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德府永城县。
城外官道上的太丘驿,一早就引来了上千人的队伍。朝廷的钦差官牌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已经将太丘驿所有人唤醒。
等到天光放亮,一碗碗的肉汤面条配着剥好的蒜头,就被感到的皇太孙北巡官员、官兵捧在了手上。
人太多,太丘驿凑不出可以供上千人用餐使用的上百张桌子。
有官身的人方才能得一把凳子。
品级足够的人,才能将面碗放在桌子上,姿态从容的就着蒜头吃面。
高仰止、白玉秀、孙成、牛大富、田麦五人,得以与皇太孙殿下同处一张桌子。
桌上,六只硕大的面碗盛满了面条,几块卤大肉压在面条上,散发着食物独有的诱人香味。
桌边六人也无忌口,未曾用太丘驿剥好的蒜头,而是取了带着蒜皮的大蒜,各自剥下蒜皮,就着面条送入嘴中。
整个官道上,所有捧着面碗的人都是如此吃,只是桌上却显得安静了一些,不曾有官兵们那等吸溜吸溜发出的响声。
上千人汇聚在一起吸溜面条的声势,倒也是颇为壮观。
朱允熥吃完面,压了一口面汤。
又从手边的一只布袋子里取出一片甘草送入嘴里,慢慢的咀嚼起来。
这玩意素有国老之称,众药之王。有温中益气、清热解毒、调和诸药的功效。却又因其味甘、平,可治咽喉肿痛,拔除口气的作用,而被人们时常使用。
嘴里的甘草散发出甘甜的味道,压住蒜头面条带来的那股子独有的气味。
朱允熥微微眯眼:“凉国公奏报,算上时间,便是今日至永城县了。”
高仰止刚刚吃完面,抹了嘴,手掌贴着桌面从太孙的布袋子里顺走一片甘草送进嘴里,咀嚼了两下才开口道:“大将军奏请前来,以大将军所在的路程和行军速度,便是今日到永城县。”
“那就等等他,莫要孤这位舅姥爷跑空了地方。”
朱允熥淡淡一笑,起身走向官道对面的一座凉亭里。
这凉亭应当是太丘驿为那位相见或离别的人们准备的。
朱允熥凭栏眺望愿望已经枯黄的河南平原,回想着今岁河南道一地秋赋总额的具体数目。
高仰止跟随其后进来凉亭,忘了一眼前方已经完成收割的沃野,轻声道:“殿下是在想新政的事情?”
“高春风,你以为大明能有多长的国祚?”朱允熥忽的幽幽开口,问出了一个没有人敢回答的问题。
高仰止迟疑了片刻,脸上带着一抹笑容:“微臣无能,不通天玄,殿下之问,恕难解答。然,微臣知晓,百姓在,则国家在。
凡中原数千年,历朝无不是兴于乱世之中,又毁于乱世之下。
每逢乱世,百姓飘零,随波逐流,大势裹挟。
民乱乃借口,民变亦掩饰。
汉高祖以亭长身,结地方缙绅豪族。晋起门阀,司马而传。隋乃柱国,关陇军功世家。唐承于隋,并八柱国之一。宋皇执兵马,黄袍加身。
自古,天下大乱,百姓生变,为流民、乱民、义军,然天下大势却总非百姓所得。
古往今来,唯我大明,得国之正,无可争议!
自古以来,唯我大明,天命所在,起于黎庶!
我大明今朝开洪武新政,推陈出新,革故鼎新,良策频出。中枢一心,政通人和,所偶有动荡,却亦有明君良臣平镇。
今日殿下以国祚几何长,问奏于臣下,臣无知也,却明晓,国祚皆系于黎庶之身。”
有一句话,高仰止压在心头,并没有说出口。
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自古,天下兴旺,王超更替,一个个盛世王朝破灭,一个个新的王朝诞生。
然而让人悲悯的是,所有的书本上,都将那些黎庶百姓形容成了最先承受不住王朝末期种种压迫,而不得不掀起起义,将整个天下拖入乱世之中的原因。
可是谁又会去提,最终那个新的王朝,却不是这些黎庶建立起来的。
根本上的,他们只是在那乱世之中,被动的被裹挟进了大争场上的。
到最后,天下还是那个天下,百姓还是那些百姓。
只不过是最高的那个位子上,换了一个姓氏罢了。
再经过几十几百年的时间,天下又将会在经历一次大争乱世。
“民心啊。”
朱允熥感叹了一声,目光闪烁着:“或许,终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改变这一切。”
高仰止默默侧目,看向忽然之间感触复杂的皇太孙,眉头微微皱起。
这是在说大明会如历朝历代一般,国祚无续?
