含公主在内。
皇位只有一个,但想当皇帝的人却有太多。
前朝还是一个太平盛世,父皇喜静,并不崇尚武力,对军队的管理也多有疏松。军事一直交由朝中的曹将军打理,隔段时日听他禀报,再指点几句,但多数时候,都是这位曹将军拿主意,但凡他的提议,父皇便没有不同意的。
直到某天,曹将军急匆匆进宫,告知父皇边疆敌国来犯,请兵十万。
父皇同意了,他甚至都未细看那份急报的真伪。
曹将军拿着兵符起兵造反,拥立我的大皇兄为新皇。
满城浴血。
那一夜,皇宫的顶空一片血色,我躲在母后的怀中,闻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灼烧味。
三天三夜之后,禁卫军惨烈牺牲大半,由一开始的五万,变成三千。
眼看不支之际,一支轻骑破阵而来。
是颜家。
那时的颜家,也还只是小门户,官阶最高的颜父也仅仅官至兵部侍郎,只有四品的官职,却凭着一腔热血,仗着内力如海,带着两百精锐冲进禁宫。
或许连曹将军都不曾想到,这个平日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小小侍郎,竟然能冲破他的布防,救下父皇。
既然父皇已经得救,只要出得禁宫,一切便不在曹将军与大皇兄的掌控之下。
但是禁宫散乱,宫人如同火海中的蚂蚁,如同四处碰壁的苍蝇。
仓皇逃窜之下,内侍被人抓住,为了保命,暴露了我与母后的藏身之处。
我被大皇兄挟持在手,禁卫军投鼠忌器不敢动手,大皇兄提出要见到父皇。
他的手很抖,手中的剑很凉,压在我脖颈上,似乎只要我稍微用力喘息,锋利的剑刃便要穿破我的喉咙。
父皇目眦欲裂,责令大皇兄放开我。
大皇兄却笑了,明明他在笑,不知为何,我却读出苍凉的味道。
“父皇,同为您的孩子,为何是他!”
父皇不语,瀚海般深沉的眸中一片乌光。
“父皇,儿臣好恨,好恨啊!”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哭腔:“为何是他?便是因为,儿臣的母亲不是皇后吗?您从不看儿臣一眼,从不知儿臣为得您一句夸赞,点灯至天明,只为赋出一篇文章!您好狠心!”
父皇却倏然笑了,他叫了大皇兄的名字,眼神极为柔和。
大皇兄心神一震,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箭矢自背后洞穿他的肩膀。
大皇兄筹谋多时,眼看要得手,却还是功亏一篑。
曹家与大皇兄的母族皆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大皇兄与曹将军当日便在长安菜市口被斩首示众。
父皇如此震怒,皇子兵变宫闱之事是何等秘辛与丑闻,他再没了往日任何一丝笑容,亲自监斩,看着大皇兄人头落地。
回宫之后,我明显感觉他不再如往日那般亲和平静。
大皇子的生母也在曹家兵败之后悬梁自尽,父皇听着内侍来报,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皇子的生母,一宫妃位,被扔在乱葬岗。
三月后,尘埃落定,内侍总管传父皇密令,让所有人三缄其口,若有人提及此事,与曹家同罪论处。
那一年,我七岁。
父皇仍然亲自教导我,却不同于以前书上的东西,教的是帝王权衡之术,利用人心,防备所有人。
再派了一个退隐江湖的人传授我武功。
年少不明所以,我一开始也是累的。
从前我只要累了,与父皇一说,他便笑着说我怠惰,却仍然带我去御花园,或是微服出宫。只是现在,他的目光极幽深,极复杂,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
我知道,他便是让我继续的意思。
我隐约觉得他变得非常不一样了,但到底是何处,年幼的我说不出来,只是我到底不敢违拗他,只得按照他的嘱咐继续。
同年秋末,颜父荣升兵部尚书,官阶从四品直接到了二品。
朝廷上下,文武百官,均对颜家礼遇有加,颜氏每日客似云来,门槛都要踏平。
颜氏一族救了父皇,一开始,父皇是高兴的,但渐渐的,他又不那么高兴了。
后来,我听说,颜尚书深居简出,每日除了上早朝,再不与其他同僚有私下来往,每至年节时候,父皇宴请群臣,方才能看到他的影子。
