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玄胜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于是又问道:“那女子是不是身形纤弱,肤色很白?“
“据张教习说,是有些少见天日的苍白。”严禅意道。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呢?“
“没有。”严禅意摇摇头,又多解释了一句:“历来到学宫外瞻仰的人很多,一般只要不冲撞阵法,
我们也不会管。“
十四的确是来过了稷下学宫,而且卸了铁甲,点上红妆,穿得华丽。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
总是藏在重重的甲胄里,总是提着那柄重剑保护重玄胜,几乎让人忽略了她是一个女孩。
等在稷下学宫外的那一夜,她在想什么?
又为什么,在天亮的时候离开呢?
只差一個时辰……最多只差一个时辰,重玄胜就和姜望走出学宫了。
只差一个时辰,她和重玄胜就可以见面。
而她没有再等。
姜望无从得知十四的想法,但他想,那一定是很艰难的决定。
究竟要有多爱一个人,才会舍得离开?
重玄胜转身便走。
“打扰您了。”姜望对严禅意拱手为谢,赶紧追上了重玄胜。
“你打算怎么办?”
重玄胜在空中疾飞,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伤感的表情,只是异常坚定地说道:“找她。“
“去哪里找?”
姜望下意识地想启用追思之术,但他与十四,也已经超过三个月没见了,追思秘术亦无从生效。
重玄胜一边思考一边说话,语速极快:“她要离开齐国,只能悄悄地走,不可能大张旗鼓,横飞四境。那么她的速度必然有所局限。她是天亮的时候走的,就算是寅时,而现在是申时。六个时辰的时间,往西往北往南,都来不及走出齐国。只要不往东出海,我就能拦住她!”
“如果出海了呢?”姜望问。
重玄胜没有半点犹豫:“那就出海找!“
近海群岛是那么广阔的一个地方,又因为特殊的地缘环境,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齐国那些逃窜的案犯,经常往近海群岛跑,就是因为跑到那里之后,就很难再被揪出来。
但寻找十四,从来不是一个需要权衡的问题。
不管十四是如何想,不管她做了怎样的决定,独自去了哪里。去近海群岛也要找,去了迷界也要找,
去了沧海也要找。
姜望在重玄胜眼中看到的,是这样的决心。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一把拽住重玄胜,加速飞回临淄。
而后,一条条命令以摇光坊姜家为核心,迅速向整个大齐帝国铺开。
青羊镇。
独孤小正在静室中修行,忽地面露喜色。
屏气凝神,神魂沉进通天宫,不多时,姜望便以神印法显化身形。
一袭青衫,风采卓然。
独孤小的小周天意象就是姜望,在姜望烙下神印,帮助她拓宽了成长空间之后,更是建立了非比寻常的联系。
方才神印有所触动,便是姜望的提醒。
在成就神临境之后,姜望对“神印”的影响远超之前。虽然仍旧无法感应到坠落万界荒墓的血傀真魔宋婉溪,但是在齐国范围里,已经可以直接降临力量于独孤小之身,于通天宫显化形象当然更是寻常事。
只不过为了照顾独孤小的感受,他极少会如此罢了。
这一次紧急降临,也是先通过神印做出提醒。相当于拜访之前的敲门。
“大人,有什么吩咐?”独孤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姜望。
封侯之后的姜望,已经今非昔比。太多人都需要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调整对他的态度。
但是独孤小心中的姜老爷,从来没有改变过。
因为她的崇敬,早已不可能更多。
姜望没有寒暄,直接拟化出十四的样貌图影,让独孤小记住:“派出所有人手,在阳地范围内拉网搜寻此人,遇到她就告诉她,我在找她,她担心的问题我会帮她解决,让她不要再走了。另外传我手令,请衡阳郡守、赤尾郡守帮忙戒备边境,一同寻找此人,这个人情我会记住。
独孤小处事的能力早已历练出来,闻言半点废话都没有,立即就退出通天宫,发出一道道指令,迅速动员起青羊镇的力量。
如今的青羊镇,早不是当初。
作为武安侯姜望在齐国的封地,不知多少人打破了脑袋,想要托庇于此。
当然青羊镇并不轻易招人,哪怕是超凡修士,也须得根底清白,能够展现出一定的能力才行。
像张海那种混日子的,若是换成现在,根本不可能混进青羊镇的高层里。也就是占了一个元老的身份,现如今还能够安心地尸位素餐,日复一日重复他痴妄的炼丹大业。
当然,姜望有令传来,他就算下一刻丹药就要出炉,现在也得立即熄火出门。
青羊镇自有的超凡修士,再加上德盛商行在这里的据点力量,一时间倾巢而出。独孤小也亲持青羊子印,疾赴衡阳、赤尾。
作为阳地的旗帜性人物,姜望在这片土地上的影响力,似乎今日才展现在人前。
整个阳地,谁不愿为姜武安耳目?
