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是你风华绝代,任是你天下无双,任你掌握世间最高的权柄。
也是无用。
如齐天子亦有爱妃之悲、姜无弃之憾。
如姜望又怎能忘记枫林城的大街小巷,邻舍同窗?
他又怎么想要错过姜安安的成长?
正因为“不想”,而终究发生了,所以成为遗憾。
姜望陪了一碗,喝得是五气翻涌,热意搅荡。
饮得四海皆风雷,胸中豪气涨。
“既如此,这酒倒不如叫人间正道!”他酒意上来,有那么点瞎咧咧的意思。。。
顾师义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人间正道!”
他又拿起酒坛倒酒,对姜望道:“来,咱们再干一碗这人间正道!”
那一次又一次的酒气回涌,层层交绕,香而浸香。
腹内酒虫已醒,馋得人挠心挠肺。
身体里每一个部位都似乎在等待美酒的灌溉。
但姜望伸手按住自己的酒碗,摇头道:“我不能喝了。”
顾师义放下酒坛,看着他:“是酒不好?”
“酒太好了!我本无酒瘾,如今有酒虫在挠,馋得要命!”
“那是某家这个人不好?”
“顾大哥修为盖世,誉满天下,又如此不拘小节,让人亲近,怎么会不好?”
“那你拒绝这一碗酒,原因在哪里?”顾师义问。
“适可而止。”姜望迎着顾师义审视的眼神,认真说道:“越是会让我上瘾的东西,我越是要克制,越是要保持距离。”
“才说过你痛快,你又这般不痛快!”顾师义道:“年轻都不能纵意,难道要等老了再怀缅?”
姜望只道:“我要走很远的路,所以我不会在路上停留太久。”
他的眼中晕染了酒的意,他的脸上也腾起了酒的红,他的声音也有些酒的飘忽,但他的表达很平静。
在任何时候,这都是他的自我。
顾师义沉默地看了他一阵。
姜望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一个普通的、随时要倒下的醉汉。但是宁定自我,又绝不普通。
“你说服了某家。”顾师义把酒碗一推:“那就不喝了!”
那酒液荡出酒碗,洒在桌面上,如碎玉一般。有一种让人心碎的遗憾。
姜望有些歉意地道:“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停下来,陪顾大哥喝个尽兴。”
顾师义停顿了一会,道:“你知道先前是谁在这里陪某家喝酒吗?”
姜望摇头。
“你好不好奇?”顾师义问。
姜望反问道:“我该不该好奇?”
“你很狡猾!”顾师义道。
姜望道:“我只是本分。”
顾师义又笑了。
他真是一个喝多了的人,与那些市井中的醉汉无甚两样,情绪变化非常快。
他叹息一声:“那是一个曾经会陪我喝酒尽兴的人。”
“看来现在是不会了。”姜望道。
“人总是会变的!”顾师义说。
顿了顿,他又道:“又或许,像你所说的那样,一个有长路要走的人,是不该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姜望道:“顾大哥的朋友,顾大哥自己肯定是更了解的。”
“那人不是我的朋友!”顾师义说。
但是他又道:“或许算是吧。”
他的心里很矛盾,他的情绪很矛盾。
当世真人莫不是掌控道则、洞见世界真实的存在,按说哪怕世界末日也不会轻易动摇意志,他却显得如此不同。
如此复杂。
或许这也是一种“真”。
这个人太有故事了。姜望心想。
但他也只是说道:“一个一直往前走的人,总是要丢下一些什么的,当时或许有意或许无意。但事后看来,应都算是有意的。”
“你为此难过吗?”顾师义眼睑微垂。
“难免会有遗憾。”姜望说道:“但我还是要往前走。”
“不会有人停在原地等你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要发生。”顾师义说。
“这是让人遗憾的地方。”姜望道:“有时候你别无选择。”
“小小年纪,哪来这许多感慨!”顾师义语态疏狂起来:“你现在很俗气!”
姜望道:“都是些书上看到的故事。可能我醉了,胡言乱语。顾大哥不要怪责。”
“言者无罪,饮者有理!”顾师义缓了一口酒气,大概不欲继续这个话题,转道:“姜老弟,你如何看待‘义’之一字?”