父皇不知为何,又高兴了起来。
颜氏注定是荣耀满门的一族,颜父有两儿一女。
大儿子寒窗十年,一举高中,是父皇亲自殿选,万里挑一的状元郎。
但父皇的态度却并不太热络,甚至只给了一个县令的官职。
状元毫无二话,次日便收拾行囊去了。一年后铲平一方暴乱,替百姓除了心头大患,荣升一方太守。
又是一年,太守所辖之地灾荒,他拿出自己所有家当,全部分给百姓,支撑到朝廷的粮饷前来。却发现粮饷实在过少,心生疑惑,一面安抚百姓,一面暗中追查。
一查之下,竟发现上级官员贪图粮饷,他震怒,一纸上书到御前,却被朝中大员半路截获,寻了个由头治罪,贬官又回了一方县城。
他却不服输,但也不再莽撞,潜心寻找证据,同时也并不落下对一方百姓的照拂。
一路追查,层层递进,终于在三年后平反。
整个朝廷藏污纳垢,竟然真被他查出一条线索,追出一条血路。
贪污之事古来皆有,只是父皇也不曾料到,数额如此之大,竟然还牵扯朝中一品大员。
父皇雷霆震怒之下,彻底清扫朝中蛀虫。
只是一番收拾之后,却发现许多人原本都身居要职,突然之间拿下,一时却没有替代的人选。
父皇想起了当年的状元,如今被人算计,仍偏居一隅的县令。
至此,年纪轻轻的颜氏长子,官拜丞相。
二儿子熟读兵书,武功高强,年少参军,数年后提着敌国大王的头颅回朝觐见,父皇御封其为戍边大将军,着令其常年戍守边疆。
小女儿却生得花容月貌,饱读诗书,尚未到及笄之年,上门求亲之人便每日不绝,被好事人传为京城第一美人。
最后被父皇定下,入我房中,为侧妃。
那时我已至束发之年,已然能揣测出父皇的意图。
颜家如此势大,一门直系便有丞相、尚书、将军,照此情形发展,势头强劲,保不齐再有什么异端。
不若收入自己羽下,一则看得清局势,二则彰显皇位浩荡。
只是颜氏是何等貌美,才情气魄亦不输男子,竟安于为妾?
我有些好奇。
父皇又另为我择了正妃,乃是朝中另一位大臣的爱女,我知他是刻意,因为这位大臣与颜氏一族素来不睦。
父皇问我,可觉得委屈。
我不解,帝王所言所行,必然思虑江山社稷,重在权衡,有何不妥?
父皇大笑,神情是我许久未见的高兴。
“吾儿九州,大陌是你的了。”他说。
我不觉任何欣喜,因为从小到大,这件事情于我而言,理所当然。
年后完婚,正妃侧妃一同入府,我当晚自然去了正妃房中。
次日颜氏面容平和地来正妃房中见礼。
我仔细看她,却无法从那张年轻美丽的脸上看到除了温和之外的任何情绪。
我便知道,此女注定非凡。
父皇逐渐年老,朝中诸事交由我主理,直到两年后的初冬,驾崩在御书房。
那年,我十七岁。
自我登基,正妃封为皇后,颜氏封为妃位。琇書蛧
颜氏一族行事便愈发低调,从不与任何人过于亲近,私下也不曾听过有什么往来,我在颜氏身上看不到一丝当年曹家的影子。
但往事历历在目,颜氏如今的地位,比当年的曹家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位妃子在后宫。
即便颜氏行事低调,从不争宠邀功,但碍着她母家如此昌盛,我不得不给她面子,是以明面上,她是最得宠的妃子,风头隐隐都要盖过皇后。
只是注定,她不会有皇嗣。
每次宿在她宫中后,次日她的饮食皆是我着人亲自安排的,就连当值的宫人都不知,里面究竟加了什么东西。
我原以为绝无可能。
但果真世事无绝对。
我不知是汤药失效,抑或她察觉了什么,只是那时我羽翼未丰,明面上并不能对她做什么,亦不能过多追查,以免打草惊蛇。
她到底有了孩子,连看我的神情都柔和许多,眼底总是带笑的,手总是无意识地抚摸着尚未隆起的腹部,我想她定是爱极这个孩子。
不知为何,我心中蓦然也觉得有些软了。
但是转瞬,我便知,我犯了帝王的大忌。
收敛心神之后,我便有了另一番打算。
我封了颜氏为贵妃,并开了先例,让她回府养胎。
几乎可说是无上尊崇。
后宫妃嫔闲来嚼舌根,议论颜贵妃何等受宠,颜氏一族何等显耀,我并非没有听见,相反,这正是我要的结果。
