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并不会影响窗里人的心情。
“相爷的教诲,林正仁必定牢记于心。”林正仁十分谦卑地道:“书上说所知越多,越觉自身渺小,我领会相爷越多的教诲,越觉高山仰止。”
有些话就算你知道它不是真心的,也十分顺耳。
杜如晦矜持地捻了捻胡须,又坐了回去,叹息道:“可惜一样米养百样人,如那姜望,也是我庄国出身的人才,却半点不顾念国家。实在可惜。”
“我以为并不可惜,有才无德是天下害!”
林正仁义正辞严地说道:“世人都说姜望英雄,其实都是看不透其人的本质。究其根本,他只是个欺软怕硬,媚上凌下之辈,是个只许我负他人、不许他人负我,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奸佞小人!
对强过他的人,就满口公义道德规矩,对不如他的人,生杀予夺,哪会留情!?
当年他还默默无闻的时候,把他后母送到我族弟的床上,死皮赖脸要与我林氏结成姻亲,对我百般讨好。
可一转身,他不知怎么与那祝唯我勾搭上了,便敢借了薪尽枪上来堵门!当时我顾念同为道院弟子,便放了他一条生路。
他却视此为奇耻大辱,修炼有成之后,屠我林氏满门!
这样的人,要我说,幸亏他不在庄国,不然他日为害,其祸何极?
在齐国,好歹还是有人能治他的。他这才还能保持一些伪善!”
与其说林正仁对姜望恨之入骨,每每提及,怨恨不绝。但不如说他一直在用这种同姜望势不两立的态度,来展现他在庄国阵营的坚定性。
他越是怨恨姜望,就越有被使用的价值。
杜如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带感慨:“还是正仁你看人准啊。”
“我也只是接触得多一些,所以更了解他的真面目罢了。”林正仁低眉顺眼,又小意地问道:“话说回来,之前在不赎城那边,您为什么不直接……”
他的话没有说全,但问的无非是杜如晦为什么不亲手杀了姜望。
当时明显是有机会的。
在他的角度看来,他这一次拿着姜望的行踪去找杜野虎,本就是在杜如晦监督下的一场行动——若非有杜如晦压阵,他怎么可能现在去找姜望!
他知道这一局不止是对杜野虎的考验,也是对他的考验。杜如晦考验杜野虎的忠诚,而考验他的能力。
有了黄河之会上的那档子事,他的忠诚永远不会再被信任,而他如果不能够表现出足够的价值,展现他这段时间以来努力的成果,他非常清楚他会是什么结局!
他竭尽全力,和杜野虎联手,终于是给姜望造成了一定的伤势,完美应用既有的条件,把一切都发挥到了完美的地步。极限地展现了他的能力……这就足够了。
要杀死姜望他当然愿意,但是要让他拼命去杀,他肯定跑得比谁都快。
而彼时杜如晦来得太巧。
恰是姜望脱身,恰是杜野虎将死。
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杜如晦始终在监察战局。
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现在的庄国军方,年轻一辈确实没谁及得上杜野虎。那是真正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威信,战为先锋退则断后,杜野虎的悍勇,连他都有耳闻。
若是换了一个人,或许会觉得,可能对杜如晦来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救杜野虎更重要。杜野虎是军方大将,杜野虎是庄国军方的未来……
但林正仁当然不会那么想。
杜野虎当然是天生将才,当然悍勇、纯粹、好用。但相较于姜望这个人未来有可能造成的威胁……根本就不应该成为一个选择。
在姜望已经受伤的情况下,直接杀死他,把责任全部推在杜野虎身上,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做到吗?
杜如晦本就是打着阻止杜野虎冲动的幌子离境的!
像杜如晦这样的人,一定早就做好了方方面面的打算,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可以及时应用。
是什么导致已有预案的这些,并没有施行呢?
杜如晦确实杀不了姜望?或是完全无法遮掩推责?
当时还有别的强者在场?
