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默默咀嚼,独自承担,独自前行。
向前是他不多的例外。
那时候的向前心神崩溃,颓然若死,每日浑浑噩噩。
他把向前带到枫林城域外,让他看那块生灵碑,为他讲述生灵碑上的无耻,生灵碑下的哀哭。告诉他人生何艰,前路何遥,自己肩负着什么,将要走向何方。
向前从此重燃斗志,以友人为榜样,走向那不可逾越的绝望高墙。
他们是可以互相理解的。
因为他们都有绝望的理由,但都没有办法放弃,都在继续向前!
今时今日,姜望以一路走来的所有,杀向他所背负的血海深仇。
以这些年赢得的、放弃的一切,向那沉甸甸的过去,发起最后的冲锋。
向前不能不在场。
游剑天下又无牵无挂的他,早早做好了准备。
于此时独坐天马高原,仅以飞剑一支,遥来参与此战!
这是在飞剑时代名列三绝巅的剑术。
这是洞真杀力第一向凤岐的亲传。
这是已经绝代的飞剑,在今时的回响!
它提前斩碎了玉虚神雷,荡平了薪尽枪前的所有阻碍。
于是祝唯我的枪,就此抵达了,点在了平天冠之前——
铛!
天地之间有龙吟。
庄高羡平天冠前的白色旒珠飞出一颗,张扬龙气如须,恰恰抵住了那一点金芒。
关乎太阳真火山呼海啸的力量,第一次真切地与天子龙气对耗。
犹记得当初在战场上伐十城而走,偿尽栽培之恩,这男子只留话说——
“枫林旧事,必不肯忘。”
今来复仇!
隔着旒珠垂帘,看着对面这个曾经锋芒毕露、令他甚为得意的天骄,庄高羡眸冷声亦冷:“蓬发垢面,沦落如斯。离开庄国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
三足金乌的虚影,冷漠俯瞰庄高羡。祝唯我双手紧握长枪,太阳真火结成了焰衣,尽数后展,他体内爆发的力量,几乎扭曲了空间,而在这种竭尽全力的对抗中,步步而前:“拜你所赐!”
与他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那已经撕裂了长空的尖啸。
高穹那极速坠落的流光,牵扯着空间的冗长裂隙,仿佛曳住黑尾。
仿佛在用这声尖啸质询庄高羡——你怎敢分心言语!
薪尽枪头点旒珠,龙光射斗天上来!
飞剑之术从来杀力无双,唯我剑道又是飞剑极致。
当它曳尾而来,几乎撕裂一切,整片空间都摇摇欲坠。
庄高羡高举他的右手,五指大张,玉虚之炁混合着他的神念,顷刻就密布了这片空间……定住这段空间!
洞真已是可以准确把握天地本质、真正掌控道则的恐怖层次。
真人面前,皆为假人。真神面前,尽是伪神!
念动法移,天地受命,故而以力定空。
那道飞来的流光,就这样凝固在这片空间里,无比璀璨的剑芒,仍然掩盖它的本真。它代表这天地之间唯我独尊的锋芒,且只以这锋芒示人。
庄高羡从容地应对着这一切,目光看着远处,在这场未曾设想的战斗里,他最关注的始终还是姜望。
在南辕北辙的神通里,在明明已经不可能有办法伤害到他的境况中,仍然拼尽全力,疯狂前进也疯狂后退的姜望!
南辕北辙是几乎无解的神通,尤其是在一位当世真人对神临修士的压制里。
但姜望竟然对这门神通表现出来超乎寻常的熟悉,且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他在这门神通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并且一直在这样做——
那就是消耗。
无止境无上限的消耗。
他要使姜望南辕北辙,就必须要付出足以使姜望背道而驰的力量。
姜望就抓住这一点,爆发身成三界状态下最巅峰的杀力,以贯彻此意的真我道剑,斩出的天意之杀近乎永恒——吾意在前,死不旋踵!
我竭尽全力,向着我的目标前行。
纵然我会失败。
纵然最后的结果是南辕北辙。
可谁又能说,我不是在向前走?!
严格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破局之法,也绝不是南辕北辙的弱点。
一个神临修士,哪怕真的耗尽一切,耗到死去,又能在这种对耗中,耗去洞真强者多少力量?
