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灯火如豆,李瑕与韩承绪相对而坐,捧着那封秘信对谈。
北面之事,李瑕不会与李墉说,只能与韩承绪谈。
“在开封时,杨公告诉我,若宋廷能击败蒙军几次,或可使北面世侯群起反蒙。我没能看出这其中的不妥。”
韩承绪眯着老眼,道:“看信上说的这几件事,确有端倪……去岁李璮之所做所为,可见反蒙之意极坚,竟敢明胆张目断蒙军后勤。此举与公然割据何异?他敢这般做,想必是联络了不少世侯,故而杨公有那般判断。”
李瑕道:“越是如此,我越担心。”
韩承绪明白,叹息道:“李璮之做法,便像阿郎今日就在庆符县起兵造反,火候未到呐。去岁哪怕放任塔察儿到两淮打上一仗也罢,竟是毫不遮掩。”
“我之实力,远不能与李璮相比。但他行事太狂,注定难成大事。”
“蒙人暂时不动他,无非是蒙哥想要尽快灭宋,又欲对付忽必烈。待空出手来,必除李璮无疑。”
李瑕道:“你若是北地世侯,心存一丝反蒙之念,敢与李璮这等人谋事?”
韩承绪苦笑道:“未必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些。”
李瑕道:“能成大世侯者,哪一个不是人老成精之辈?”
“阿郎担心杨公?”
李瑕沉思着,缓缓道:“我为官以来,与蒙军打过几仗,看待时局与当初有些不同了……要煽动北地世侯举事,小胜是不够的,宋军年年都在打胜仗,却还没到逆转局势的时候。
我们需要一场大胜,收复成都、收复汉中,兵进秦陇、虎眈中原,如此,才能给北人信心。可杨公信上所言,蒙哥钩考中原,汉地百官人心惶惶,‘此大好时机,望尔等把握’。”
韩承绪缓缓道:“托这封情报,今岁京湖战场,贾似道必可击败塔察儿了。依杨公设想,蒙军中原之统帅刚轮换,又遭大败。李璮举事,北地世侯惶惶之际群起响应……”
“杨公错了。”李瑕道:“我说兵进秦陇、虎眈中原,是要让北人对我们有恐惧。如今北地人心惶惶不假,但那是对蒙人的恐惧。汉地世侯依旧鄙夷宋廷,唯李璮野心勃勃之辈蠢蠢欲动,如何成事?
杨公将此视为时机,接连传情报与贾似道,却未见他身后之大世侯有所动静。只怕那些人看清形势,转手便要将杨公卖了。”
韩承绪叹道:“可怜一片赤血丹心,到头来只成宋臣之功劳薄、世侯之替罪羊。”
“若当初我若未去开封,杨公心灰意冷之下烧了那些情报,不再动作,或可在这次钩考中平安无事。”
“阿郎不必如此想。”韩承绪道:“你大败兀良合台,让朝中大臣与之联络,一直在完成对他的承诺。今次是杨公太心急了,他曲辞华美、富于文采,却非谋事之臣。”
“不,不是他心急,钩考局已南下了。是我没做到。”李瑕喃喃道:“我太慢了,成都一战,我若有兵力能守住剑门关,或许还有反攻汉中的可能,杨公之处境便大不相同了……真是一步慢,步步慢。”
“阿郎?”
“我欠他的。”李瑕道。
韩承绪道:“庆符军成军已是速胜,败兀良合台已是万难,阿郎已做到如此地步,还能如何呢?”
“该做得更好才对……”
李瑕的眼神也不知在看何处,陷在了思索当中。
韩承绪道:“以阿郎之官位,这些事万难做到,本就得看贾似道那边……”
“知道贾似道为何把这封情报给我吗?”李瑕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他在敲打阿郎。”
“嗯,他在告诉我,朝中只有他重视这些。他提醒我,我必须依附于他才能做成事情。”
“那我们如何回应?”
李瑕想了想,道:“我写封信给他,请他派人北上,若杨公有难便设法相救……下个节日是重阳节,到街上买个蛐蛐笼作礼物,一并送给他。”
“蛐蛐笼?”