林正仁并不知道庄高羡杜如晦与凰今默祝唯我大战,而后又谈和的事情。
在他的视角里,他这一次竭力表演的行动,就是整个行动的全部。
所以他很好奇原因。
然而……
杜如晦只是淡声道:“你也累了,先下去吧。”
林正仁心中一凛,自知是说错了话,这事问不得。
他太明白这位大庄国相的心思有多么渊深,适才所有的温情只是一种默契的假象。如果有需要,捏死他的时候杜如晦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尽管心中骇浪叠起,涌来千头万绪。
却也不再说一句废话,只恭恭敬敬的道别离去。
杜如晦独自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思考着这个国家方方面面的事情,并没有去看林正仁的背影。
他不必给这个人太多压力。
林正仁是个很“识趣”的人,只要确保让他看到利益,他就会足够恭顺。他的能力也很突出,交代给他的任何事情,都能处理得妥当。
只要能够压得住他,就可以用,且很好用。
要说信任的话,相较而言,还是杜野虎那样的人更可靠一些。可惜又太过冲动,是将才非帅才。
想到这里,杜如晦忍不住按了按额头。
林正仁、杜野虎、黎剑秋、傅抱松。
这些年轻人各有各的可用之处,可也各有各的毛病。
要是祝唯我未叛,也不必担心林正仁的以后。
要是董阿还在,自己更不必劳心于这些……
想到这一次与祝唯我的正面交手,杜如晦不免生出一些疲惫来。
时间证明,他当初的确没有看错,祝唯我的确是庄国最杰出的天才,然而……
人终归没有一双洞彻时光的眼睛,就算你有再深邃的智慧,思考了再多时间,做出了当前局势下最好的选择……
放在历史的片段里,拉开了时间来度量,它也许反而是错误的。
当然,错误和正确,也只是相对的概念。
身后在玉京山所受的鞭痕,现在还隐隐作痛。
但杜如晦只给了自己一次叹息的时间。
一声叹息后,就已经将这些疲惫抹去。
他重新是那个智珠在握的大庄国相,重新把握这四千里山河。
他站起身来,脚步轻轻一踏,再落下时,已经出现在一处军营中。
他的脸上,已经完全见不到关乎疲惫、虚弱之类的东西。
他昂直地站着,乌发如墨,抵抗着时间的刻度。
他的眼睛,深邃而有威严。
但哪怕是对着守在营帐外的区区一个卫兵,他的语气也很和缓:“去告诉杜野虎,老夫来看看他。问问是否方便进去。”
天子赐的宅邸,杜野虎几乎从未去住过。
他永远都是住在九江玄甲的军营里,跟手下士卒打成一片。
庄国边军他轮驻了个遍,不是在战场,就是在奔赴战场的路上。
哪怕是正在养伤的时候,他坚持不肯在条件舒适的太医院,执拗地要回军营里住。
杜如晦当然可以一步踏进营帐里,但杜野虎这种性格的年轻人,格外需要尊重。
他也愿意给予。
卫兵走进去没多久,杜野虎便胡乱披着一件袍子出来了。便是见国相,也不怎么修边幅。
“见过国相大人。”他拱手道。
语气也是粗疏的。
“你伤还没好,怎么还迎出来了?我不是说等我进去吗?”杜如晦很生气也很亲切地呵斥了一句,又瞪着那个卫兵:“你怎么传的话?”
杜野虎拍了拍卫兵的肩膀,示意他离开,自己则道:“国相大人驾临,末将怎能不迎?”
好歹礼节是有的。
虽然完全比不上林正仁那般的圆润。
但对杜如晦这等见惯了虚情假意的人来说,反倒觉出几分可爱。
看了看这位英年早胡的年轻人,大庄国相声音里有一些笑意:“你好像对老夫还有怨气?”