“义有大有小。有仗剑为友之义,有恩仇必报之义,有惩恶扬善之义,有家国之义,有族群之义,有天下之义。”姜望道:“此先贤之论,我不能言。”
顾师义用手点了点他,似乎又要说他狡猾,但最终并没有这样说。而是用带着醉意的眼神,注视着他:“你秉何义?姜青羊为义士乎?”
姜望摇了摇头:“我非义士。曾有正义在前,我不能伸张。曾有愤怒在心,我不能拔剑。曾有利益相争,我仗剑杀人。”
他重复道:“我非义士。”
顾师义语重心长地道:“有些时候你需要克制自己,有些时候你只能在糟糕的选择里选相对不那么糟糕的一个,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人生,上天赋予你与众不同的使命。”Χiυmъ.cοΜ
姜望道:“我想我不是一个那么特殊的人。我的缺点和优点,都让我成为我。”
他想,我的人生在于我自己的选择,我的使命不由任何存在赋予。
顾师义却只是一挥手:“你不喝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走吧!”
姜望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了一声保重。
便自起身,带着微醺的酒意,就那样踏云而去了。
来去无非几碗酒。
此身如云漂泊。
荒山少有人迹。
也不知这山巅这凉亭是何人所建。
其实已经败落得不太成样子了。红漆剥离,风见朽木。
顾师义独坐其中,对着残羹冷炙,好像对着他的遗憾人生,于是又开了一坛酒。
沧桑酒,沧桑酒。
赋到沧桑句便工。
“一个不能尽兴、也不能尽意的年轻人,的确不是义士。”
他叹道:“但却是个诚者,是个信人。”
……
……
昭国对齐国的恭顺,是出了名的。
此国朝野上下,甚慕齐风。昭国第一等人才,都是以出仕齐国为荣。去不了齐国的,才会留在昭国。
其实整个东域范围,又岂止昭国如此呢?
正因为齐国广纳天下贤才,才有今日齐国之盛。
只是昭国表现得格外明显一些罢了……
其他地方的人,好歹也得说个什么“良禽择木而栖”、“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云云。
昭国人就直接堂而皇之的把仕齐当做理想,把成为齐人当做人生奋斗目标。
这在昭国绝不是什么寒碜的事情。
甚至于昭国国主自己都多次上书,持之以恒地请求并入齐国版图。
在递与齐国的国书中,昭国国主以昭侯自称,不敢称君,表示愿舍龙袍,为大齐帝国一世袭侯,愿为齐天子躬耕百亩之地,使齐天子食有其蔬……临书泣涕云云……
被齐天子以故旸宗庙不可荒弃为由拒绝。
前些时间平等国暴露出来他们三位最高首领中,有一个称为“昭王”的。
吓得昭国国主连夜上书齐天子,自陈无辜。请求齐廷派人来昭国调查认证,还他清白。并紧急召集群臣,商量着立刻更改国号,免受无妄之灾。
最后齐天子专门回书安抚,说“昭”乃荣誉之名、旧旸正朔,不可轻言废弃。又道龙虎岂为蛇鼠改道?
如此才将风波平息。
姜望当初在这个国家隐修过,只因为说话带着点临淄口音,就受到了店家极热情的招待。
如今越境过此,自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除却酒意醺醺,除却云端渺渺,无甚可陈。
一路高空掠影,偶有雷音。
有凡夫俗子偶然觉见,恍惚以为仙人。
……
……
过阳地而不入青羊镇,姜望径往齐都。
当三百里临淄城出现在视线中,他陡然生出一种依托感。
他的爵他的名,他的官职他的人脉,都与这座伟大的城市亲密无间。
当初舍北衙都尉之重职而外走,当然是自己并不后悔的选择。
在楚国在山海境的经历也足够精彩,他并没有主导什么,但他见证了精彩的篇章。
这一次游历天下后再回返,见到临淄城的这一刻,他真正意识到,他在这里奋斗了太久、经历了太多。他与这座城市,已经建立起了太深的羁绊。
临淄居,大不易。
而他姜青羊,恍惚似是此间人。
……
……
兵事堂上书奏请伐夏,天子御准。
整个齐国都动员了起来,道元石、粮草、情报、沿途诸国的交涉……千头万绪。
但战争的决意一旦落下,洪涌就很难改道。
一夜之间,刀枪出库,兵戈如林。
不过在伐夏之前,还有一个最紧要的问题——
此次伐夏之战,当以谁人为三军主帅?
