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时间与空间的河流中,和那些色彩斑斓的流光,一并消逝了痕迹。
烛九阴死了,被钉死在中央之山上。
残躯消解,白塔崩塌。
数不清的异兽颅骨,骨碌碌滚落下来。
山道上的众人纷纷飞身躲避。
中央之山也只剩半截,山道的尽头,就截断在那里。
再也没人能够知道,拿着玉璧走到山道尽头,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了。
神光罩却讽刺的依然存在着。
一道一道的神光,飞回那些神宅异兽身上,算是解开了生命的勾连。
尸凰伽玄和天凰空鸳,仍然在对峙。
只是控制着它们的存在已经死去,它们定在那里,静默得像两尊雕塑。
暴雨落在它们的上方,一半流进夜色里,一半蒸腾成云气。
这个世界所有的怨念、恨魂,那些无法消解的情绪,全部坠落在雨中。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打在神光罩上,溅出一个又一个密集的小小黑色水花。
“开花了。”左光殊看着神光罩上的这一幕,喃喃地说。
竟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残酷浪漫。
轰隆隆隆,山还在塌。
这个世界仍在悲鸣。
一切的规则都在崩溃,山海境终于无可挽回地走向毁灭。
“现在怎么办?”方鹤翎颤声问。
他怕死,他太怕自己死在张临川之前。
王长吉并不说话,只是探手一抓,从那山脚处的石碑背后,取出一块九章玉璧来。双手轻轻一搓,便搓成一根钓线,绕了两绕,缠在食指上。
这就是所有的准备。
而月天奴双掌合十,佛光显现,面有悲悯。净土之力流转于身,已经到了孤舟渡苦海的时候。
姜望只道:“光殊,跟着我。”
斗昭身上绽开金辉,璀璨夺目。不管何时何地所为何事,他在,他就要争第一……
在这样的时候,那只天蓝色的凤凰回过头来!
雨停了。
空鸳回眸一望,是极尽优美的姿态。
它那天蓝色的眼睛,看着崩塌中的中央之山,透着泛彩的流光。
无数滚落的惨白颅骨,就此停滞。
而山的崩塌过程,也被定住了。
中央之山止住了摇动,神光之罩无声敛去。
那道介于虚实之间的河流,消失了踪影。河流彼岸的另外一个世界,当然也并不存在。
山脚下的那块古老石碑,背后尚还嵌着的八块玉璧,自动脱离凹槽,飞落先前每一个将它按进凹槽的人手中。
姜望手中握住两块玉璧,王长吉那一块已自取,剩下的人一人一块。
此刻众人看着空鸳的眼睛,他们的身影,也印入那个天蓝色的世界里。
空鸳的眼神,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失去了控制者的呆板。
又或者说,一开始是空洞的,而此时灵动万分。
这叫人意识到,它亦拥有自己的生命,诞生了自由意志和独特灵魂。
天空已经不再飘雪,黑雨落尽之后是天晴。那正在垮塌的天穹缓缓上浮,正在坠落的一切都不再坠落,肆虐的雷电藏进云中……
而空鸳看向参与山海境试炼的众人,那眼神无喜亦无悲,没有亲近,也没有厌憎。
这一眼。
天蓝色的神光绕身而流,执握玉璧的每个人,都随之消失了踪影。
消失在中央之山。
姜望只感觉到一种明亮却没有温度的力量,像是一叶扁舟,载他渡海。他左手拿着涉江玉璧,右手拿着思美人玉璧。
左耳只听得歌声曰——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右耳亦有长歌道——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玉璧的辉光轻笼着他,令他在流光万转间,仍能最后看几眼山海境。
在飘渺的歌声中,声闻仙态又捕捉到一声凤鸣。
其声传于山海。
姜望依稀看到——
在中央之山前,诸多异兽的见证下。
那黑色的凤凰振翅而飞,像是披着一层夜色,却是离开中央之山,飞向了海洋。
空鸳留在中央之山,而后往高穹飞。
伽玄离开中央之山,而后往大海飞。
空鸳洗涤了天空,使得万里澄澈。
而伽玄带走了夜色,像是一个已经消逝的梦。
美丽的黑色羽翅划过妙曼轨迹,咆哮的飓风温柔吹散,狂暴的海啸缓缓回流。
伽玄美丽的身影逐渐远去……
所到之处海波平。
姜望心中忽然跳过一句话——“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烛九阴窃取山海境的世界力量,创造了空鸳,可空鸳真的是它创造的吗?