“不敢。”杜野虎闷声道。
“走吧,进去聊聊。”杜如晦说着,也不待杜野虎回答,掀帘便走进了军帐里。
偌大的军帐,里间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什么装饰。
一些兵书,一些酒,一副甲胄,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冷峻极了。
杜野虎一声不吭地跟了进来。
杜如晦随意地翻着案上的兵书,发现不少地方都有鬼画符一样的文字笔记。内容且不去说,也看不太懂……至少态度是认真的。
“你觉得林正仁这个人怎么样?”他随口问道。
杜野虎摸不清杜如晦心里想的是什么,不明白这个问题藏着什么深意。
但很早以前段离就告诉过他,在庄高羡杜如晦面前,永远不要有斗智斗勇的打算。除了心底最深的秘密永远咬死外,其它的都完全按照本心来,照实说话,照实做事。
不要表演。
所以他道:“我不喜欢他!”
杜如晦慢慢地翻着兵书,似乎对杜野虎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慢条斯理地道:“我只问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没问你喜不喜欢他。”
杜野虎板着脸,语气里有一种不情不愿的别扭的味道:“本事是有的。”
“不错,看得到别人的优点。”杜如晦点点头表示赞许,又翻了几页,问道:“说说看,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杜野虎瓮声道:“我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老要猜他的意思又猜不到。跟他待在一块很累!”
杜如晦眼角的皱纹深了一些,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但毕竟有国相的身份和态度在。
因而只是严肃地道:“你们都是我庄国的后起之秀,同殿为臣,怎可随意地说什么不喜欢这人之类的话?”
杜野虎好像很不服气:“您问我我才说的。”
“还挺会犟嘴。”杜如晦把目光从兵书上挪开,落在杜野虎脸上:“我看你伤是好得利落了!”
“没好也差不多了。”杜野虎梗着脖子道:“您要想打我军棍那就打吧。”
杜如晦伸指点了点他:“你啊你,莽夫一个!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
这话就显得很亲近了,有一种长辈式的关怀。
换成林正仁,说不定马上就跪下来叫爷爷。
杜野虎却只是杵在那里不说话。
这是他不如林正仁的地方,也是他比林正仁可贵的地方。
诚然杜如晦永远不会完全地相信谁。
但莽直的汉子,喜怒都在脸上,总归是让人没有那么戒备的。
杜如晦看了他一会,又问道:“这次你擅自领兵去伏击姜望,对错我且先不论了……你觉得林正仁是怎么想的?他尽全力了吗?认真想想!”
杜野虎脸上有些不服不忿的,但毕竟还是尊重国相的权威。
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说恨好像也没有很恨。至于说尽全力……我分辨不出来。但是他的布局确实很厉害,针对性也很强,好像对姜……那个人非常了解。如果不是他,我远远伤不到那个人。”
伏击姜望一战,从头到尾,林正仁脸都没有露一个,很难说他是真的拼尽全力了。整场战斗里,一直都只是杜野虎在拼命罢了。
杜如晦点了一句:“姜望在外面有个天下大宗出身的仇人,前阵子与林正仁有过接触。”
杜野虎不说话了。
段离告诉过他,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不说话。
杜如晦又问道:“姜望出现在不赎城的消息,是林正仁告诉你的?”
“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消息?”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杜如晦的声音很平静:“现在想。”
杜野虎倏然感受到一种压力,他敏锐地感觉,这个问题可能很致命!
但他不能多想。
他没有理由在杜如晦身前多想,毕竟他是如此深爱这个国家,如此信重国相以至于敢在国相面前使性子……
他索性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姿态道:“我哪知道他为什么?!你们一个个说话绕得很!”
杜如晦看着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脖子上顶这么大个脑袋,就只是用来吃饭喝酒吗?
杜野虎明显不服气,但憋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
杜如晦又骂道:“你也不想想,姜望是那么好对付的吗?那是观河台第一!你有几条命够填进去啊!说去伏击就去伏击?你什么境界,人家什么境界?你的对手都是谁,他的对手都是谁?”
他滔滔不绝地骂了一通,仿佛真的对杜野虎的‘擅自主张’气愤非常,又瞪着杜野虎:“想说什么你就说啊,别憋着了!”
