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透光、绝不透声、可以隔绝所有窥探的密闭房间里,有个面墙而坐的道人。
这是一面白墙,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只在正中间悬有一轮圆镜。
此境无框,通体浑圆,无色而半透明。
它散发着一种平静的明光,本身并不刺眼,使得静室也并不晦暗。
道人盘坐蒲团上,明明就在视线范围里,但只显现出一个光影的轮廓。
他的声音好像很远,如是说道:“齐国武安侯在霜风谷的事情,是庄高羡做的?”
在他身后单膝跪地的人,正是前几天还在高陵城酒坊喝酒的褚子诚。
就齐国武安侯失陷霜风谷一事,因为梅学林所出身的地域、进入妖界之后所长期停驻的城池,景国方面有难以洗脱的嫌疑。
为此不得不在面对齐国的时候诸多退让。
淳于归在铁岩城连夜展开的调查自然是真心实意,甚至是愤怒的。
但调查也仅止于梅学林是平等国成员这一步。
抓捕了梅学林在天狱世界的朋友,以及他在现世的亲人,也都未能有更深入的进展。
而平等国很快就公开声明,齐国武安侯之事与他们无关——说来讽刺,相较于那些霸国强国的声明,反倒是平等国的声明更具公信力。
至少从创立之初一直到现在,平等国的每一次公开声明,都是有的放矢。对于他们所做过的事情,他们一直都承认。不似各国的官样文章,常常带着伪饰。
回到梅学林这件事情上来。梅学林虽是平等国成员,但在一个有真人实力的幕后黑手面前,他的身份其实并无意义。
哪怕梅学林其实是姜望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幕后黑手也是想怎么借身就怎么借身,想让他怎么对付姜望,他就只能怎么对付姜望。
弱者不具有自我。梅学林身上的平等国身份,更像是一个引人耳目的幌子。幕后黑手以此为自己争取时间和空间。
淳于归拿着这份调查结果去与齐国交涉,也不出意外的没有得到认可。
这才有了新建的武安城,新开辟的“武安-南天”战场。
对景国来说,齐国死了一个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对于齐国的愤怒,他们可以理解。对于文明盆地的秩序,他们需要维护。故而对于齐国的态度,他们也可以稍作退让——这是隔岸观火的人,对不幸者的宽容。
但他们作为最强大最古老的中央帝国,绝不允许自己是一个聋子瞎子傻子,被谁轻松利用。
找一个中域出身的、具备平等国身份的人,在景国负责的城池里常驻,最后在景国天骄在场的情况下,对齐国的天骄下手。这是何等放肆?
平等国是那混淆视听的棋子,景国又何尝不是呢?
但放眼天下,谁有让景国装瞎的资格?
那样的人或势力,并不存在!
所以哪怕已经与齐国达成了默契,景国方面对齐国武安侯失陷霜风谷一事的调查,也并未停止。
甚至于在铁岩城的全面调查之后,景国最高情报机构、有监察天下之责的镜世台,正式接手此案,开启了更广阔范围里、更深层次的调查!
整个镜世台铺开了许多条线,追踪各种方向,追究所有可能。
而现在,季国出身的“镜中人”褚子诚,像是最先有了突破。
镜世台成员大体分为两类,即“明镜使”和“镜中人”。一者在明,一者在暗。
明者悬镜,照查不法。暗者藏镜,匿行谍事。
在天狱世界活动了多年的褚子诚,无疑是一个优秀的镜中人。
听得前面那道者的问话,他双手扶膝,认真地回道:“因为姜望那一篇讨伐无生教檄文,和庄高羡那一篇也传得很广的生灵碑文,天下很多人都以为庄高羡与姜望是同病相怜,同仇敌忾。以为他们同根同源,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在复仇。
但咱们镜世台却是清楚的——他们之间有生死大恨。
前次通魔之事,已经足够证明庄高羡对姜望的杀心。
姜望也不是甚么善男信女,绝非以德报怨的人物。他越是不对庄高羡表露什么,越是说明他对庄高羡的杀意之坚。”
“这样的两个人互为死敌,谁也不会轻放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时间是站在姜望这一边。”
“毋庸置疑,姜望是当今天下第一等的天骄,在黄河之会后短短几年,就已经成就无憾神临,战力非凡。
而庄高羡成就洞真未久,纵观庄国内外环境,瞧来花团锦簇,实则空间有限。外无雄扩万里之机遇,内无英明神武之皇储。庄高羡既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依靠国势成就真君,也没办法退位超脱自行冲刺衍道。
他只能等着姜望慢慢追上他的修为……
属下若是庄高羡,寝食难安!”