混沌积蓄数百年恶念,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出力量,而以伽玄为杀手锏。可凤凰九类的传说……究竟从何而来?
对这个世界来说,烛九阴、混沌和空鸳、伽玄,究竟有什么不同?
烛九阴和混沌已死。
空鸳和伽玄理所当然新生。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
空鸳和伽玄已经稳定了世界秩序。
现在执掌中央之山的空鸳,正是在送他们离开。
接下来应该是收获的时候了。
因为给试炼者以公平,正是山海境世界的根本规则之一。
而这恰恰体现的,是这个世界的稳定……
那种破碎,那种崩溃,好像只是幻影。
无非是天倾的历史,又一次重演。
剧情精彩一些,或者不那么精彩,没有本质的不同。
可是……就这么结束了么?
在天蓝色的神光里,在飞速变幻的流彩中。
姜望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并不仅仅是因为三叉。
但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在天蓝色神光的笼罩中,很快就有一道庞杂的信息流涌入脑海,这种感觉他毕竟熟悉,早在章莪之山就已经感受过一次——
他正在接受某种传承。
“等等!”姜望忽然生出一种希冀:“我不要这个,我什么传承都不要!给我复活三叉!就是那只被混沌杀死的祸斗王兽!”
但传承并没有停止。
规则本身是不存在温度的。就像阳光落在你身上,其实也并不在乎你是否需要温暖。
姜望摊开右手,又喊道:“我可以退回精血,抹掉印法记忆,用这块玉璧,换一个三叉!它可以没有任何力量!都是拟虚成真,空鸳,你可以替山海境节省更多的力量!”
天蓝色的神光毫无反应。
姜望的眼神微垂:“那么,我请求将这块玉璧的力量给左光殊,帮他拿到九凤之章。”
或许触动了某种规则。
天蓝色的神光一闪,思美人玉璧已经消失。
法决、图解、密集的注释……一瞬间全部涌入,让姜望有一种头大了无数倍的肿胀感。
也已经结束了。
天蓝色神光已经开始闪烁。
谷</span>姜望也不知哪里来的胆色,忽然一指按出,食指指尖之上,一缕跳动着的三昧真火,穿透了天蓝色的凤凰神光。
他感受到一种破灭的力量。
但是身上的九章玉璧庇护了他。
天蓝色的神光剧烈一闪,五识范围里的一切都消失了。
在离开山海境的最后时刻里,姜望捕捉到了微小的信息——
空鸳和伽玄,联手稳定了山海境秩序,并且已经完成了权柄的分配。
空鸳接掌天空和浮山。
伽玄掌控凋南渊和大海。
空鸳掌管白天
伽玄掌管黑夜。
它们各司其职,各守神名。
山神以空鸳为首,海神对伽玄称臣。
在一种全新的秩序里。
山海境重获新生。
但是他并没有看到三叉。
甚至没有找到……那具被拍成肉饼的尸体。
“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复得来悟,难求以明。”
“此生山海,彼死如沙。”
姜望又想起来他在章莪之山山神壁所看到的那段话……
最后那句是“九章齐现,传此印法。”
可九章齐现的时候……传的又仅仅是印法吗?
所谓“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岂不正是秩序的体现。
一切都有它的秩序,一切都依照它的秩序发展。
浩瀚无垠的山海境。
不为混沌存。
不为烛九阴亡。
不在乎一个三叉。
如此至百年千年,直到……m.xiumb.com
那位创造了这一切的伟大存在,自幻想中归来。
当然有革命的火种。
当然有不屈服的力量。
但这些,也正是真实的一部分。
这才更见真实。
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不屈服,世界的真实就在于反抗。
混沌的反叛和烛九阴的野望,它们之间绵延九百多年的对抗和布局……都是它们为这个世界走向真实所做出的贡献。
凰唯真是真切的死去了,没有留下什么傀儡,没有残存什么意识,没有对九百多年后的山海境做任何干涉。
山海境里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是自由意志的选择。
可那么天翻地覆的一场动荡过去了,山海境只是又往前演进了一步。
没有谁能够真正阻止它,没有谁能够真正影响它。
凰唯真已经并不存在,可是他无处不在。
九百多年前留下的传说,九百多年后还在延续。
所有的一切,无论怎么演变——这就是他的世界。
这就是站在超凡尽头,向那绝巅之上踏出关键一步的伟大存在……
窥视这样的伟岸身影,谁能不感到自我的渺小?