杜野虎真个就梗着脖子道:“怎么不能对付了?他不也受伤了吗?也没比我多个鸟!”
哪怕自己的情绪并不真实,杜如晦也一时真生出了几分火气。
是那种长辈对叛逆晚辈的生气。
险些抄起旁边的桌案,给这个恶虎一顿砸。
“是人家南斗殿的人在利用你们,是那些在山海境里跟姜望交过手的人给出了情报,是那个叫易胜锋的,给了你们针对的法门,给了你们珍贵的阵盘,是林正仁百般算计,是你还带上了我大庄最精锐的军队!可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杜如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要不是老夫收到消息赶过来,你已经死了!”
杜野虎胸膛如风箱一般的响,但咬着牙还是不说话。
“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说了。”杜如晦长叹一口气,很有些心累地道:“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你,你伤既然没什么问题,我也就走了。朝廷里还有一大堆事……”
说着说着,他又有点怒气上来了:“你们就不能少让老夫操点心?一个两个的不沉稳!”
没有一句亲热的话,但话里话外都是信任和亲近。
谷</span>杜野虎只闷声道:“哦。”
杜如晦看着他这个样子,又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枫林城是陛下和我,心中永远的痛,也是咱们庄国的耻辱,和抹不去的创痕!你和剑秋,已经是枫林城仅剩的两个人了,我对你有很大的期待。以后凡事留个心眼,别动不动那么冲动。相较于报仇,你能够安安稳稳地成长,才是对我们庄国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我不希望看到你出事,明白吗?”
“知道了。”杜野虎低着头道。
“希望你是真的知道了。”杜如晦又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一个踏步,消失在军帐里。
偌大的军帐中,只剩杜野虎一人。
帐中挂着的唯一一幅盔甲,投下沉默的阴影来。
杜野虎确实是“知道”的……
他低着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杀气。他默默地看着地面,好像是在发呆一样。可是整颗心,都几乎要炸碎了。
杜如晦他……竟然敢提枫林城啊。
而且是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堂而皇之的提及,好像枫林城域外的那一块碑石,刻印的是真实的故事。仿佛那数十万人的真相,真是他们所涂抹的那样。
好像从头到尾,他和庄高羡都只是那一幕惨剧的受害者。
受邪教之害,受叛国贼之害……
杜野虎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他不擅长做戏,所以段离说,在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板着脸就行了,生气就行了——他并不能确定,此刻有没有人在观察他。
而那个会教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只是慢慢走到摆放在军帐角落里的那堆酒坛前。
解开盖子,深深地、深深地嗅了一鼻子。
馋啊!
他将酒坛的盖子盖好,沉默地坐回了桌案前。
拿过那本摊开的兵书,神游物外地看了起来。
他其实是“知道”的……
他虽然莽撞,冲动,但是他并不愚蠢。
他和姜望曾经是结义兄弟的消息已经暴露了,他是知道的。
赵二听前段时间死在和雍国的边境冲突里,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当兵打仗死人很正常,赵二听的死,实在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
除了他是跟着杜野虎杜将军风里来雨里去的老部下,除了他曾经作为杜野虎麾下的小兵、远赴枫林城道院送口信,除了他知道杜野虎和姜望等人感情甚笃,除了恰好杜野虎前脚离开休整……
整个冲突的过程,实在太正常。
边境的摩擦,尤其是庄雍边境,哪一日断过?
杜野虎手刃敌虏为其复仇,这情真意切的故事,或许也值得喝一碗酒。
唯一不正常的是,赵二听的尸体被人动了手脚,赵二听的身上不止有刀伤。
杜野虎相信赵二听什么都不会说。
但有些时候,人的身体并不能够为自己保守秘密。
他当初没能下定决心杀赵二听灭口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
所以当林正仁神神秘秘的凑过来,说起姜望的行踪。
他二话没说,直接点兵杀赴。
他不可能不出手,不可能不尽力,不可能不调精兵。
但凡有一点迟疑,他在庄国留下来的这些日夜,便都是空耗。
只要有一处做得不对,段离就白死了!
