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南的雪层已经开始融化的时候,西北的天还是灰蒙蒙的,放眼望去,反射着阳光的雪地让人们的眼睛隐隐作痛。
太原城头。
城门楼上,一群人望着急奏军马冲出南城门,沿着官道向南边而去。
晋王朱棡双手缩在袖中,身上的大氅裹得紧紧的,绒毛将他的脖子包裹严实。
“今晚王府设宴,随你从应天北上的文武官员,都叫进来吃顿饭吧。”
朱棡语气平静,叛乱之后格局焕然一新的太原城,让他只觉得浑身舒畅。
他侧目看着身边的朱允熥,笑道:“毕竟大年夜,总是要过的热闹一些。”
朱允熥最近和朱棣当初回北平时所说的,要白了一些。
太原和山西道大方向上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毕,余下的都是些旁枝末节和需要专人细致入微去做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又有高仰止领着北巡随行官员做办,真正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并没有多少。
相对的,朱允熥难得的过上了一段安逸时光。
此刻听到老三叔的话,朱允熥点了点头:“高春风那边已经让人过去说了,这几日他们都是在做封库的统计,想来今日也快要结束了。”
朱棡有些感叹:“本王就藩太原十数年,从未有过如现在这般的自在。”
“上下皆用心于政务,心无旁骛,自能政令通行,保持官府清廉,地方上少有掣肘,三叔自然会觉得自在通畅。”
朱允熥双手兜在一起,望着城外已经看过许多日的雪景。
在旁人看来,大抵是一般无二的。
但他总是乐于寻找到一些不同于前一日的风景。
朱棡转口道:“老爷子的旨意,你也看到了,听三叔的,往后少做些以身犯险的事情。”
他说的是朱元璋立下遗诏的事情,如今这桩事情已经经由朝廷明发朝堂,昭告天下。
天下人现如今都知道,大明朝的下一任皇帝,必然会是现在的皇太子殿下,而下一任皇太子也将会是现如今的皇太孙殿下继承。
国家三代社稷传承,彻底的确定了下来。
朱允熥面色平静:“三叔,古往今来的那些盛世王朝,那些贤明君主确定了一项项可保万年基业的政策,为何从古至今却不曾有一家万世?”
朱棡默默的闭上嘴。
在两人身边的通政使司知事官王信陵以及马洪庆等人,则是目露好奇。
朱允熥笑着摇摇头:“当王朝末日到来的时候,人们是否总是会下意识的说上一句,皇帝昏庸,朝堂混乱,奸佞横生,天灾人祸,致使王朝崩塌。
为何所有的原因,都将皇帝昏庸放在了第一位?
因为天下权力,一切皆来自于皇帝一人之身。
若皇帝久居深宫,只知所谓圣贤文章,经世警训,不过是如那纸上谈兵罢了。
或长于宫妇人之手,或依附于权臣奸佞之下。如此君主,何以均衡朝堂,又何以知晓天下民生疾苦?
不知民、不知兵、不知官的皇帝,又将如何在朝堂之上分辨群臣之真伪?”
这是一件很现实的问题。
然而,却没有人能够将之彻底解决。
朱棡摇摇头:“你总不能让后世子孙,都如你一样。”
城门口上安静了片刻。
此刻,只有众人身后的太原城里,那些已经开始为了今夜那顿团圆饭而忙碌起来的百姓们制造出来的动静。
声音纷纷杂杂,却又能让人分辨出来。
有劈柴声,有烧柴声。
也有锅铲在铁锅里翻动着的声响,还有熊熊的烈火在锅灶里翻滚着,拥挤进烟囱里一路上升而发出的呜呜声。
街面上,梳着总角的孩童们,成群结队的穿街过巷,让太原城里的鞭炮声久久不曾平息下来。
整个太原城,和大明其他所有的地方一样,所有人都在为了这一年里最轻松也最是圆满的一顿饭忙碌着,等待着。
许久的寂静之后,城头上响起朱允熥的声音。
“那就让他们无法昏庸就好了。”
而后,朱允熥的身影动了起来,脚步向着城墙后的台阶走去。
朱棡落在后面,皱起眉头,面带疑惑:“无法昏庸?”