但庄高羡没有笑。
因为这并不可笑。
在重创当世真人韩煦,震慑雍国七神临,又击退地狱无门等五位神临之后,他绝不能说自己还拥有无限的力量。
身成三界的姜望拼命冲杀,带给他的是接近与真人对抗的消耗。
尤其这种消耗,是在面对薪尽枪、龙光射斗的情况下。
甚至于对抗太阳真火的那颗旒珠,也非长久之选。
毕竟已然离国,天子龙气是无源之水,用一些便少一些。
这一系列的计较都在心中一闪而过。
至此其实也只交战了瞬息。
而他耳中听到的是裂响。
裂响来于两处。
一处是停在身前,正与薪尽枪对抗的至尊旒珠——仅仅这样一颗旒珠所承载的天子龙气,在如此灿烂的太阳真火面前,的确是有些勉强。
还有一处裂响,则在天穹。
他抬头看到,那道流光正在坚决下坠,他所定住的这片空间,一道一道的裂隙正在发生,黑色的空间裂隙有如蛛网蔓延!
好锋利的剑!
念动则法动,他不由得催发更多的力量,玉虚之炁在这一刻显化实质,玉白色的烟气飘渺而升,凝成一条条华贵的烟线,或弥裂隙,或缠剑身。
在看到姜望的那一刻,他已经捕捉到了那种非常清晰的设计感。今日所有的反应,好像都被针对了。他感觉自己已经一只脚踩在了沼泽上,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开始杀人!
平天冠上的旒珠,一下子飞出九颗,连珠一线,彼此呼应,极致璀璨,无尽威严。
在庄高羡的身后,出现一尊巨大的天子虚影,与他身着同样的冠冕,只是面目看不清,而浮沉见山河,遍身有龙吟。
自人皇炼杀龙皇九子为九镇,镇压长河,逐龙族于沧海。现世龙脉从此即为山河所镇,受人族所制。
在道历重启,国家体制大兴后,天地龙气尽归天子。
天子龙气可以说是诸国皇帝独有的手段,自然也有镇杀万法的威仪。
此刻庄高羡不再吝惜,将天子龙气挥霍一空。
那天子虚影一时挽天地为弓,满山河之弦,搭上了那九颗旒珠作为箭……
西北望,天马原!
九珠连箭杀向天马原,真人之念洞彻诸方,他左手提剑竖斩,劈空断元。笼罩着祝唯我的空间,像豆腐块一样分开!
他要先杀那个躲在远处使飞剑的,但也并不打算让面前的祝唯我多活一点时间。
他的神念束缚了太阳真火,也束缚了祝唯我!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那尊贵的道躯,忽然感受异样。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正当他动念巡察,身上忽然跳起碧光!
那是邪异而绝望的碧光,在哀念之中燃烧,无限招摇,扭曲似舞,倏然化成了那个先前就交过手的邪异刺客!
碧光显化的此人,不够生动,却更加邪异、癫狂,冷漠飞在高穹,戟指而咒曰:“你将死于今日!你当死无全尸!你必永不超生!”
庄高羡有一种自己正被指着鼻子臭骂的恶劣感受,但不只是被骂而已。他真真切切捕捉到了如蚂蚁般爬遍全身、且试图往身魂深处钻噬的咒力。身上碧火点点,皆是致死之念。
如此偏狭小术,竟有如此通天威势。
等闲神临修士受此咒念,只怕顷刻便要自尽而死。
庄高羡一眼洞彻虚实,当然心坚如铁,五指一拢,立即追根溯源,就像扯下了一件外衣,将这些死念全部扯落!
但与此同时,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一种锋芒。
一种与他的天子龙气同源,却更高贵、更正统的锋芒。
他看到远空之中,跃起一个戴青铜鬼面的寸发男子,其人体态极美,反手于身后……自脊柱中拔出一柄光华万丈的五尺长剑。
剑出山河伏,天地动。
此神通之剑。
此天子之剑!
此大秦帝室嫡传!
持剑者秦国嬴子玉,天下赵汝成。
他在远空之中,不容置疑的出现了。恰恰截住那天子龙气所驭的九珠连箭,以那柄尊贵非凡的天子剑,狠狠斩在此箭上。
天子亦有尊卑!
旒珠飞碎散成粉,龙气呜咽尽流失。
而他并未停留,在空中踏出大五行混天步,瞬间迫至身前,双手高举,重剑劈落。此至尊至贵,天子杀人!
