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心馆真传,当代最年轻的本阁医师,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强者。
其人在五识上的造诣,同境之中,恐怕很难再寻得到对手。
但姜望在错失先手的情况下,借势而行,直接以让人眼花缭乱的术法,干脆利落地结束了战斗。
几是碾压的结果。
那些有顶级传承、强者亲授的天才修士,一入外楼,即以真传登高,而后以天资登顶。
如斗昭、重玄遵者,天下有几人抗手?
而十七岁逃出枫林城的姜望,却是要从头开始攀登。
对他来说,每一步踏出以后,都是全新的、陌生的世界,他杀过外楼,在内府境就杀过外楼,但是对于外楼境,他并不能说懂得。。
重玄遵可以在观河台上轻蔑地说“外楼好像也并不难了解”。
他不能。
是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一路争。
在淮国公府补充了积累,在山海境、在不赎城丰富了阅历。
见识过世界生灭的真相,与听过九百年前的秘闻,感受过许多种复杂的人生。
在兀魇都山脉停下来与世隔绝,独坐近半年之久,才终于消化了外楼以后的所有收获,向着此境最强的位置行去。
他是坦然的,也是安宁的。
战斗已经结束了。
易唐看着姜望收回去的手,有一瞬间的恍惚。
就这么输了吗?
他没有展现全部的自己,他还有很多仁心馆的秘传手段,未能使出来……
是的,就这么输了。
对于一场战斗而言,学了多少学了什么都不重要,在战斗中体现出来的,才重要。
“承让。”姜望适时地拱手道,声音温和,不带一点攻击性。
易唐回过神来,回礼道:“姜青羊名不虚传,易某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姜望结礼的手摊开来,手掌上托着晶莹剔透的云暮樽,有五色小鱼畅游其中。
他将这云暮樽递过去:“承蒙易兄成全,这场切磋令我获益匪浅。以此薄礼略表心意,万请不要推辞。”
易唐摆手道:“我已是输了,怎可厚颜再要你的五色鱼?”
姜望仍然抬着手,表情恳切:“这鱼儿身具奇毒,天下罕见,只有在易兄这样的圣手手里,才能发挥作用。我得到后一直空置,实在有些暴殄天物。不瞒易兄说,此来便是专为这鱼儿寻个归处,切磋反倒是其次了。”
“你这又是五色鱼,又是法器的,令我惴惴不安。”易唐看着他道:“不知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还真有一事!”姜望笑道。
易唐有一些‘果然如此’的放松,表情平常地道:“不妨说说看。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会推辞。”
言外之意在于……力所不能及的事,你也别怪我。
“不知易兄能不能帮忙写一封引荐信,让我可以私下去见到崔一更?”姜望笑道:“勤苦书院毕竟不似仁心馆妙手仁心,大开方便之门,不太容易混进去。”
勤苦书院乃天下四大书院之首,而崔一更是勤苦书院外楼第一。
其人在勤苦书院的地位,与易唐在仁心馆的地位差不多。两个天下大宗离得也不远,在姜望看来,这两人怎么都能有一点交集才是。
易唐讶道:“也是去挑战?”
姜望只道:“只是潜修日久,终得出关。想要接触山外之山,有所验证罢了。”
“姜兄你才是那山外之山呐。”易唐摇头叹了一声,便笑道:“这封信我该写,人外有人这个道理,不能只有我易唐知!”
显然在他看来,勤苦书院的崔一更,也不会是姜望的对手。
姜望笑道:“易兄若是不嫌麻烦,不如多写几封。”
易唐抬眸:“姜兄还要去哪里?”
姜望道:“这一路走过去,勤苦书院,青崖书院,东王谷,悬空寺,三刑宫。”
易唐霍然动容:“看来姜兄这是要剑试天下,必证第一了!”