“礼物不重要,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行。对了,此事不必告诉李西陵。”
贾似道只派了一个讨厌的书生来,而非军中精锐,这是在表现他对李瑕和李墉并无恶意。
这点李瑕心里清楚,同时也知道,贾似道不可能放任吴潜行废立之事。
暂时而言,两人立场相近,表个态就表个态吧。
……
李瑕推门出了公房,心思莫名地有些沉重。
杨果给的情报,有些他已经用到了,比如兀良合台攻蜀、塔察儿攻两淮的计划;有些则让他对时局更加清晰,比如他借机看出李璮的心思。
还有一些,诸如北地的人心赋税、旭烈兀的西征、汗廷的斗心争角等等,暂时皆未用到,以待来时。
那来时,就是他们一起畅想过的恢复汉家江山。
李瑕还年轻,还在不断壮大实力,等更好的机会;杨果却已经老了,一个亡国之人,一辈子已不知能有几次机会。
“让姜饭来见我。”李瑕在廊中招了个小吏吩咐道。
不一会儿,姜饭匆匆赶来,断臂上没装钩子,而是装着个铁拳,甫一见面便抱拳行礼。
“见过知县。”
“那个全真教来的刺客……俞德宸,近来如何?”
“禀知县,他在牢里被关了大半年,每日只是打坐修行。”
李瑕道:“你想个办法,让他从牢里逃出去……”
~~
次日,庆符军营。
名叫“胡勒根”的俘虏扯着汉话对一个宋禾说道:“不是我养不好,是这个马种不好。”
他是去年十二月攻庆符县时被俘虏的,至今已有九个多月,汉话说得十分利索。
“我看是你不肯尽心。”宋禾道。
因于柄战死之后,马军的另一名佰将换成了杨奔。两人相处得不好,宋禾每每都是冷着一张脸。
“不是。”胡勒根道:“最好的是蒙古马,其次是大理马,这个马种太差了。”
“啪”地一声,宋禾给了胡勒根一个耳瓜子,道:“给你三天时间,这些马匹还是这般没体力,你给我滚回黑屋子里。”
胡勒根偷眼瞥着宋禾,也不敢反驳,嚅嚅应了。
杨奔斜睨了这边一眼,心知确实是马种的问题,却懒得为一个蒙古俘虏得罪宋禾,只招了招手,道:“宋佰将,过来一下……”
那边胡勒根自牵着马去洗了,到傍晚时分,他四下一瞥,发现周围看守的兵士竟不知去了何处。
他愣了愣,又是四下一看,渐渐起了逃跑的心思。
他戴着镣铐,穿过马厩后方,兜兜转转,在营寨中找到一个小洞。
“胡勒根”在蒙语里老鼠的意思,他之所以有这个名字,便是因他身材矮小。
这大半年教庆符军的将士说蒙语,常有人提起此事,问他为何这么矮。
“蒙古人又不是每个都高,当然也有矮的。”胡勒根对这些问题十分厌烦,只觉这些汉人实在没有见识。
以前吧,胡勒根还算壮,如今减膘不小,已勉强能从这个小洞钻出去。
这是他计划了好久的,今日终于找到时机。
钻出小洞,他跑进一片小树林,松了一大气,暗自庆幸远处过往的人群没发现自己。
过了一会,胡勒根找到一块大石头,要砸脚上镣铐。
才举起石头,他却是愣了一下。
逃出去了去哪?
回大理那肯定是不去的,远就不说了,那地方又热又湿,虫子又多,他早就不爱呆了。
去投别的蒙军?一个人哪能在宋境走那么远?
万一被捉了,又得被关到那黑屋子里……Χiυmъ.cοΜ
胡勒根心中千回百转,放眼四望,实在不知怎么逃了,只好叹了口气,放下石头,重新走回小洞边,努力钻过去。
在那洞口卡了半晌,他正费着力,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靴子。
胡勒根骇了一跳,抬起头,见到了李瑕。
“第三次了,我说过凡事不过三,下次再逃,我把你的皮剥下来。”李瑕用蒙语道。
“不不不……不是,李知县,我没逃。”胡勒根用汉语道:“我去采……采点草料喂马。”
“我一直看着你逃的。”
胡勒根又吓了一跳,忙道:“我我我可是回来了……回来了。”
李瑕问道:“所以呢?你想让再给你减掉一次?”
“对对……啊,不不不,我肯定是不会再逃了,肯定没有下次了。”
“你汉语说的不错。”
“是是,小人可喜欢说汉语了,小人还会成语……老实安分,老实安分。”
“起来,帮我办件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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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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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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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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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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