等到他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朱棡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只是转头之间却已不见朱允熥的踪影。
晋王府内。
原先因为晋王生辰宴那一晚所发生的动乱,而导致王府各处宫墙倒塌、宫宇被毁。
所幸有一干被抄没家产的晋商,北巡行在只需要在账目上添上几笔,晋王府修缮的费用也就直接转交了过去。
虽然因为反贼纵火而被毁的几处宫宇,暂时还不能立马被重建,但至少晋王府倒下的各段宫墙却是已经修缮完好,不至于往这座大明亲王殿下的王宫显得是个四面通风的模样。
王府后方一侧角落。
离开城墙的朱允熥,在朱济烨的陪同下,到了一处颇是僻静的别院之中。
院内只有两株郁郁葱葱,堆满积雪的柏树挺拔竖立。
左右厢房,中间正屋。
当朱允熥和朱济烨到来的时候,两名王府侍女正手拿着扫帚,清扫着院中浅浅的积雪。
一侧的厢房里,飘出了一阵香甜的气味。
皇太孙和二公子的到来,立马引起正在院中清扫积雪的侍女注意。
“殿下,二公子。”
朱济烨点点头,默默的侧目看向身边的朱允熥。
对于这位堂兄弟,朱济烨心中只有敬佩。
若不是因为自己并非晋王府世子,他倒是希望能在长居京中,也好日后与这位堂兄弟多多往来。
朱济烨开口道:“炆公子的夫人现在何处?”
侍女看向朱济烨,余光则是悄悄的打量着头次来到此处的皇太孙。
“炆夫人正在东厢房做糕点。”
朱济烨面生疑惑:“这时候做什么糕点?”
朱允熥笑了笑,在一旁轻声道:“可是二嫂要为今夜王府年夜饭做的糕点?”
侍女福身颔首:“回殿下,炆夫人说是要做几样凤阳那边的民间糕点,好让殿下与王爷等人,今夜也能尝尝中都风味。”
朱允熥点点头,迈步到了东厢房外头。
朱济烨会意,立马冲着前头的侍女说道:“请炆夫人出来一下吧。”
侍女领命,转身进了东厢房。
不多时,腰系围裙,手臂戴着护袖,可身上、脸上却满是彩色粉尘的秋娘,便领着两名模样大抵一样的晋王府侍女走了出来。
瞧着门外竟然站着朱允熥。
秋娘的眼底闪过一丝意外,立马走下回廊台阶,在朱允熥面前福身作揖:“民妇参见皇太孙殿下,见过二公子。”
朱允熥当即抬起手臂,虚抬了一下秋娘,面带笑容道:“二嫂不必如此拘泥,以民妇自称。今日大年夜,明天就是洪武二十九年元日。
二哥如今在边关从军,领兵数十人,因边塞戍守要紧,不能回来一同守岁过年,倒是要叫二嫂神忧了。”
秋娘脸色平静,语气平和:“二郎能从军,对他是好事,对我们家也是好事。二郎能为朝廷做些事情,也是他的福分,民妇只愿二郎平安、天下太平,别无他求。”
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没了,这件事情对于秋娘来说,是一桩永远都迈不过去的坎。
虽然晋王府一切都很好,太医和王府里的人对她都礼待有加,可那却是她与二郎的第一个孩子啊。
这些日子,远离了纷纷扰扰,深居晋王府内,秋娘才算是渐渐地心神缓和了一些。
朱允熥目光闪烁。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他也不能让时光倒流会太原城动乱那一夜。
想了想,朱允熥的脸上露出笑容:“今夜王府过岁,我看二嫂已经在准备王府过岁的糕点了,不如今夜二嫂便一同去前头凑个热闹吧。听说今晚王府里头,还准备了不少的乐子。”
他刚说完。
站在一旁的朱济烨便立马开口道:“对!王府今晚有太原锣鼓,还有说书的、唱戏的,听说还有一班中都那边来的戏班子,倒是不知道唱的是什么。琇書網
二嫂若是过去了,守正的时候,前头还有烟火可以看。咱们一家人凑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
秋娘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正当她要开口拒绝的时候。
朱允熥已经是目光一闪,抢先开口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们就等着二嫂去前头。回头,我们再写封信,让人加急送到二哥那边,想来明日发出,要不了五六日也就能到二哥手上了。”
抛出能给朱允炆写信的诱惑之后,朱允熥便拱了拱双手,在秋娘面前告辞。
秋娘本欲拒绝,可望着朱允熥和朱济烨远去的背影,最后只能是轻叹一声。
已经在她身边服侍了不少时日的晋王府侍女,则是脸上露出喜悦。
“炆夫人,殿下都说了您可以给炆公子写信。而且奴婢也听说了,今晚王府前头会很热闹的。
一来是为了过岁,二来也是因为今年太原城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上上下下热闹一番安抚人心。”
秋娘轻咬着嘴唇。
她便是再如何的村野妇人,也能看得出这几名侍女,是想今夜能跟着自己一起去王府前头看热闹的。
秋娘笑了笑:“那我们可要再快点将糕点做好了。”
“奴婢们这就接着去做!”