朱允熥却已经是转头看向高仰止,微微一笑:“读史为鉴,回过头去看,没有任何一个王朝是在重复前朝的历史。但这些王朝的运行始末,却又无比惊人的相似。
我朝开国二十八载,便开洪武新政,此举志在社稷,功取千秋万代。可是,今朝之人,何以知晓后世之事?”
高仰止转目思量,低声道:“殿下说今朝之人不知后世之事。可今朝之事,却可为后世之人为鉴。”
朱允熥点点头:“正因如此,皇家重经史。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皆为今人作镜。只是,孤更愿意相信,是因为时势造就英雄。”
“哦?”
这是一个新的问题,高仰止自然而然的哦了一声,目露好奇。
“先有青铜和铁,聚老秦六世之功,方有秦皇称帝。再有马镫火药,唐宋百年功业,方有成吉思汗逐杀万里于西。”
朱允熥目光烁烁。
帝国。
从来不是因为一人之功而兴,也非一家之功,乃是整个世代的积累。
他深吸一口气:“所以,孤也不知今日大明国祚之问,那个答案究竟会是什么。但孤却坚信,朝廷必须推动洪武新政的施行!
中枢改制,地方变法。技术改进,整顿军备。
今朝之人不知后世之事,但今朝之人却要为后世铺好路子,做好今朝之人该做的事情。”
为何眼下天下会生出白莲教作乱,缙绅甚至是生出引兵入关的想法来。
皆是因为变法改制多带来的必然结果。
这些人动了,也正是说明了这些人怕了。
而这些人在怕,便说明洪武新政是没有错的!
嗒嗒嗒。
官道上,一众马蹄声传来。
正在太丘驿周围休整,准备继续赶路北上的锦衣卫、羽林卫官兵们,立马反应过来,结队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赶过去。
凉亭下。
朱允熥和高仰止两人转身看了过去。
一直不过百人的马队,打头的是一面硕大的凉字旗,后面紧跟着几面军旗。
队伍已经到了太丘驿前。
未见其人,所有人远远的便能听到凉国公蓝玉那豪迈的声音。
“殿下。”
“太孙殿下。”
“臣来了!”
蓝玉那极具特色的笑声,钻进每个人的耳中。
朱允熥转头看了一眼高仰止,两人脸上都带着无奈。
肆意张扬,豪迈嚣张,这就是大明凉国公独有的特质。
一如他在军阵之上,那首当其冲,决断果敢,勇于冲阵杀敌,战无不胜的威武特质。
“去看看孤这位国公舅姥爷吧。”
朱允熥地笑着,与高仰止说了一句,便迎面走向已经自队伍里冲到队前,露出真容的蓝玉。
他对如今一直将蓝玉安置在京师之外的局面很满意。
蓝玉就是一个锋利无比的刀,且绝不能一直藏于刀鞘之中,不能将其放置在京师应天城里。
他就该去做一把刀该做的事情,领着忠诚于皇室的军马,坐镇在外,或是在外征伐。
只有这样,才能将他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蓝玉威风赫赫的坐在马背上,一手攥着缰绳,一手压着腰间刀柄,双眼在太丘驿前的人群中不断扫过。
终于,他发现了从凉亭中走过来的皇太孙殿下。
蓝玉的脸上顿时一喜,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稍稍一提手中缰绳,便让坐下那匹更加高大健硕的战马停了下来。随即,在众人注视下,蓝玉以一个能叫秦淮河畔晕倒一大片小娘子的威风姿势,翻身下马双脚落稳于地上。
刚一站稳脚跟,蓝玉便立马提起脚步。
挡在他眼前的锦衣卫、羽林卫官兵,立马是纷纷向后退下,让出道来。
这位凉国公可不是等闲人能够招惹的。
便是朝廷里的功勋武将们,在这位公爷面前,也得要毕恭毕敬的。
即便是那些个侯爷伯爷,若是当真惹得这位公爷恼怒,轻则便是一顿呵斥,重则那就是直接上手开揍了。
即便在场的羽林卫乃是皇帝亲军,锦衣卫更是有着纠察朝堂百官的职责,可是面对龙行虎步走过来的凉国公蓝玉,却还是唯恐退的慢了,招致其不满。
很快,在朱允熥和蓝玉之间,便空出了一道很是宽敞的通道。
朱允熥面带笑容,轻步迎上。
蓝玉走的很快,每一步都赫赫生风。
两人之间,已经只剩下几步距离。
朱允熥率先开口:“凉国公率队奔赴,辛劳……”
他话还没有说完,蓝玉已经是裹着一阵风到了眼前。
朱允熥发誓。
自家这位舅姥爷走路不光是带风,还带沙土砸脸的。
“微臣参见钦命监国皇太孙殿下!”