天子剑斩天子箭!
天子剑杀天子!
饶是庄高羡并非那种养尊处优的国主,也是波谲云诡中成长起来的强者、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真人,在这样的时刻里,也感到应接不暇!顾此不免失彼!
这竟是什么样的恐怖阵容?
姜望。
祝唯我。
地狱无门首领、有史以来第一个以咒术成神临者。
唯我剑道的传人。
秦怀帝后人、天子剑执掌者。
他们不仅仅拥有神临层次里堪称可怕的实力,还个个都是天骄,拥有无与伦比的战斗嗅觉,配合起来天衣无缝,仿佛为这一战,已经一起预演过千万次!
一加一加一加一再加一,远大于五!
交战到现在,他竟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甚至始终有危机感在心头,警钟悬于侧。
他完全未能抹掉。
此刻姜望还在对耗南辕北辙,龙光射斗正在撕破空间,那些咒念灭而复现,太阳真火已经焚杀了剑气、祝唯我在弥平的空间里杀奔过来……天子剑已临身!
庄高羡持剑而啸,怒发冲冠,玉虚之炁环身如壁,以道家秘传的昆仑之瞳震慑赵汝成:“你亦帝裔,不知擅杀天子何罪吗?”
那厚重的青铜鬼面,连眼睛也是遮住的。赵汝成的声音在面具底下轰鸣,贵不可述:“我固知此罪,罪在不赎!你不妨留下一封遗书,让姬凤洲在你死后执道国之刑,诛我九族,斩首嬴昭!我必帮你转达!”
庄高羡就是一窒。
嬴昭正是当今秦帝的名字。
与面前的赵汝成,是货真价实的同宗同族,体内都流淌着大秦太祖嬴允年的血。谁还真能诛他九族?xǐυmь.℃òm
夺自韩煦的长剑就此横来,挟风带雷,轰鸣剑气。
庄高羡作势以此剑来抵挡天子剑,但却冠冕一动,旒珠摇晃,体内元神拔身而出,恐怖的神识毫无遮掩,铺向四面八方。
着冕服,慑龙气,握五行,威天地。
此天子元神!
“元”乃万物之始。
从神临到洞真。
是从人之神,迈向世之神。
是从对自身的掌控,走向对世界的掌控。
他以元神出窍,连神识都不再顾惜,宁愿虚身赴盟,而要于此时此刻,威服四方,瞬杀一切神临!
但是这尊元神堪堪才拔窍而出,眼前世界已不同!
天空不是这片天空,长河不见那条长河。
面前是无边云海,天穹混沌。
举目四望,一片茫茫。
神识铺开,而竟受阻。
凭庄高羡的眼界,当然知道自己不幸中招了,对方早有准备,元神被拉进了某个未知的战场。
他也不犹疑,在这一刻鼓荡冕服,暴摧神识!
他要以强横的神识力量,强占此处主导,甚至于撑爆这个地方。
吾乃当世真人,能洞察现世,还洞彻不了你这小小花招?!
此时他也顾不得什么消耗了。
元神受阻,道身危矣!
或许这才是这一战发展到现在,姜望所准备的最狠的杀招。
现在他必须承认,姜望今日来杀他,不只是仇恨蒙心、头脑发热而已!
当他无限制地膨胀神识之力,眼前的云海混沌很快就被推开。在云海的边缘,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一切都寻常,只是正好回过头来,眼神疏离淡漠的男人。
庄高羡发现他完全不认得,更没有任何有关此人的情报,也不知姜望是如何请来!
“你是?”
白骨之祸湮灭了他统治下的一座城域、数十万人口,成就了他的旧伤尽愈、洞真之尊。
而他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
这是多么讽刺的一幕。
但这个眼神疏离的男人,连讽刺的情绪也欠奉。
他不在意世间的一切,声音也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不必认识我。因为我也对你没什么兴趣。”
天子元神宽宏地道:“朕不知道姜望许了你什么条件,也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弑君是什么罪过。你如此修为,如此天资,轻掷在此,实在可惜。若是能够转投于朕,朕允诺——”
气质疏离的男子双手微垂,面迎庄高羡,就这么从云海边缘走过来:“我说的没兴趣。是指我没兴趣了解你,也没兴趣听你废话了……跟所有的一切都无关,我现在只是单纯地要,杀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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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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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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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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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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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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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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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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