褚子诚显然已经在心里梳理了很久,此刻侃侃而谈,有条不紊:“万里逐杀张临川,剿灭无生教一事。更说明姜望的影响力,已经成长到了一个恐怖的地步。他一封檄文发出去,天下响应!无生教已经蔓延天下、埋根万里,却一夜覆灭!
比起他的修为,此等影响力是更可怕的事情。
庄高羡能等否?
您请看今日之天狱,因姜望之死,来了多少势力,多少真人,多少真君?今日姜望不死,他日这些人,未尝不会立在庄国废墟!”
“照你这般说,庄高羡的确有出手的动机。”面墙而坐的道者叹了口气:“但在万妖之门后,谋害人族天骄,无疑是对人族上古共约的亵渎……他真敢如此?”
褚子诚轻声道:“上古诛魔盟约也是神圣不可侵犯呢。”
只有一个光影轮廓的道者一时无言。
虽说上次审罪失败后,上玉京山裸身受笞的是杜如晦,但明眼人都知道庄高羡的责任在哪里。这对明君贤臣,向来是一体同心,杜如晦怎么可能背着庄高羡做那等大事?
只是庄高羡身为一国之君,道属国国主,景国也不能见他颜面扫地、失去威信,所以也就配合着含糊了过去。
上古诛魔盟约和万妖之门后的人族共约比起来,还真难说得清孰轻孰重。
庄高羡能把上古诛魔盟约当成武器,污蔑姜望通魔……冒险违背一下万妖之门后的人族共约,又是什么稀奇?
褚子诚补充道:“所以动机之外,勇气也有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激动。
因为他追查的是这样一件大案——
涉及中兴庄国的洞真国主庄高羡,涉及霸国东齐的最年轻军功侯,涉及天下公德、人族共约!这件案子一旦翻出来,势必举世瞩目。
而他褚子诚抽丝剥茧,已然找到了真相,一举成名不在话下!
破获此等大案,功法、元石、职位,还不应有尽有?
谁能相信他在季国那样一个小国出生,一路走来没有任何背景,却可以自己编织出那么灿烂的未来呢?
只有一个光影轮廓的道者的声音,打断了褚子诚的遐想:“但是怎么做到呢?你说的动机和勇气都很合理,但庄高羡毕竟是一国之君,不可轻动,更别说来万妖之门后冒险。更重要的是……姜望已经是齐国武安侯,位高权重,也必然得到齐国的重视和保护。庄高羡凭什么能够把握他的行踪,提前做好针对?这个是说不通的,无论是修远还是计昭南,都不可能被他庄高羡掌控。”
褚子诚谦恭地道:“您当然不会想不到答案,只是进入了一个思维的误区。庄高羡何须去把握姜望的行踪?有列国公认的神临之责在那里,姜望必然会进万妖之门后履责,且这一天不会太久,毕竟他是天下瞩目的年轻国侯,履责一事拖得久了,定会招惹闲话。姜望没必要拖延,以他一直以来的表现,也不是个畏险的人……
故而,庄高羡若要针对姜望,只需要提前进入万妖之门后等待就是。”
面墙而坐的道者又轻叹一声。
褚子诚继续道:“巧合的是,庄国有个叫乔敬宗的人,是所谓新安八俊之一。他是在年初的时候,来到的天狱世界,一直都待在高陵城发展……您应该也注意到了,其人进入天狱世界的那段时间,正好是姜望在齐夏战场上立下不世之功,以军功封得国侯!”
“乔敬宗?”道者问。
褚子诚道:“高陵城距离铁岩城并不远,对于一个当世真人来说,这点距离更是完全可以无视。我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梅学林这样一个绝好的借身目标,但对庄国的中兴之主而言,这想必不是难事。
他若是一直在关注文明盆地里的齐国诸城,那么也不难第一时间得到姜望降临天狱的消息。
以有心算无心,以洞真谋神临,在天狱世界,有太多机会。
他未必是一定要在霜风谷出手,只是霜风谷那里刚好有了个绝妙的机会……计昭南带着姜望血战霜风谷。
于是他当机立断,想办法遮掩了自己,无声无息地离开高陵城,再指挥早就纳入掌控的梅学林,让梅学林混迹于王坤将军的队伍里,以支援的名义前往霜风谷。在最关键的时刻,一举将齐国武安侯埋葬。”
“倘若事件的真相是此,的确所有的细节都对上了……”道者又问:“你认为乔敬宗就是庄高羡?”