他不怕死。
可是他在庄国呆了这么久,一刀一锏一身伤地走过来,是为了什么?
如师如父的段离,用脑袋为他取信庄君,是为了什么?
所以在与姜望交手的过程中,他的确以命相搏。
林正仁从始至终与他在一起,杜如晦更不知是不是一直藏在暗处。
他没有一丁点空隙脱身,又或者与姜望传信。
他清楚他和姜望现在的实力差距,知道他拼尽全力也不能把姜望如何。
但是当他在山坟坑底里与姜望骤然相逢,姜望几乎是下意识地挪开剑锋时……wWW.ΧìǔΜЬ.CǒΜ
天知道他有多么痛苦!
他确信姜望能够领会他的意图,能够感受他的痛苦。
在那无边灿烂的火焰中,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不如死了好!
那一刻他用缠身的兵阵之力包裹手下士卒,全部投出火海外,仅以自身向姜望冲锋。
他是真的想过,不然就这么死了吧,把一切的仇恨和责任,都留给姜望。
也正是这种死志——说服了林正仁,打动了杜如晦。
林正仁永远都做不到勇而赴死。
而杜如晦知道赴死的勇气有多难得。
他毕竟活了下来。
活下来,就不能够再逃避。
姜望给予了他一如既往的信任,而他怎么能把庄高羡杜如晦这样可怕的对手,留给姜望一人?
现在……
考验或许是通过了。
用他在生死边缘的这一次徘徊为代价。
这样的考验以前有过,以后或许还会有。庄高羡和杜如晦永远不会完全的信任一个人。
而他只能忍耐。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兵书上来。
他不够聪明,脑子远不像赵老五那样灵光。所以他想一件事情,要非常认真,要反复地想。
而面前这本书,也还有很多的内容,等着他费劲地去理解。
……
……
书海漫漫,人海茫茫。
姜望拖着伤躯,换了一身斗笠蓑衣的装扮,独自离开。
他对庄高羡、杜如晦满怀警惕,心中不安无法纾解。
但此时的他,却是也还做不到什么。
只能走得快一点,让自己至少不要牵累于人。
祝唯我比他更了解那对君臣,也比他更有实力。
祝师兄说过,不赎城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
不赎城主身后的未知处,还有凰唯真的传奇笼罩……
或许姜望更应该担心自己一点。
诚然杜如晦不会再亲自出手,诚然易胜锋现在无暇自保,会不会遇上那个胆大包天不在乎齐国威严的家伙,也难说的紧。
他握着他的剑,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人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需要独自行走。
他早已习惯。
早已习惯了。
“誒,这位朋友!”
就在城门边,一个怪模怪样的少年叫住了他。
这少年瞧来约莫只有十四五岁,身穿绸衣,腰系彩带,足踏马靴,背着一只外绘复杂纹路的铜箱。
他留着齐耳的短发,脸上很对称地涂了几道油彩,倒是并没有遮住他的眉清目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望……蓑衣下的如意仙衣。
这仙衣的防护效果实在算不得好,尤其是相对于姜望现在所经常会遭遇的战斗强度来说。
或许是早先几次破损太严重,自动恢复之后也不大如前了。总之在先前的那场战斗里,被万鬼噬灵阵削弱防御后,杜野虎一重锏砸来,他都吐血了,这仙衣本身倒是没有损坏。
也不知除了可以自动恢复,以及随意变化外观外,它仙在哪里。
细细想来,还真没有一次防住了谁的。
但是这个陌生的怪异少年,倒像是爱极了它。
“你这衣服卖吗?”