姜望道:“我的封地在青羊镇,这只是一条回家的路。”
易唐笑道:“那这条路有些绕了。”
姜望眸光宁静:“能见天下风景,绕一下也是应当。”
“其它的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去东王谷的话,姜兄最好不要用我的引荐信……”易唐伸手引道:“请进书房稍坐。”
看来这医道两大圣地,积怨颇深……
姜望想着,嘴里道:“无妨,若能激发一些怒火,想来切磋更见真实。”
其实要激发东王谷修士的怒意,他也不需要易唐的信了。以东王谷对申国的支持,他出现在东王谷,本身就是一种挑衅。再聊一聊他曾经剑斩东王谷修士莫子楚的事情……简直可以直接爆炸。
但也并不影响他对易唐示个好。
易唐也只是笑笑。
到了书房,几封内容大同小异的信,随笔挥就,并加盖了自己的私人名章,递予姜望。
姜望再三道谢,也不多做逗留,斗笠一戴,便自离去。
书房中安静了很有一阵,直到那个名为郝真的仁心馆弟子,推门进来。
“易师兄,刚才那人是谁?”
“一个熟人。”易唐道:“怎么?”
“没、没怎么。”郝真挠了挠头:“就是有些好奇。”
正坐在书桌前翻看医案的易唐停下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奇不是什么坏事,但如果管不住自己,就很麻烦。”
“师兄教训得是。”郝真低头道。
易唐抬指点了点桌角立着的那一只云暮樽:“拿去吧。”
“啊,师兄,给我?”郝真有些惊讶。
易唐的表情很平淡:“你不是喜欢么?拿去吧。”
“多谢师兄!”
郝真喜笑颜开地把云暮樽捧在怀里,也仔细看着其间游动的五色小鱼。
“但是有个条件。”易唐道:“人家送出这五色鱼,希望能物尽其用。你得尽快把毒素提炼出来,看看怎么破解,能不能入药。”
“好嘞!”
郝真随口答着,抱着云暮樽,爱不释手地往外走。
“对了。”易唐的声音在身后道:“让悬壶郎这阵子多下工夫,景牧相争,天下难保不出乱子。雪国那边是什么情况,也须得尽快探知真相。我们对荒漠的研究到了紧要关头,这时候断不可少了材料……”
他强调道:“雪穗很重要。”
“好嘞!”郝真道。
能被易唐这样对待,他当然也不像姜望所以为的那样,只是个惯会忽悠人的家伙。
仁心馆有医修云游天下的传统,随身只带一只竹杖、一个葫芦,救死扶伤,不收贫者诊金。
而在仁心馆内部,他们还有收集天下情报的责任。包括各种疑难杂症、各种匪夷所思的稀奇事情,以及各大势力的动向……
其中最优秀的那一批。
称为“悬壶郎”。
……
……
天下四大书院各具风采。
勤苦书院以勤苦立学,排名第一。
推崇“头悬梁,锥刺股”的学习精神,以“读破万卷书”为治学基础。
崔一更就是这种苦学精神的代表。
在别的孩子还光着屁股到处跑的时候,他就每日练剑到一更。
谷</span>先生嘉之,遂以一更为名。
如今在整个勤苦书院,神临以下,便以他为首。
听说有人拜访,他本是不欲见的。学海无涯,道途无尽,浪费时间就是在扼杀生命。但仁心馆易唐的信,他也不好轻慢。
便在自己练剑的地方,见了访客一面。
日期很是寻常,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与已经过去的那些日子没什么不同。
但是在这位陌生访客到来的第一时间,崔一更就听到了自己鞘中的剑鸣。
于是他把目光从面前的碧竹上挪开,看向了这个易唐亲笔引荐、斗笠蓑衣的访客。
他练剑的地方,是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里,只有他一个人。
十年前他就开始转到这个地方来练剑。
每次只对一竹,每次只练一剑。
十年的时间,三千多天将近四千天,几乎对这里的每一根竹子都挥过剑。
但练剑十年。
整片竹林,无一道剑痕。
十年来没有一片竹叶,是因为剑气而落。
这是一片幽静的竹林。
而崔一更的声音,是沉闷且坚实的。
“剑阁?”他问。
话语简略到了极点,显然是一个非常不愿意浪费时间的人。
所以姜望直接摘下了斗笠:“姜望。”
崔一更立在竹林间,仿佛也是一颗竹,与这里的一切都很相契。
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外表上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也绝没有什么让人觉得怪异的地方。
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普通,也非常简单。
甚至于他的剑——以竹为鞘,以木为柄的一把剑,也简单利落到了极点,一丝多余的刻痕都没有。
他此刻的表情也很平常,好像根本对姜望这个名字没有什么波澜。
什么黄河之魁、什么大齐天骄。
在他的世界里是根本不重要的。
唯此一人,一剑,一生。
“何事?”他问。
姜望拱手为礼,以并不浪费对方时间的姿态,同样简洁地说道:“问剑。”
崔一更像是连思考的过程也省略了,只道了一声:“可。”琇書蛧
姜望左手握着剑鞘,将长相思横于身前,以此对着崔一更,表示自己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就如崔一更一般,他也感受到了长相思的鸣颤。
这是名剑与名剑的对话。
是世之极锋者,欲与争锋!