临海郡第一重城,是名天府城。
天府城城主吕宗骁,是比临海郡守更有分量的存在,尤其是在太虚角楼坐落于天府城后。
这一日,临淄一道讯息传来,天府城四门大开,城卫军竟然大队出动,巡游四境。
在最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将临海郡全部十三个码头都纳入监察范围。并且挨个查阅航船出海记录,寻找一个名叫“十四”的女人。
石门郡,城关高耸。
各路城关守将,几乎人手一幅画像,乃是通过传讯法阵,从临淄传来。
摧城侯府一声令下,整个石门郡即刻戒严。
当然并不是禁绝交通,而是在关键边城,落下一张张筛子,叫目标人物没有走脱的可能。
用李龙川的话来说—一“别的不敢保证,在齐国南部边境线,就算是想要留下一只苍蝇,李家也可以让它飞不过去!“
朱禾郡。
金针门门主武去疾忽然召集一众门人,命他们散向各地城关,遍寻一个名为“十四”的女人。
金针门在朱禾郡发展多年,以仁行医,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虽则有武一愈叛门之变,以至元气大伤。门主武一愚重伤之后,更是断了神临之念,气血开始两衰,
传位于大弟子武去疾。
武去疾修为不显,只是堪堪叩开内府。
但其人据说与那位新晋武安侯有交情——武一愈叛门而逃,就是被武安侯追到海外,亲手击毙。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再加上武一愚的全力支持,故而在朱禾郡,金针门的影响仍未削减多少。
医家又是最能广结人脉的修行流派,金针门这边动作一展开,朱禾郡几乎一半的边城,都被纳入了监察。
至于另一半边城,则是由占据了朱禾郡近半药材生意的德盛商行所负责。
北有沧郡,郡守乃是晏平门生。
南有胶东郡,郡守是为晏氏族人。
自己为嫡脉,向来表现出色,未婚妻为朝议大夫温延玉之女,妻家力量可观。晏抚在晏氏内部的地位稳如山岳。
他在临淄一封传书,这两个边郡立即就严格起来。几乎是以追缉逃犯的规格,严厉筛查城关,不允许任何身份不明的人出境。
倒也真的揪出了好几个乔装外逃的案犯。
玄沙郡是齐国最大的铁矿产地。
而南遥廉氏占据了玄沙郡铁矿最大的采购份额,可以说廉氏的采购需求,甚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玄沙郡的铁矿价格。故而廉家在此地上上下下的关系,都很稳固。
这一天,玄沙郡边城戒严,零星外运的货车,哪怕有过关文书,都需被打开来仔细查验,不使有人藏身。
不管是戴斗篷的戴面具的,不管平日有怎样的着装习惯怎样自由,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不露脸一定出不了境。
为了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十四,姜望和重玄胜爆发出来的能量,让整个临淄侧目!
很多人这时候才恍然惊觉,在不知不觉间,这两个年轻人已经在齐国拥有了这样的影响力。
大齐帝国雄霸东域,幅员辽阔,人口何止亿万。
但他们说要找一个人,便要找一个人。
就是要在海底去捞针,就是要在茫茫人海里,寻一个具体的姓名。
一声令下,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几乎监察了所有离开齐境的路线,此等决心、意志、能量,怎能不让人动容?
