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青牌渠道传来的消息,着实是救命的稻草。
姜望当场开启天府之躯,煊赫高空,带着重玄胜从临淄直飞鹿霜郡。
鹿霜郡在临淄西北方,是姜无弃母族雷氏族地所在,与临淄城之间,就隔着一个乐安郡。
谁也没有想到,十四悄无声息地跑了好几天,竟然还在齐国腹地打转,压根没有跑出国境。难怪边郡诸城一点消息都没有,难怪姜望亲自出海,都捕捉不到踪迹。
重玄胜和姜望动员了所有人脉关系,在齐国的辽阔疆域上,划了一个巨大的圈,但十四压根就一直在这个圈里打转…
这么多年来,十四一直是跟在重玄胜身边。重玄胜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自主行动…显然是搞砸了。
幸亏是搞砸了。
姜望飞落林中,把无人打扰的重逢、互诉衷肠的时间,留给彼此对望的两个人。
这时候的林有邪,正坐在一根横权上,垂着脚丫仔,无意识地摇晃。
她有时候像是一片叶子,亦是这林中的一隅。
“这次多亏你了。”姜望飞落下来道。
“小事一桩。”林有邪随口道。
姜望在另一根横权坐下来,就打算开始修炼一也不知重玄胜和十四要在那边哼哼唧唧多久,他也不方便偷听。
“我记得你跟雷占乾是不是有矛盾?”林有邪忽然问道。
“因为双方的年轻气盛,是有一些小冲突…不过早就已经解决了。”能够找到十四,姜望的心情也变得很好,笑了笑:“怎么?“
当初姜无弃遗礼相赠于姜望,却遗命让雷占乾去请人,就是有意促成双方和解。虽然彼时的雷占乾心灰意冷,没说什么就独自走了,姜望却是愿意接受这份心情的。
说到底他与雷占乾本也没有什么根源性的矛盾,且历次冲突,他都是占便宜的一方,实在也没有什么必要揪着不放。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雷家是鹿霜郡的地头蛇。”林有邪道。
雷氏本不是什么顶级世家,当初因为雷贵妃而荣起,真要说的话,与今日的静海高氏也没什么本质区别。顶多就是雷氏曾经有过不凡的历史,底蕴比静海高氏要强上那么几分。
雷贵妃死后,雷氏就该衰败了。
但雷贵妃虽死,腹中却还遗了一个姜无弃。
寒毒入命的姜无弃,从小就很受天子怜爱,又以非凡的才能,赢得长生宫之基业,竟以病躯,获得了争夺大位的可能。
雷家就此稳固了根基。
恰巧雷占乾这一代又很争气。雷一坤已经称得上优秀,雷占乾更是摘下雷玺,被视为雷家未来数百年之希望,有真正将九天雷衍决推至巅峰的可能。
天时地利人和,鹿霜雷氏才有蒸蒸日上之势。
但姜无弃一死,长生宫自此封门。树倒猢狲散,雷氏也回到了它该有的位置。
此后百年,只看雷占乾能不能走出屡次被姜望压制的阴影,真要走不出来,该寂然也就寂然了。
历史上衰亡的世家名门,又非止雷氏一家。
“我对鹿霜郡的印象,倒是仅止于鹿鸣酒。”姜望道:“回头有机会的话,或许应该和雷占乾喝一杯。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因为姜无弃的缘故,姜望倒是有意帮雷占乾走出心灰意冷的状态。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也的确有一笑混恩仇的资格。不过雷占乾是一个自尊心太强的人,贸然找上门去,恐怕会适得其反。
林有邪沉默了一会,忽道:“我明天就离开齐国,动身去三刑宫了。“
她当然并不关心雷占乾,不关心雷家,甚至鹿霜郡。
这句话与前句话更是完全没有什么关联。
但恰恰也说明,这就是她今天真正想说的话。
所以她说的离开,不是普通的离开。她说的去三刑宫,也不是普通的法家门徒前往圣地进修。
而是彻底跟这个国家切割,脱离所有关乎于齐的身份,从此以后,只为三刑宫门人。
林况已死,乌列亦死,厉有疚被千刀万剐,曾经为齐国稳定做出巨大贡献的四大青牌世家,已经烟消云散。
但林有邪在青牌体系里,仍是有遗泽存在的,仍然会在方方面面得到照顾。
她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个国家,她也生于此,成长于此,对这里有最深的习惯、最真切的情感。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但姜望当然能够理解。
如果说在这个庞大帝国里,还有谁能够理解林有邪的心情,大约也就只有一个姜望了。那无数个煎熬的、期待的夜晚,消逝在同一个黎明前,恰是姜望所见证。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重玄胜和十四的喜酒,你不吃了吗?“
“他们要成婚吗?”林有邪略有惊讶,但也没有太多波澜。
“可能不太容易,但一定会完成。“
林有邪道:“那就替我恭喜他们。”
姜望点点头,又道:“去了三刑宫之后,不用经常验尸了吧?”
