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占地三百余亩,一顶顶大帐篷连绵开来。
校场上,名叫“李泽怡”的将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列列宋军执矛而立。
汪家降宋了。
这是前几日便知道的事,四万大军被歼灭,宋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巩昌。
降就降吧,李泽怡相信汪家对形势的判断。
他的祖父讳名“李节”,早在金国还在时,李节就已是汪世显麾下将领。之后,任巩昌总帅府知事。
祖辈如此,父辈亦如此。汪德臣任总帅时,李节之长子李庭玉,也任总帅府知事。
到了孙辈,李泽怡依旧是以汪家马首是瞻。
蒙也好,宋也罢,无非汪家头上换个人纳贡输税,汪家继续保着他们这些人在地方上过日子……
下一刻,汪忠臣抬手一指,指向了千户赵炳。
“赵炳,曾奉命随阔端屠蜀……”
“噗。”
李泽怡一愣,看着前方赵炳的尸体倒在血泊中,才想挣扎,已有宋军士卒冲上前摁住他。
“干什么?!”
“说好归降的!”
“……”
呼喝声中,李泽怡明白了,这次归附与以往不同。
宋军要追咎屠蜀的往事,汪忠臣为一己之利,抛弃了追随汪家三代的从属。
如今已不是汪世显在世之时了。
这是出卖、是背叛!
他抬起头,看向了站在点将台上的汪忠臣,只见对方还在一个个指着同袍将领。
“李庭桐……”
李泽怡闻言一惊,目光中,只见他三伯径直倒地。
“三伯!”
一股怒气贯上脑门,李泽怡目眦尽裂、握紧了拳便想冲上前杀汪忠臣,却被宋军紧紧摁住。
“汪忠臣!你做什么?!”
李泽怡恨不能生啖汪忠臣之肉,破口大骂。
“汪忠臣!我祖父追随你父一世,我大伯、二伯为你汪家殉葬,你敢杀我三伯!你敢!”
汪忠臣仿佛没听到一般,但一会儿之后,竟是抬手指向了李泽怡。
李泽怡又怒又惊又怕,吼道:“汪忠臣!我没去过川蜀……”
“李泽怡。”汪忠臣道:“李庭桐之侄,当株连。”
李泽怡惊惧交加,眼看着宋军士卒就要持矛捅来,自知要死,心神大乱。
然而,有一个瞬间,他看到那矛停下来,那持矛的士卒回头看了一眼。
李泽怡心念一动,余光中,只见有许多将领已跪下来。
再望向将台,他终于注意到那位宋军大帅正在看着自己,目光中带着审视之意。
只要对方一点头,命就没了。
“李大帅饶命!”李泽怡大喊道:“我愿为大帅效犬马之劳!”
他挣扎着,却是挣扎着跪下来。
“大帅饶命……饶命……”
额头上已沁出汗水,好一会,李泽怡发现那持矛的士卒没有捅他,反倒是拿起绳索将他捆起来。
校场上遍地都是血,他却被提起来,丢进一间帐篷。
远远地,有呼喝声传来,显然是宋军带着汪忠臣在接收士卒了。
直到入了夜,才有士卒来,提着他往外走。
目光看去,只见中军大帐正有人摁着一名将领,然后……斩下头颅。
~~
“李泽怡,李节之孙,李庭岫之子……”
李瑕拿着一本册子喃喃着,问道:“李庭玉、李庭望是你何人?”
“是我大伯、二伯……”
李瑕道:“他们死在我手上,还有你三伯。看来,你我不死不休了。”
李泽怡一惊,想到帐外的尸体,连忙拜倒。
“不。请大帅明鉴,大伯、二伯于沙场马革裹尸,战败而亡,我岂敢有怨尤?至于三伯,乃遭汪忠臣背叛……乃……蒙军屠蜀千万人,大帅杀三伯,我绝不敢有怨尤。”
“真的吗?”
“真的!求大帅给我机会,愿为大帅效死!”
“你想活?”
“我不怕死,但……但不想这样死……”
李瑕又问道:“这样是哪样?”
“遭人出卖……死也死得窝囊……”
“这次,汪忠臣让你们归附,结果成了如此局面,你服气吗?”
李泽怡迟疑了半刻。
李瑕道:“是啊,你不服气,没真刀真枪打上一场,你终究不服气。”
“服气。”李泽怡低头道:“大帅已取巩昌,我……不敢应战。”
“嗯,你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并未从军,是个读书人。另外,你儿子三岁了?”