蓝玉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在距离朱允熥三步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双手嘭的一声抱在一起,随即便是哐当一声,单膝着地。
身后的殷红披风还未曾反应过来,落后于他,在半空中缓缓飘曳着落在地上。
而蓝玉那孔武有力的声音则是再次响起:“皇太孙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凉国公是个谄媚之人吗?
这个问题和那百万明军每一个人询问,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所以,也正是因此。
当蓝玉高呼跪拜在朱允熥面前,口呼千岁之后。
周围的锦衣卫、羽林卫官兵,脸上都是露出了一抹意外和惊讶。
凉国公对皇太孙殿下,竟然如此臣服。
朱允熥则是连忙上前,双手托住蓝玉抱在一起的双臂:“凉国公快起!”
蓝玉却是稍稍一用力,脸色愈发严肃:“殿下乃千金之躯,臣食君之禄,礼节规矩不可废,体统不能废。还请殿下莫要折煞微臣,莫叫微臣羞愧自裁。”
朱允熥眉头一挑。
谁叫蓝玉说这话的?
心中装着疑惑,朱允熥也已经是松开了手,直起身子退后一步,目光下沉静静的注视着仍然低着头抱拳跪在自己面前的凉国公蓝玉。
他轻咳一声:“起了吧。”
蓝玉沉声道:“臣,谢殿下。”
言必,蓝玉这才站起身,带着笑脸抬头看向面前的朱允熥。
他看着朱允熥眼中的疑惑,却是先转头扫过周围的官兵,脸色一沉,手臂轻轻一挥。
“都退下!本公要与殿下奏对!”
哗啦啦的。
在场的锦衣卫、羽林卫官兵,尽数藏着心中的惶惶,连忙散开。
凉国公刚刚可是说了规矩不能废。m.xiumb.com
这位爷在殿下面前毕恭毕敬的跪拜,自己这些人要是敢不守规矩,怕是今天就要吃个挂落了。
而随同蓝玉赶来的兵马,也已经是去了太丘驿寻找吃食。
蓝玉又瞧了瞧站在朱允熥身边的高仰止。
他只是皱了皱眉头,却认得出高仰止腰上挂着的那枚只有传闻中内阁大臣才会获得的福禄寿暖玉圆牌。
这小子就是传闻之中,那个最年轻的内阁大臣春风高仰止了吧。
蓝玉心中念头转动了一下,便冲着朱允熥龇牙咧嘴露出笑容:“殿下,臣刚刚演的怎么样?”
这他娘的!
蓝玉是转性了吗?
朱允熥眨眨眼,认认真真的分辨出,站在自己眼前的就是大明凉国公蓝玉无疑,不由冷笑一声:“舅姥爷今日这般姿态,因为何故?”
蓝玉轻咳一声,仰起头斜觎向官道旁开始整顿装备的官兵们:“臣最近也在读书了,经史子集都在读。臣愚钝,读来读去也就知道一个规矩二字。”
“哦?”
即便是朱允熥,好奇心也立马便勾动了起来。
蓝玉开始读书了?
大明朝那个可以用嚣张跋扈来形容的凉国公,竟然开始读书了?
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可蓝玉那嬉笑的脸上透露出的认真模样,却让朱允熥不得不相信。
蓝玉真的开始读书了。
在一旁的高仰止则是笑面轻语:“国公读书,言及规矩,加之今日于殿下面前所做举止,想来是意有所指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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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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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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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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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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