若不能在眼下的时机打压,我便只能一边防备,一边麻痹他们。但凡宠臣,古往今来,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颜氏如今低调,我便再赋予更多荣宠,他们既然不与任何人来往,我便要将他们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不论颜氏一族是否有异心,但他们的强盛日复一日,终将有一天,会变成我难以撼动的存在。
届时,颜氏便是下一个曹家。
是以,我必须压制。
颜贵妃欢喜地回去了,到底多年未见家人,脸上的笑意掩饰不住,刹那明艳芳华,我惊觉,这个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果然如此名不虚传。
但我很快回神。
并且,在她回宫的必经之地设下埋伏。
只是我到底不是神仙,无法算无遗策。
梅花谷,这个江湖门派,却阴差阳错救下了颜贵妃。
当时那一瞬间,我动了杀念。
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有了这个孩子,颜氏一族必定拼尽全力保全,此时仍然不到动手的时机。
不若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
梅花谷的背景干净,与其他江湖门派并无牵扯,即便以后有了,收拾一个小小江湖门派,我尚且绰绰有余。
便定下了与梅花谷的婚事。
颜贵妃生下了我第九个孩子,我不好的预感成真,是个男孩。
再到后来,梅花谷的老二出生,却也是个男婴。
我有一瞬间的犹豫,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轻松。
我仍坚持了当年的许诺,两道圣旨,分别传入颜氏与梅花谷。
若是女婴,我尚要仔细探查,若是男婴,便无甚了了。
梅花谷的二公子与大陌的九皇子,是不可能有后代的。
再到后来,我处理朝政愈发得心应手,诸事终于如我所愿,尽在掌控。
只是颜氏一族,竟数十年如一日,从未露出任何马脚,我寻不到一丝错处。
隐隐的,我的心思由一开始的防备与寻找,变成了怀疑。
颜氏这般势大,还有皇子在宫中,我不信他们对皇位没有想象。
九子自一生下来,便被太医确诊身患寒疾,乃是当年颜贵妃中毒,胎中遗留的毒。
我知道这不是寒毒,这原是我给颜贵妃备下的阴蛊,却阴差阳错,到了九子身上。
不过。
也无妨。
从九子生下来到五岁,我只看过他三次。
软软的,小小的,眉宇之间与我有几分相似,几岁的年纪,已然能看出气韵非凡。
他的眼神极清澈极璀璨,不知为何,与他对视那么一瞬,我竟觉得心中一动。
我有些狼狈地别开眼走了。
随后召来太医,让他确诊九子寒毒严重,要出宫休养。
颜贵妃自是百般不舍,红着眼,到底还是送走了他,叫人把他带去一处山庄中。
那处山庄我差人看过,倒没什么异常,也并未细究,便同意了。
那年正值秋猎,我往襄阳行宫而去,与群臣满载而归,途中休整,却在半途遇上一名女子。
玉容。
温婉的名字,读来便觉得唇齿缠绵,动人之极。
无双面容,我仅一眼便沉沦。
直到那一刻,我方才惊觉,当年父皇问我,可曾觉得委屈,究竟是何意。
原来便是,你所见一心爱女子,想要将世上一切美好捧在她面前,只为博她一笑。低头袖手,最是温柔。
但我又想起了当年的母后。
她是何等尊贵,荣耀无上,却因大皇兄的谋反,与年幼的我相拥一处角落,惶惶不已。
到底,我只给了她一个美人的位置。
后来她生下了我最宠爱的儿子,大陌的十皇子。
按祖制,他应该行暮字,但到底我忍不住了。
心爱的女子为我屈居偏远的小宫殿,我们唯一的孩子也要这般憋屈?
到底给了一个特殊的名字。
如玉。
既是公子如玉,亦是如他母亲般藏在我心尖。
自他出生,我便知道,他是我心中唯一的皇位人选。
如同当年父皇告知我,这大陌,是我的。
只是当年我所受的曲折苦难,却不能在他的身上重复。
是以我表面上对他漠不关心,即便玉容生下皇子,也依然没有晋升位分。
是藏拙,亦是保全。
……
时光如飞梭,再次见到九子的时候,他已然清朗俊逸,身姿挺拔如山间青松,目光仍是清澈,却少了儿时的璀璨逼人,只余下浅淡温润。
我原以为他会不满我对他婚事的安排,他却没有任何不满,甚至态度谦卑恭顺,毫无隔阂。
梅花谷的二公子,梅晚箫,我也见过,霁月清风,灵动通透,俊秀非常。
这样的人物,怎会甘愿屈居人下呢?