李泽怡身子一颤,脸色巨变。
李瑕道:“不必害怕,我没动你妻儿父母。他们还很好。我到巩昌,直接攻的汪家大宅,并未波及到你家。问你,只是想看看他们在你心中的份量。”
“大帅,求你别……”
“说了,不用怕,哪怕我要杀你,也不会动你家小,这点,我答允你了。”
“谢大帅重恩!请大帅信我真心归附!”
李瑕再次审视了李泽怡许久,最后道:“不急,过两个月再说吧,你安心待着……带下去。”
于李瑕而言,俘虏的将领中,不服便杀,真心投效的还是愿意收服。
但李泽怡比较特殊,是结了仇却表示了投效之意……
想了想,没必要冒险,其麾下仅两百人。
而之所以不杀,因为仇恨不宜再扩大了,杀的人越多,仇恨只会越来越多。
在摧毁了汪家的威信之后,李瑕必须开始建立自己的威信。
……
接下来十余日,李瑕忙的便是布防、整编两件事。
他将八千精锐分开,命鲍三率两千人守天水,命熊山率两千人守街亭。一千精锐则留在身边随时支援。
之后,李瑕撤换了各州县的将领,派一千精锐统领各地驻军。这些驻兵战力一般,又被打散到宋军之中,倒不必担心生变,无非是起个稳定秩序的作用。
最麻烦的是巩昌的三千人,临洮的四千人,这些才是陇西原有的主力。但既已投降,费点力气总能整编。
李瑕杀了不少将领,将这些将领们的心腹亲军或杀或关押或驱为劳力,最后剩下五千余士卒打散,与两千精兵重新整编。
如此一来,虽还不算如臂指使,但也能多了五千兵力。
这过程中,他最担心的便是有人哗变并释放五万蒙古俘虏。
汪良臣本是打算等忽必烈遣人来招降他们的,只将人捆着,供应着粮草任其吃得半饱。
李瑕思来想去,又调三千人把这些蒙古俘虏押往成都,由张珏驱为劳力。
这五万俘虏终究是猛兽,李瑕暂时也不敢收编他们,倒不是“非我族类”,而是阿里不哥、忽必烈的实力还是太强。相比而言,李瑕实力太弱,很难让他们归心。
忙完这些,才算是初步在陇西立足。
六月初十,李瑕回镇巩昌,布置了防务之后,让人将汪忠臣带上来。
“你该做的已做完了,今日我会派人护送汪家往临安。”
李瑕批复着文书,头也不抬,又道:“汪家三代镇守陇西的声望,因你而毁。但也正是如此,我再利用或者杀你的家人已毫无意义,你可以放心。”
“是。”汪忠臣明白这一点。
“你送他们到东城门,之后受刑吧,自会有人送你首级到成都祭祀亡灵。”
汪忠臣眼中有些悲意,脸上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关心李瑕的样子。
“说到祭祀……恩主尚未到李家龙宫祭祀。”
“我会去,不用你管。”
汪忠臣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罪人想最后劝恩主一句,既有谋求天下之意,当先正名份……”
“汪忠臣,你想活是吧?”
李瑕打断了一声,抬起头,道:“我知道你有用。但不妨告诉你,我是如何想的。”
汪忠臣行礼,作侧耳倾听状。
他知道,只有辩驳了李瑕的想法,才能再有活路,活着追随李瑕,也许能再为汪家找到起势之路。
“拿你的头颅慰藉川蜀人心,此其一。千万人……家家户户都有亲朋故旧丧生于你们的屠刀之下。告诉我,你一条命,比得了百万人之心吗?”
李瑕不等汪忠臣答,又道:“至于陇西,我已与士民、兵卒明言,我取陇西不愿大开杀戒,兵马过境秋毫无犯,唯追罪当年屠蜀之人。近来斩首了那么多将领,却不杀你,你是要我食言吗?”
“罪人不敢,罪人只是见恩主事无巨细皆一人……”
“你不死,我的名义不正。”
李瑕说了最后一句,挥了诨手,道:“押下去。”
汪忠臣愣了愣。
他本以为,近来这些时日,与李瑕相处得不错,没想到对方竟真就如此无情。
~~
两个时辰后,一颗头颅被挂在了威远楼上。
“今我王师入陇西,只诛当年屠蜀罪人!”
随着钟声一响,有人大声呼喊起来。
“罪人已死,仇怨既消,天下一家,安居乐业!”
长街上,告示被张贴出来。
“安居乐业!”