林有邪淡声道:“天下列国自有法制,倒也没有那么多案子留给三刑宫办。而且,我应该不会进刑人宫。”
“那就好。”姜望又点点头,然后道:“希望你在那里过得开心,学有所成。“
林有邪这时候反倒笑了。
她笑着看向姜望:“刚才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时候,我在想,等会我跟你说我要离开齐国的事情,你会说什么呢?“
姜望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就是现在这样。”林有邪笑道:“这就是你会说的话。”
不待姜望再说些什么。
她便纵身跃下了横权,挥了挥手:“走咯!"
姜望想了想,在后面问道:“不是说明天才走吗?“
林有邪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林中只留下她声音——
“我说错。是今天。“
姜望没有再说什么。独自坐在横出的树杈上,眺望穿过林隙的光,听流风摇动树叶,是沙沙的声响。
而重玄胜和十四牵着手在林外说话。
说到了天黑,竟然又天明。
呼~
呼~
叮叮叮叮咛咛~
风有不同的形状,风吹过林间,和吹过屋檐,是不同的声音。
而临淄易府的房檐下,挂着浮刻飞鸟的风铃。
风的声音因此更加具体。
大轿抬到门前才落下,朝议大夫的府邸大开中门。
姜望今日穿得正式,系玉佩剑又华服。
麂皮长靴,青玉发冠。
卓见风姿,步履翩然。
只因是正式递了拜帖的到访。
易星辰亲自站在院中相迎。以他的身份,已是足见礼遇。
姜望赶紧趋近几步,上前见礼:“怎敢劳您亲迎?“
“今日是吹的什么风,武安侯竟然登门!”易星辰语带埋怨地道:“我以为你早该来了。”
姜望自然是惶恐一番,解释自己是如何如何忙碌不得闲。
易星辰自然也是理解理解,现在来了就很好。
有些客套很无聊,但是很有必要。
他与易星辰之间,还是在前年崔杼刺帝案搭上的线。
黄河之会的天骄备选名单,向来是由政事堂准备。彼时崔杼的名字,就是易星辰最后所勾选。
这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时候真在一念间。
易星辰虽说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就被打落尘埃,但清洗一旦发生,他是免不了失点血的。那囚电军统帅修远,可是因为崔杼错过了太多。
姜望在当时站出来劝天子息雷霆之怒,避免了一场有可能的清洗。易星辰后来也有所表示,在张咏哭祠案里,通过他的门生巡检副使杨未同,给予了姜望支持。又在出征黄河之会前的点将台里,给了姜望非常尽心的指点。
双方就此有了交情。
在重玄胜的操持下,德盛商行年节都会以姜望的名义送些礼物至易星辰府上,倒是保留了这份关系。
但更进一步的交谊,却是未有过。
无它,实力地位太不对等。
远则使人疏离,谀则使人轻慢,重玄胜把分寸拿捏得很好。
今时则不同。
今时姜望已是大齐帝国最年轻的军功侯,食邑三千户,是可以堂堂正正走进政事堂,旁听政议的存在。
虽不能说可以与易星辰相提并论,但也有平等对话的资格了。闲饮茶,笑饮酒,谈谈国事家事,也都没什么问题。
两人行进中庭,各自落座。
自然先是一番叙旧,再聊几句天下形势,讨论一番道术技巧……易星辰可是临淄城里顶有名的术法大家。m.χIùmЬ.CǒM
如此好一阵之后,姜望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止住了继续求教的话茬,左右看看,冷不丁问道:
“怎地不见令公子?”