除非天生是断袖。
我想从九子与梅晚箫的脸上窥出端倪,但这个我并未见过几面的儿子,让我惊觉,即便我自持识人甚多,到底也不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即便他二人面上客气,我仍能从九子的言行举止中看出疏远。
我心下稍安。
原本我是想将梅晚箫掌控,甚至给个官职留在宫中,他却聪慧过人,不卑不亢,硬是躲过了。
到底也急不来,我便作罢。
待到秋猎,我暗中去看了如玉,嘱他按计划行事。
是以当日秋猎,我才会中箭。
我传唤所有皇子归来,并非真正玉玺丢失,只是为了安定他们的心,叫他们亲眼目睹,我的确是中毒。
危难时刻,最能看清人心。
诊疗的太医是我安排的心腹,自然知道如何说话。
很快,我病危的消息传出。
如此,我立太子方才名正言顺。
四子,我第一个儿子,从小养在宫中,母家显赫,却远不及颜氏迫人,不错的人选。
六子,性情温和,却过于善良,当年他去赈灾,被四子陷害之事,我并非不知。只是四子当年的手段着实不错,六子寻不到错处,便咬牙在行宫沉寂一年。
比起六子,四子便多了那分筹谋与狠辣。
至于九子,不必我说,他与一个男人的婚约,便足以使得朝中老臣不满,更别说是太子之位。
我便立了四子为太子。
我告诉如玉,不必多想,太子只是太子,皇位仍是你的。
不错,四子不过是挡箭牌。
但我又担心他站在高位,朝中人看不清局势,一味巴结,届时四子羽翼丰满,便又是一桩祸事。
我想到了颜氏。
颜氏必然是不甘心的,我想。
但光是颜氏,则名不正言不顺,便又有了六子。
左右钳制,且没有玉玺,太子之位的虚无胜过真实。
九子远送襄阳那一刻,我见过他一面。
如同年少时一般,他的目光仍是清澈而平静,我看不出任何异常。
我甚至想问他点什么。
但话未出口,我便回了神。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又何需多问什么。
直到他走远,直到襄阳传来他亡逝的消息。
我却蓦然觉得心中一空。
二十年前,那双清澈璀璨的眸子,终究,我是无法再见到了。
我并没有想过要他性命。
张无来了。
当年父皇亲自教导我,但总有抽不出空的时候,便是张无从旁协助。
我看出他的惶恐与战战兢兢,但我无心追究太多。
当他说出,要将此事扣在四子身上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愣怔。
四子手段毒辣,当年私下与诸皇子的竞争,我并非不知。
甚至九子也曾被他追杀。
那夜雪很大,风很寒。
我同意了张无的提议。
我让如玉前去苍绝山,并带上玉玺,届时只需配合苍肃演一场戏,他便可带着玉玺荣耀回宫。
果然,他不负我所望。
受封亲王,建府长安,这些都理所应当。
四子心急,眼见我如此,即便身居东宫,也仍然察觉有异,深夜前来追问。
我没有见他。
春天的时候,张无办妥了一切。
却在即将动手的前一晚,暗阁的人来见我,带来一个消息。
九子还活着。
但是。
既定的局面已成,只差我点头,便可推进。
我想起如玉仰着脸,叫我父皇,眼里满是孺慕。
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
四子残害亲弟,废黜已是必然,内侍传话,说他想见我最后一面再去边疆。
我自然不愿再见他。
夏天的时候,我让如玉外出寻药,实则只是笼络人心。
我并未中毒,也并非垂危,只要用下蛊虫,便一切照旧,只是不得不为儿子铺路。
乃至于后来敌国来犯,也不过是我布下的局面而已。
诸事尘埃落定,我声称旧疾复发。
这次,我要群臣主动上书,求我立太子。
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顺畅无比。
我与玉容的孩子,终于正位东宫,玉容也因此,终于能与颜贵妃平起平坐。
如同当年我年少时,父皇曾告诉我一样,我也告诉如玉,这大陌江山,必然是你的。
如玉不语,只是笑。
我原以为他的愿意的。
册封大典那天,我仍然看不出任何异常。
如玉华服加身,走上神坛,承载着我半生的心血。
我未料到,四子竟如此胆大。
血溅当场,我只觉气血上涌,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从不动手责打谁,今日算是破戒。
四子也满脸鲜血,他含泪问我,他在我心中,究竟算什么。
算什么?