“……”
李泽怡站在街头看了许久,长叹了一声……
他受俘之后,李瑕既未任他为将,也未再追罪于他。
只让人押他回巩昌,之后便放他归家。
李泽怡归家之后,见父母妻儿无恙,一时也是茫然。
他隐约知道,李瑕这是在试探他,看他是否会携家逃亡。
逃到哪去呢?兵都被打散了,不知被调到了何处;
父亲病弱,儿子才三岁,母亲妻子女流之辈,又能走多远?
而不走,留在这巩昌城,往后如何养家糊口?
等蒙军收复巩昌吗?
等得到吗?
不知道……
恨李瑕吗?
李瑕挟千万人之仇怨而来,破巩昌直取汪家,安抚百姓、招降士卒,只惩处了当年入蜀之将,以及军中不驯之人。
不论实力如何,这些做法,称得上堂堂正正。
“安居乐业。”
李泽怡跟着人群喃喃了一句,想到终究是要谋生计便打算去投奔李瑕,偏想到万一蒙军来收复了巩昌,再次犹豫起来。
“不管了,大丈夫岂可优柔寡断!”
他自语了一声,大步又向总帅府走去。
“罪将李泽怡,请为大帅军前效劳,甘作士卒……”
~~
“陆小酉。”
“末将在。”
“这个士卒先归你麾下。”
“是!”
李瑕转身正要走,想了想,回过头,向李泽怡又道:“别急着要你原来兵权,让我看过你的忠诚与能力再谈,去吧。”
那边刘金锁正过来汇报军务,见此情景,嘿嘿一笑。
“傻笑什么,堂上说吧。”
“是!”刘金锁大步跟上,道:“想到了杨奔呗,等那个降将跟着大帅再胜几场,才能放心用呗。”
“嗯。”
“大帅,外面喊什么仇怨已消,也太便宜汪家了吧。川蜀可是死了千万……”
李瑕停下脚步,向威远楼看了一眼,喃喃道:“你可知,最让我感到耻辱的是什么?”
刘金锁一愣,喃喃道:“什么?”
“本可以避免的,本不难避免。阔端入蜀之际,蒙军不仅有这一路兵马,京湖面对的才是蒙军主力。为何京湖不像川蜀遭此惨祸?因为有孟珙在力挽狂澜。
北地世侯就想屠城吗?当年京湖一战,姚枢救活了多少人?汪世显能厚葬曹友闻,护送书籍,就只是个屠夫吗?但仅靠这些北人的怜悯之心不够了,人得自己要争气。
争气很难吗?蒙军很强吗?或者攻蜀的蒙军就比攻京湖的强很多?孟珙一任主帅,重挫蒙军,转进川蜀,一战便可驱敌!
但你看看当年川蜀那些战是怎么打的?汪世显想归附而不得,曹友闻被迫野战,孤立无援,蒙军杀来,赵彦呐领着成都守军一矢未发,落荒而逃。
到底是谁把川蜀千万人的性命放到蒙军屠刀之下的?最可耻的是,把汪世显换成另一个人,只怕还是要帮助蒙军入蜀屠戮。因为川蜀百姓纳粮缴税,供奉了一个根本就没能保护好他们的朝廷。
在想仇怨之前,你给我先记住我们披着的这身大宋军袍上的耻辱。”
刘金锁愣了愣,喃喃道:“大帅,我……”
“听进去了?那你就在私下里告诉军中士卒,你的大帅要洗清这些耻辱。”
“嗯。”刘金锁用力点点头。
“告诉他们,如今的蜀帅,不是赵彦呐,要做的比孟珙好。”
“明白!”
此时两人已步入大堂,李瑕摊开地图,道:“说吧。”
“是!”刘金锁上前一指,道:“鲍三传信,刘黑马把兵力布防在渭河河谷外,但并不进兵。”m.xiumb.com
“竟未兵进陇西?是想引我入关中野战?”李瑕喃喃自语了一句。
“不知!”
“没问你……”
“还有,关中派使者来了,想要见大帅。”
“使者?”
“是,鲍三问大帅,是否让使者过关卡……”
~~
李瑕独自又看了地图许久。
“竟还不来?使者?”
之后,李瑕拉开抽屉,拿出廉希宪写给汪忠臣的信件,一封封看起来。
从谋划关中到这一刻之前,在谋略一事上,李瑕提前半年的准备其实是压住了敌方的将领、谋士。
如今却渐渐感受到了廉希宪的不简单。
“到何种地步呢?”
李瑕思忖着。
如今所遇之人,若论谋略,贾似道可称一最。
而贾似道更擅权谋而非军略……且有个致命的缺点,总喜欢施恩控制别人,一遇不顺便妒忌、排挤,树敌过多。
聪明人常犯的错。
却不知廉希宪比贾似道如何……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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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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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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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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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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