齐国霸业新就,是六大霸主国里最晚一个成就霸主的国家。
很多在历次战争中证明过自己的天下名将,都尚在军中。有资格领大军者,不在少数。
然而夏国,毕竟有它的特殊意义在,本身它的强大也不应该被忽视。
当年齐夏争霸,是当今齐天子御驾亲征,什么重玄云波、重玄褚良、重玄明山、重玄明河……什么晏平、什么姜梦熊、什么阎途、什么阳建德、什么田希礼……皆在阵中。
云集将星,蚁聚谋才,兴全国之军,生生将彼时横跨东南两域的夏国打残。
而自元凤三十八年一战平定明地楼兰公之乱后,齐天子再未亲身披甲。
当然如今的夏国,也不值得齐天子亲征的阵仗了。
按说齐天子不出,伐夏主帅除大齐军神姜梦熊之外,应该不做第二人想。
这位镇国大元帅也的确上书请战。
姜梦熊的荣誉和能力都不必再说,有无敌之超凡伟力,又用兵如神,是当之无愧的军中第一人。
但同时请战的,还有三个人。
这三个人,都有非同凡响的分量。
一个是春死军统帅曹皆,一个是新晋真人凶屠重玄褚良,一个是囚电军统帅修远。
这三个人也都是足以统领百万大军的帅才,执掌大齐帝国最精锐的九卒劲旅,用兵之能毋庸置疑。
修为上倒不是什么问题。若是由他们出掌大军,齐廷自然会再另派衍道强者镇军随行。
所以伐夏主帅的人选,其实还有得争。
这其中,曹皆用兵最稳,是齐天子口中的“天下之善战者”。不管多少军队交给他,基本没有出问题的可能,当然也很难看到速胜大胜的情况。
一直有声音认为他只会打呆战、笨战。
但之前假借完颜雄略的身份,阵斩盛国名将齐洪,助牧国拿下离原城,也展现了他用兵风格的多变。
他是真正的全能帅才,仅在用兵一道,足能与军神相争。
凶屠重玄褚良则有当年破夏首功,对夏国的情况非常熟悉,在伐夏主帅的争夺中,这一点因素非常关键。
且他虽不及曹皆全能,也不比姜梦熊“天下用兵第一”,但他的兵锋之利,却是独一份的,天下难有其匹。
在这种灭国之战里,能够最快打出局面来。如之前令他封侯的灭阳之战,就几乎是摧枯拉朽。用最短的时间击溃了阳国的反抗,没有给阳国末帝阳建德一丝机会,斩其于万军之中。
其人又才以东域第一神临的实力晋位洞真,证就洞真的第一战,就刀指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真人。
无论势、意、力,都处在一生中最巅峰的时候。此时用他,兵锋正盛。
而修远……
他的至交好友斩雨军统帅阎途,去年被证实为平等国奸细,受千刀万剐而死。他自己也在狱中走了一遭。
如今正是需要一场战争来证明自己。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表明姿态,来陪个跑而已。伐夏这等大事,不可能交给他来证明自己。
虽然他修远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天下名将,但他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态,首先就将他排除出了主帅名单。
当今齐天子是个知兵的,只令这四人各递一份军略上来,言明只以军略定夺帅位——
一时间风起云涌,上至朝堂百官,下至贩夫走卒,不无在争论伐夏主帅人选。
这个说军神无敌,那个说曹帅不败。有人说凶屠因破夏而成名,正该以凶屠终结夏国。也有人说修远一生征战,多次以弱击强,乃是真正兵道大家,应该有这样一个场合来施展。
但无一个人,说此战不能开,说伐夏不能胜。
于是国相江汝默曰——
“人心可用。”
……
……
Ps:“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是清代赵翼的句子。他还有一句更有名的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本章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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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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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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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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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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