我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答他。
他便诅咒我,爱子亡逝,大统无人承继,永生孤独。
我想,怎么可能呢。
我的如玉,必然是要坐稳这皇位,统御大陌万里江山的,只是……
只是,内侍说,如玉死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揪着太医衣领怒吼,他战战兢兢不敢喘息,我便亲自去探了如玉的脉搏。
……我的如玉!
从黑暗中醒来的时候,我摸到自己干枯的头发,垂眸只见一片花白。
四子死了。
那一夜,我睁眼到天明。
每每闭上眼,总想起那日四子面目狰狞的诅咒。
光影闪烁,我好似又回到当年,耳际是那年大皇兄追问父皇的话,他问,为何不是他。
四子也问,为何不是他。
一梦不醒,我终于病倒。
不知过了多久,群臣的呼声变了,或许也意识到,我这次是真的不行了,他们纷纷表态,要立太子。
太子。
我如今听来这两字,便觉心痛如绞。
罢了。
这人不是如玉,再是谁,也无妨了。
只是我总想着,如玉没死,又想着,九子呢?
他既活着,却为何不来见我?
便总是拖着。
半年后,六子求见,内侍告诉我,他还带着另外一个人。
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我又想起当年,御花园与九子初见时,那双明澈璀璨的眼。
我大约是老了,心境不复当年,竟然觉得庆幸与轻松。
九子长大了,与当年在我面前表现的所有谦卑谨慎都不一样。
他冷冽如寒风,平静如冰湖,淡漠如生人。
我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底发痛。
此刻亦惊觉,我的九子,也是如此优秀。
我问他,是否想坐皇位。
那一刻,我是真的想把位置传给他。
哪怕这代表了我示弱,代表了颜氏一族赢得与我长达四十年的斗争。
直到此刻,我也不相信,颜氏对于皇位,没有丝毫想法。
九子却笑了,我原以为他愿意,细看去,却只见嘲讽。
他不愿。
他看穿一切,知道我多年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如玉。
我坐在春日暖阳中,却如坠冰窖,好似被人生生凌迟。
他走了。
春末的时候,我逐渐觉得身子大不如前,整日整日昏睡,心生不妙。
到底这大陌江山,我不能拱手他人。
到底我还是妥协,立了六子为太子。
秋天的时候,我觉得病情大约好了些,便让人推我到玉容的宫中。
我见到了如玉。
我原以为,他真的死了。
他做得那样好,我信以为真。
但如今细细推敲,那日太子册封大典,防卫是何等严密,四子竟能不惊动任何人进来?
他当时被我废黜为庶人,远在边疆,哪来的能耐?
我问了,如玉便答了。
是他。
他一手促成。
我心心念念,放在心尖上的爱子,在我撞见他与母亲团聚的场面之时,告诉我,他不想当皇帝。
我心痛如绞,问他为何。
他却说,太累。
太累?
这是什么理由?
他生来便是要做皇帝的,为何会有这般想法?
如同我生来便是要走上这至尊之位的,我从不觉得父皇的做法是错的,从不质疑自己成为一国之君的目的。
他却不再多说。
给我看了远方的东西。
一些羽毛,或是小食,又或者字画。
我失望至极,愤怒至极,第一次,对他说了重话,甚至要动手。
玉容拦住了我。
她说,如玉日夜听你教导,何等疲累,从小精于算计,何等悲凉,你便要如此狠心吗!
我狠心?
如玉说,父皇,我想过平常人的日子,想自由自在,而非守望四方天地,算计筹谋一生。
我颤抖着手,到底没有打下去。
我不知是如何回的寝宫,醒来时,只见到内侍总管姜明担忧的脸。
他说我晕倒在玉贵妃寝宫,被人送回。
我心中绞痛,说不出话。
三日后,我坚持着上朝,宣布退位,就此不问朝政。
直到六子登基,九子出现,被他册立为安庆王。
我方才知道,这是他们一早就算计好的。
只是为何?
我精心教养长大的儿子,为何不要这万里江山?
我常年冷落,终于正眼对待的儿子,为何也不要这至尊之位?
到底为何?
为何?
我没有答案。
直到垂暮隆冬,我感觉已经非常不好,连睁眼都是困难。
隐约间,看到三个人影跪在床前。
新皇暮云。
九子暮寒。
十子如玉。
我说不出任何话,转动眼睛都是困难。
黑暗中,听见他们齐声呼唤……
“父皇!”
我想笑,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见不到任何光亮。
(全书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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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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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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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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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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