短发少年郎眼睛不动,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取出一个布袋,举起来轻轻一摇,里间全是元石碰撞的声响:“这样的钱袋,我给你二十个。”
姜望下意识的分辨了一下声响,听出这一袋有十颗元石。
不过他当然不敢卖齐天子所赐的东西,只道:“自己穿的。”
“啊,这样……”少年语带惋惜,终于把遗憾的目光从姜望衣服上挪开,落在他藏在斗笠下的脸上。“这样,我给你留个地址,你什么时候改主意了,随时联系我。条件任你开。”
“不必了。”姜望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诶诶诶。”少年急追两步,手指灵活地一抖,一张烫金帖子便跳了出来,被他夹在指间,拦在姜望身前。
“大哥哥,收下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万一你以后出个什么事要用钱呢?”
不知是谁家教出来的,瞧穿着打扮、出手的豪绰、说话的底气,出身应是不俗。
只是这句大哥哥叫得虽是亲热,话的内容实在不怎么中听。哪有素不相识,随口就咒人以后要出事的?要是有尹观的能力还了得?
但姜望也懒得跟这么个熊孩子计较,随手将帖子接过了,脚步未停。
“欸,你这也太敷衍了,我还没教你怎么用呢!”少年道。
谁家的小孩这么烦人?
姜望急着赶路,急着找地方养伤,实在是没心情跟他闲扯。
“我会用,你快回家吃饭去吧,我刚听见你娘喊你了!”
“你骗人呢!”少年气鼓鼓地道:“我娘早死了。”
姜望愣了一下,心里觉得有些抱歉。“总之我记住了,要卖衣服的时候会找你的。”
“你又骗人!”少年很生气:“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没骗你,我真的记得了。”姜望无奈道。
“这张‘如面帖’是我才做好的,你怎么会用?”少年很不开心地质问。
他有一种少年人独有的执拗,应该是很少吃过什么苦头。
姜望这才认真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烫金帖子,将信将疑地打开来,只见帖子里空白一片。
他发现他确实是不知怎么用。
这是个什么玩意?
好在少年也凑了过来,信心满满地道:“你呢,要找我的时候,用道元在帖子里写上我的名字,它就会根据你所在的位置,给你指出来,最近的一个能够联系到我的地方。怎么样,是不是很方便?”
“听起来确实是很方便。”姜望想起来曾在迷界用过的指舆,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这少年:“这是你自己做的?”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少年身上带着某种阻隔观察的东西,叫人看不透底细……气血和道元的强度都看不清楚。
由是愈发叫人觉得神秘。
“是咯。”少年摊了摊手:“很简单的小玩意,有手就能做。”
“……好,我知道了。”
姜望自觉现在的身体状态,不适合接触来历太神秘的人。很清醒地保持着距离:“下次再见。”
“我发现你真的是个大骗子。”少年不满地叉住腰:“你都没有问我的名字。”
“那么,请问你的名字是?”
“我是女孩子,你要说‘请教闺名’。”
“什么?”姜望吃了一惊。
穿着打扮身材都很像少年的这一位少女,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耳朵霎时红了:“你看什么呢!”
姜望赶紧解释:“啊,没什么区别,啊不是,我是说没看什么。”
这雌雄难辨的少女凶巴巴地瞪了姜望一阵,终究是没有继续跟他计较,只道:“我呢,叫戏相宜。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在我名字前面加个墨字。”
“墨戏相宜?”
“我是说,我也可以姓墨——算了随便你。”少女摆了摆手。
“总之,这件衣服什么时候想卖了……”她伸指点了点姜望手上的名帖:“联系我。”
可以姓墨。
背着这么一只铜箱。
能够自己做出来如面帖……
姜望略一沉默。
“我知道了。”
墨惊羽前脚才走,怎么墨家的古怪少女又来了不赎城?
怀揣着这样的疑惑,姜望终究还是独自出了城。
不赎城外,没有什么官道,走出去就是荒野。
四野之风一下子就拉开了帷幕,扑面而来的荒凉,
披着蓑衣的那个人,把斗笠压低,渐行渐远。
此时不知青天外,飞羽为谁待烟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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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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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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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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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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