姜望想起王长吉所说——“我只是一个过路的小贼,趁主人家不在,舀一口水喝。”
那时候只觉得是王长吉的谦虚,现在才知,他只是早早认清了真相。
混沌在生命燃烧的尽头,在以身横渡之前,大喊凰唯真。
或许它也看到了什么。
但或许……它生命尽头最后的呐喊,也只是在为山海境的下一次演变,积累资粮。
尽管对混沌恨意未消,念及这些,也不免替混沌感到绝望。
但也由此,更能够体会,混沌对自由的呐喊。
它怎么也不愿意,一辈子都生活在某种掌控中,虽然直到最后,它也没越过那手掌去……
烛九阴,乃至于新生的空鸳和伽玄……又何能例外?
……
姜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是在左光殊的房间里。
两个人相对而坐,姿态与离去前并无差别。
手上的两块玉璧已经消失了。
只有一块名为橘颂的玉璧,悬浮在他和左光殊之间。
而左光殊也恰好睁开眼睛。
明秀的俊脸上笑容灿烂,第一时间和姜望分享他的喜悦:“兄长!我拿到九凤之章了!”
姜望自然是跟着欢喜。
但一喜之后,心底也不免一叹。
山海境最后传入他脑海中的,是凰唯真的神临之秘。有凝练灵识的秘法,还有凰唯真成就神临的心得种种……不可谓不丰厚。
他的收获,左光殊的收获,都是如此不俗。想来王长吉斗昭他们的收获,也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山海境之所以如此“豪爽”,自然是因为有了足够的回报。
他并不会嫉妒凰唯真的成就,也很难对死去多年的凰唯真生出什么情绪。
这一次山海境之行,从两滴异兽精血、两门印法,再到神临之秘,他可以说是赚得盆满钵满。
可是……
有些失去,永远失去了。
有些存在一旦被抹去,永远无法再回来。
千年以来,万年以来,乃至更多岁月,有机会从幻想中回归的,也只有一个凰唯真。
山海境火山岛的祸斗首领,算得了什么呢?
它被混沌轻飘飘地拍死。
而混沌自己,也只是无力地挣扎。
那个世界有了新的秩序,新的开始。火山岛上还会出现新的祸斗王兽,但再也不会是三叉。
姜望握着手中的祸斗精血,只觉得它竟比毕方精血更滚烫,更炙热。
在北极天柜山的时候,混沌就暗中在他的仙宫里落子,把他的云顶仙宫,当做退路之一。
他对此绝口不提,在三叉身死后,更是已经做好了搏杀混沌残魂的准备。
只要混沌争斗失败,试图启用后手。
他势必要让混沌知晓,他的愤怒有多沉重。
但最后……混沌自凿七窍,为山海境众生灵开五识,让它们一见现世,却是没有启用这一记伏手。
他为三叉准备的复仇计划,因此落了空。
最令人空落的,并不是事不可挽,并不是无法回头。
而是在事不可挽、无法回头之后,他竟也再不能为三叉做点什么。
“姜大哥?”左光殊收敛了笑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不开心啊?”
“怎么会!”姜望和煦地笑道:“你赶紧修成九凤之章,让我瞧瞧这是什么神通!”
他早已经习惯在姜安安面前收拾情绪,独自对抗风雨。对于左光殊,也有相近的情感。
左光殊将信将疑:“我看你好像有心事……”
姜望很做作、很得意地笑道:“我只是在想,这么多天才人物,争渡山海境。一共九块玉璧,咱俩就拿了三块!什么叫独领风骚!什么叫技压群雄?哈哈哈哈哈,真不知道那些淘汰了的,该是什么心情!”
“呀!”左光殊忽然怪叫一声,变了脸色。
什么也不说,咻地一下就冲出房间,三转两转,已经不见。
只把刚刚带他横扫山海境的姜大哥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发愣。
“欸?”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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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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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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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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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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