褚子诚自信地道:“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能够达到真人战力的,整个庄国并没有第二个人。”
“我也查过现世情报,自年初到现在,庄君的确有五次视朝,但这五次,都只是坐在那里说几句话而已,并没有出手。也就是说……未必是真。”
说到这里,他有些情难自抑的感慨:“庄高羡的智略、手段、心志,真个都是一等一的存在。无怪乎能够主导庄国中兴,掀起如今偌大声势。
姜望封侯之后,又是出使牧国,又是巡视南夏,神临之责是一延再延。
庄高羡进入妖界,也只能一直等着。
从年初等到现在,他作为一国之君,竟然冒险在万妖之门后,等一个杀死姜望的机会,足足等了快十一个月!
要知道他在高陵城每待一天,就多一天暴露的风险。而他的冒险,是把整个庄国数百年的经营、和他作为当世真人的一切,全部悬在刀尖之上。
换做一般人,早就等不下去。我若是他,也不知崩溃了几回。
他却能够安之若素,完全以乔敬宗的身份生活,不露半点破绽!”
盘坐的道者,又叹了一声:“子诚,你分析得很好。但是这些分析,到目前为止,都只是你的推测。”
褚子诚心中激动,虽说他一直自诩不是池中物,也早就与这位大人物有过联系。但截止到今天,这还是这位大人物第一次以‘子诚’这样的近称来称呼他。
这意味着什么,几是不言自喻的。
“要验证此事实在太简单了!”
他立即给出认真思考过的解决办法:“先以高陵城军方名义,紧急发动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征调乔敬宗出征,让他正常回归现世的计划搁浅。
对万妖之门进出的核查仍是不要放松。
再让玉京山随便派一位真人去新安城,就说要去视察庄国国道院道统。
庄高羡若是在国内,必然要出来相迎。反之,若是庄高羡没有亲迎,那他现在就还在天狱里,且正是乔敬宗!”
面对这样一件诸方都没什么头绪的大案,能够抽丝剥茧,一步步靠近真相。褚子诚靠的是超人一等的敏锐和细心,靠的是他里里外外翻阅了大量资料、进行海量调查、几乎解读了姜望一生恩怨的勤苦。
在猜测乔敬宗就是庄高羡的情况下,他还主动约请喝酒,在觥筹交错中对一位真人进行试探。
他具有多么大的勇气!
他勤勤恳恳,冷静果决,智勇双全,有什么理由不走向最后的成功?
昨日之姜武安,未尝不能是明日之褚子诚!
道者悠悠说道:“这确实是鉴别真相的一个好办法,就算最后不是庄高羡,咱们也没有损失,你考虑得很周全。但是子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说乔敬宗真的就是庄高羡,如果说庄高羡是这么可怕的一个人,你这样调查他,他怎会没有发现你?”
褚子诚有些愣住了:“我……属下,属下很小心。掩饰得很好。”
道者长叹一口气:“子诚啊,你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这么多年,可惜你了……”
褚子诚压下心中喜意,谦恭地道:“为镜世台,为大景效忠,子诚心甘——”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感受着身体里急剧消散的生机,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直到从这人口中,听到了其人所补充的“情愿”二字。
“我给过你机会了……不过如此迎接永夜,想来你也心甘情愿,对吗?”道者问。
这时候他才知道,面前这道者,先前的许多次叹息,竟是为他而叹。
可是……
“为……为什么?”褚子诚挣扎着,用最后的执念问道。
一只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抚平了他的不甘,也抚平了他的所有。
在生命的尽头,他听到有个似有似无的声音在这样说——
“天下皆幻,永生一真。”
他的灵魂似乎炸开了,在进入永恒的黑暗前,有着身心剧震的恐惧——
“道……道贼!”
……
……
……
……
……
(赤心巡天入藏大英图书馆了,说明大家一起参与的这个仙侠世界……还不错。琇書蛧
这份喜悦,与诸君分享。)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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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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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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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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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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