小院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
咔嚓!
嘶嘶嘶……
远离太原城的一处边关戍堡顶部,传来阵阵金戈声。
风雪交加的戍堡上,墙垛下面有两个人挤在一起,背靠着身后的城墙。
两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几乎是只露出两只眼睛来。
朱允炆亮出自己的佩刀,另一只手上拿着磨刀石,不断的打磨着自己的佩刀。
而那声音,也正是从他的佩刀上发出。
在他身边的另一人,则是抱着刀鞘,紧紧的缩成团。
“总旗,您说您有那样的身份,怎么偏偏要和俺们这些人凑在一起,这大过年的还要守在这里。”
此处戍堡的总旗官,前些日子死了。
死在按照规定带着人出关巡察关外动向的路上。
于是,朱允炆便顺势被指派到了这里,接任戍堡总旗官一职,麾下领着五十名边军。
听着身边小旗官的疑惑。
朱允炆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只是被面罩挡住。
他操着沙哑的声音,开口道:“身份有什么用?锦衣玉食?可这里总是要用人来守着的。我不来,你不来,谁来?难道要叫那帮狼贼子再次抢了咱们中原的土地和女人?”
“那是不能的!来一个狼贼子,属下就杀一个!来两个,属下便杀一对!”
小旗官握紧刀鞘,在地上重重的砸了一下。
朱允炆摇摇头,将打磨好的佩刀送回刀鞘,而后挂在腰上,便站起身一只手按着刀柄,一只手按在城墙上,目光眺望向那风雪纷飞的北方。
小旗官也站起了身,只是却还是抱紧佩刀,蜷缩着腰背,眯着双眼。
“总旗官放心,这个时候狼贼子们只会躲在厚厚的帐篷里面,玩着他们死鬼老爹留下来的女人。”
小旗官言辞充满恶意,最后更是不忘冲着城墙外头吐了一口浓痰。
朱允炆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些边军将士的粗俗,他甚至能跟着一起对着草原的方向吐上一口浓痰。
小旗官跺了跺脚:“听说京师那边,有了新的火炮,一炮下去狼贼子连渣渣都不会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架在咱们这戍堡上面。”
朱允炆却是幽幽道:“咱们这里不会加上火炮的,但如是有机会的,你会看到咱们大明的火炮在草原上将狼崽子们给轰的屁股尿流的场面。”
“真的?”
小旗官的眼睛里都透着期待。
朱允炆点点头。
这时,两人脚下的戍堡里传来一阵梆梆梆的声音。
“年夜饭做好咯!总旗,咱们下去吃饭吧!”
朱允炆从容应下,从小旗官掀开的门板旁走下戍堡。
两人到了戍堡里,顿时便觉得暖和了起来。
下到戍堡最底层,空间更是豁然开朗,北侧的墙体上开着几个小孔,可以窥见北边的动静。
而在屋子里,则是站满了人,围着一字排开的几口大锅,眼睛里都开始放出绿光来。
陪着朱允炆一同到了此处戍边的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孙成,亦是端着一口大海碗,手拿着筷子。
看到朱允炆走了下来。
便当即举起握着筷子的那只手。
“总旗官,咱们戍堡的年夜饭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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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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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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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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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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