崔一更于是转了一步。
他的脚尖,正对着姜望。
于是整个青翠竹林,所有的竹叶全部立起,所有的竹叶瞬间转向——所有的竹叶,叶尖全部指向姜望。
每一片竹叶,都像是一柄剑。
于是此时此刻对着姜望的……是数以百万计的剑!
此时此刻崔一更的剑还在鞘中,可是他的剑已经刺出了!
势在剑先,意在势前。
锵!
姜望毫不犹豫地拔剑。
以剑应剑。
拔起剑时,天边星光乍起。
星路连远穹,滚滚星光如瀑。
这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堪称巨量的星力!
此刻他一剑横斩,乃是名士潦倒之剑的架势。
但是这一剑横拉出来,斩出来的,是咆哮的锋锐的剑气,具体成了以千万来计的、雪色的剑丝!
剑气成丝!
丹国张巡曾经在不赎城所展示过的剑术技巧。
姜望潜修半年,与宁剑客论剑未歇,终是将这种剑术技巧复刻了出来。
张巡的剑气成丝,乃是以神临修士的灵识控制为核心,以那一颗无上剑丹为源泉,所成就的极高明的剑术技巧。
而姜望此时复刻的剑气成丝,却是以星穹圣楼为源泉,以星路为力量传输通道,将巨量的星力贯入剑气中,大大减少掌控的难度,而后以庞大的神魂之力,完成最后的一步。
此刻一剑万千雪,正是以多对多,以锋斩锋。
万千剑丝,对满林竹叶。
一夜春风来,又是一夜雪。
那种极致的锋锐的对立,仿佛把空间都已经切割得支离破碎。
那掠过鼻端的空气,都带来一种冰冷的刺痛的割裂感。
剑术至此已通神!
崔一更后退。
他的剑并未出鞘,他的剑意仍在勃发,他先后退。
他退的样子并不着急,是很稳、很平静地往后走了一步。
他的靴子踩在落叶上,好像是很注意不要发出声音一样,有一个柔软的、递进的过程。他没有打扰这片林子,没有打扰竹叶和剑丝的对峙。
他只是退了这一步。
整个人忽然有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他明明还站着那里,明明就在视线里存在着。
可是他好像已经离开了。
远离了这个世界。
不知怎么的,姜望斩出来的那万千剑丝,竟像是一瞬间丢失了目标一样。
已经失去了气机的锁定!
这么密集的剑丝,姜望在凝成剑丝的同时,不可能还做到掌控每一根剑丝的走向。他的神魂之力再强,也毕竟未能凝聚灵识。所以他是以锁定气机的方式,在出剑的同时,就给了万千剑丝一个共赴的目标。
如此一剑千万雪。
但是现在,“目标”已无。
这啸动竹海的一剑,等于是斩了个空。
崔一更对气机显然有自己独具一格的理解,对于剑术,也有非常高超、几近此境极限的认知。
并且他还有一门非常独特的神通。
才能够做到如此精彩的一步。
而他看着姜望,他的手握着他的剑柄。
他开始拔他的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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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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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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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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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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