换做是一年之前,谁能够想到呢?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今的意志,已经能够在这个伟大帝国掀起狂澜。
外界风起云涌时,掀起这一切的两个人,正相对坐在摇光坊姜府的院落里。
该撒出去的关系都撒出去了,甚至于也动用青牌关系,请了擅长追踪的捕头去寻十四。现在他们也做不了其它事情,只能在这里等。
等待会成倍地放大焦灼。
“还没有消息吗?”重玄胜这已不知是第几次提问。
把所有事情全部都安排好、再三确认自己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之后,他强行镇住的心境,立即就溃乱了。
在战场上可以那么耐心地等待时机的人,在生死危机前可以那么冷静地做出决定的人,现在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心中焦灼无处纾解。
“还没有。你的判断不会出错,十四不可能这么快出境,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
姜望这话亦是不知第几次重复。
但他知道,重玄胜现在,需要这样的重复。
“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我漏掉了?”重玄胜又问。
姜望耐心地道:“十四不是叛逃出国,她没有必要选择危险的逃离方式。如果她只是想要不影响你、
悄悄离开齐国的话,那么所有的离境路线,都在我们的监察中。“
重玄胜静默了一会,又道:“阳地那边,和朱禾郡那边,会不会力量不足?十四如果强行闯关的话,
他们恐怕拦不住。”
“首先,十四知道了你的选择后,应该不会再走。其次,就算她强行闯关离开,只要得知了她的行踪,我就马上动身去追,相信我,她跑不了太远,我现在可是货真价实的三品青牌捕头。”姜望温声说着,为他倒了一杯茶:“喝点水,你现在太急了。”
重玄胜咕噜咕噜地喝了一杯茶。
稍稍平静了一会。
但喃喃地又道:“十四从来没有去过很远的地方,她出门都是跟着我。我伐阳,她就跟着去阳国。我出海,她就跟着出海。我伐夏,她就跟着去夏国.我为什么要去稷下学宫?”
”十四很强大,她的剑术连我也是佩服的。”姜望强调道:“她不会出事。”
“她不会出事的.”重玄胜重复了一遍,似乎从中获得了一些安慰,但又颓然地问道:“我是不是很愚蠢?”
姜望很真诚地看着他:“你如果愚蠢,这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你现在是关心则乱。
“不,我很蠢。”ωωω.χΙυΜЬ.Cǒm
重玄胜摇头道:“老爷子万事以家族为先,我早该想到的,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又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就被重玄遵绑进了学宫…"
他猛地站了起来:“重玄遵!”
一瞬间怒火勃发:“重玄遵和老头子绝对有默契,他们狼狈为奸,联手赶走了十四!“
姜望跟着起身,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将他往座位上按,故意笑了一下,才道:“胜哥儿,这喜怒无常,可不是智者之风。且不论重玄遵是不是真的跟老侯爷有默契,也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咱们进了稷下学宫三个月,十四却是今天天亮才走的,不是么?”
重玄胜闭上眼睛,长长地缓了一口气。
“我好不习惯,好不习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也不是痛,也不是难过。就是空空的,好像这里”他按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喃声道:“缺了一块。
姜望沉默了一下,说道:“其实…如果做妾室的话,我想十四她也会愿意的。名分有时候没有那么重要,你心里谁最重,只在你心里,不是么?”
重玄胜睁开眼睛,看了姜望一眼:“我叔父找你了?请你做说客?这不太像你会说的话。”
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复了冷静当他觉得姜望也有些不对劲的时候。
姜望没有吭声,坐了下来。
的确是在他联系吕宗骁的时候,重玄褚良找到他,跟他聊了一些事情。
诚然他会无条件支持重玄胜的选择,诚然他自己非常认可重玄胜的这种选择,但难免也会被影响,也会想一是不是有对重玄胜来说,更好的选择呢?
无论是重玄云波,又或是重玄褚良,都没有伤害重玄胜的理由。但如重玄氏这样的名门,的确有它根深蒂固的传统,古老世家,自有多年传承延续下来的智慧。
如重玄褚良所说,翻开史书,多少世家名门的兴衰成败,难道不足以让后人警醒吗?
重玄胜叹了一口气,终是说道:“我其实是一个不太在乎别人是否受委屈的人。为了达到目的,手段也并不很重要。
但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让你觉得一定不能委屈了的。
于我而言,我叔父算半个,你算半个。”
他很认真地对姜望道:“十四是一整个。“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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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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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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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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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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