易星辰有两个儿子,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资质都很一般,远不及易星辰人物风流。
所谓“世间少有玉郎君,难得一见易星辰。“
说的正是李正书和易星辰年轻时候的风姿。
常有人说正是因为易星辰难得一见,所以占多了易家的才气,使后人难有所得。
当然,这亦只是闲话罢了。
易星辰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道:“长子怀咏,资质鲁钝,这会应该还在户部核账。次子怀民,性子跳脱,不受管束,这会还不知睡在哪个馆子里。过几天我准备把他送去玄沙挖矿,省得在身边碍眼。
无论易怀咏、易怀民如何,也都不是他会跟人闲说的话题,同姜望论及,亦是一种亲近。倒是不会让他们结交,因为注定不会是一个层次的人物。就如易星辰此时的语气,是有一种与姜望闲谈晚辈后生的态度在的。
他自己目前属意的能够多继承他政治资源的人,是巡检副使杨未同。毕竟政纲之传,亲生的没用,有才的才行。就算是为后人铺路,他也只会让杨未同和姜望打好关系。
姜望当然也不会拿大,只是道:“两位贤兄人品甚好,这點我是深知的。今行於世,人品是第一要务。至于其它,倒是不很紧要。“
易星辰不知道姜望是想要表达什么,饮了一口茶,才道:“他们性子倒是不坏。”
姜望又道:“两位贤兄都各有要务,平时也肯定是没什么时间陪大夫的"
易星辰都乐了。
是什么让姜望说得出易怀民有要务的,他自己的儿子他不清楚么?那德性跟那个重玄明图差不多,混吃等死就得了。
但面上什么都不表露,只看着姜望,静等他说正题。
姜望也的确不是个能够云山雾罩的人,说到这里,便觉铺垫已够,于是道:“我建议您收一个义女。
饶是易星辰见多识广,这会也有些愣住:“你的意思是,儿子不争气就不要了?”
以易星辰的身份地位,收义女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不是张张嘴就算的。那得是正儿八经的录入易氏族谱,名字记在易星辰之后。被齐国律法所承认,真正拥有继承易星辰家业之资格。
“不不不。”姜望连忙道:“我是说,女儿要比儿子贴心,您说呢?“
易星辰品着茶,笑容玩味:“我越发糊涂了,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儿子女儿什么的,武安侯现在就懂了?”
这位易大夫的回答,完全没有按照设想的套路来。
姜望一时无言以对。
闷了一会儿才道:“我是真的觉得,有一个姑娘,很适合做您的义女。”
易星辰含笑道:“我好像并没有衰弱到需要女儿照顾的时候,就算是真有那么一天,家里也多的是仆佣。“
“如果您的这个义女,是未来的博望侯夫人呢?”姜望问。
易星辰终于认真了些,抬眸看着姜望:“哦,是吗?”
姜望郑重地道:“并且您的這个义女,是我的至交好友。”
易星辰微微仰头:“唔未来的博望侯夫人,现在的武安侯好友。”
姜望道:“如假包换。"
易星辰饶有深意地看着他:“对我来说,后一点尤为重要。“
姜望低头致意:“晚辈不胜荣幸。”
易星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想我可能确实是年纪大了,很怕孤独,如果能有一个女儿陪着,想来会好很多。”
”一定会的。“姜望说道:“您的女儿,很善良。你的女婿很热闹。”
他环顾一周,很认真地补充道:“这座院子都很难关住的热闹。“
“喝茶。”易星辰道。
叮叮叮叮咛咛~
檐下的风铃,似已在提前庆祝。
这是道历三九二一年五月三日。
临淄城的夏天,很是喧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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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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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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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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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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