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瞬间又黯去。
闪电终究无法带来真正的黎明。
姜望愣怔了片刻:“一母同胞?”
姜无忧说道:“元凤二十九年,太子姜无量被废,那一年我五岁,我们的母亲被打入冷宫。我被交给宁贵妃养,从此认她作娘亲。宫内宫外,都不准提及此事,违者斩绝。”
她顿了顿:“元凤三十年,我冷宫里的母亲,郁郁而终。”
元凤二十九年,也即道历三八九三年,是齐国历史上极其重要的一年。m.χIùmЬ.CǒM
那一年姜无量所代表的东宫势力,在朝在野,全面败退。受废太子牵连的人,不计其数。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佛门第三圣地、在东国遍地佛寺的枯荣院,一夜之间被夷平。大齐顶级名门重玄氏,也因为重玄明图与太子的关系,局势艰难。
但祸根其实在五年前就已经种下,道历三八八八年,也就是姜无忧出生那一年,太子因坚持主和被天子禁足,重玄浮图因拒绝领兵被打入天牢……那一年,天子亲征,轰轰烈烈的第一次齐夏战争,正式开打。
一代雄主夏襄帝姒元,同齐天子姜述,在战场上正面对决,倾国以伐。千万大军、巅峰衍道、天下名将……不计生死,角逐霸名。
大破夏军之后,姜无忧刚好出生,消息传到前线,天子高兴地说:“我无忧矣!”
在很多人看来,这是天子与太子关系缓和的明证,因为姜无忧与姜无量,一母同胞,都是殷皇后所生。
时人传:“生子无量,而后可以无忧。”
战后的大齐帝国,也的确很平静。霸名在握,飞速发展。绝大部分人都沉浸在国势升格的喜悦中。
但真正洞察时局的人可以看到,齐天子对东宫势力的清洗,从战后就已经开始。只是在水底潜涌,直到元凤二十九年,才不再隐晦,翻出水面,收起了最后一张血腥巨网。那一年,整个临淄都是血色!
第二年死在冷宫的殷皇后,实在只是其中一抹。不算太轻,也不算太重。
相较于那些深刻的血色,姜无忧被转于宁贵妃抚养,严禁朝野议论,与废太子斩断关系,实在是当今天子偏爱的表现。
姜望谨慎地封锁了华英宫的声音,然后才道:“我确实一直以为殿下的生母是宁贵妃,的确从来没有人提及殿下与废……青石宫那一位的关系。”
“我小时候一直是跟我的母亲一起生活,大兄经常来看我。他越来越清闲,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是一个非常温暖的人,没有人不喜欢他。”姜无忧慢慢地讲述道:“是他亲自为我开蒙,我的武艺也是他传授。他一直跟我说,无忧,你要走自己的路。”
这位大气果决的华英宫主,罕见地有了些迷茫的表情,看着天空偶然亮起的、无声的雷电,呢喃着复述她记忆里的那句话:“凡人之所既成,不能开此世之新天。”
非大格局,大气魄,不能为此言。
姜望没有说话。
姜无忧继续道:“太子位被废掉之后,大兄还闲住在东宫,只是出入不太自由。但若有谁想要见他,父皇也并不拦着。有时候他要见我,父皇也应允。直到元凤三十五年,我十一岁。他被锁进了青石宫,从此不见天日。只有我得到允许,每年可以看望他几次。噢,那一年,我的养母宁贵妃,因病去世,因为我已经长大,父皇没有再给我指一位母亲。”
大齐宫廷的隐秘、当年那场政治斗争的波澜,在与姜无量一母同胞的姜无忧这里,有更为柔软的细节。
但事涉当今天子与废太子之争,实在让姜望有些心情复杂。
他看向姜无忧:“难道殿下……”
姜望话虽未说完整,可姜无忧好像已知其所思,摇了摇头:“不,我并不想救他。”
姜望松了一口气。
但心中又生出新的疑惑。
在姜无忧的描述里,姜无量是那么好的一個人,作为一母同胞的妹妹,她为什么会不想救姜无量呢?
姜望没有直接这么问,而是问道:“在你眼里,前太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姜无忧仰望夜空:“我想他是天生的帝王,方方面面都不输给我父皇。”
姜望暗暗咋舌。
他当然知晓废太子姜无量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别的不说,重玄浮图那样的天下名将、几乎板上钉钉的下任博望侯,赌上政治前途去支持他,甚至在他已经输得一无所有,已被囚入青石宫之时,还出头为其求情,以至于牵连家族,最后不得不去迷界送死。
姜无量的人格魅力,毋庸置疑。
但姜无忧的这个评价……太高了。
当今天子已经是姜望所能想象到的帝王上限,迄今为止他所接触过的人君,也就牧天子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姜无忧作为有资格争龙的皇女,对当今天子一定有更清醒的认知。
而她竟说,姜无量不输于当今天子?
“前太子竟有如此才略。那现在这样的结果……太可惜了。”提及前太子,姜望的声音也不自觉压低。
“没什么可惜的。”姜无忧道:“终老青石宫,就是他最好的归宿。虽然那个时间……可能是一万年。”
姜望吃了一惊:“前太子是衍道修为?!”
姜无忧看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他凭什么同父皇争?凭什么在伐夏这等大事上,持与父皇相悖的意见,还得到那么多人支持?你看我们几个,有哪个敢在父皇面前说半个不字?”
当姜无忧说出姜无量当年的修为,当姜无忧用了一个“争”字。
姜望才深刻的意识到——
当年齐廷内部的主和、主战两派之争,不是什么简单的意见不合、国策分歧,不是说讨论过后,统一了意见,就可以翻页。它在事实上,是姜无量和齐天子的对垒,是东宫党和帝党的斗争!
从这个角度再来看,在第一次齐夏战争里,天子压制了姜无量的声音,并阵斩夏襄帝姒元,赢得了关键性的国战,携此大势回朝,也用了足足五年的时间,才发起最后的清洗,一举废掉太子。此后又过了六年,才把姜无量锁进青石宫。
细思极为恐怖。
以前姜望听这段历史,以为这体现的是当今天子内心柔软的部分,他一再地给姜无量机会。现在回过来再去看……这或许正是姜无量强大的体现!
由此蔓延更多细节,姜望回想起在齐国这些年所见识的与废太子相关的点滴,几乎可以窥见当年以姜无量为中心,所张开的那张巨网。
譬如长济水寨上,至今还留着姜无量的题字。朝议大夫宋遥,亲口说大齐水军之强盛,都是姜无量亲手整顿的结果。而决明岛的几次恶战,姜无量都有参与,有关键性的贡献。
再比如一度遍及诸郡的佛寺,枯荣院以佛门第三圣地的力量,给予姜无量毫无保留的支持。
再比如当年天子出征,必以姜无量监国。即便天子在朝,姜无量也常常分担国事。
再比如姜无量当初多次出使草原,与牧国的外交,几乎都是他负责。而枯荣院的广闻钟,现今正在敏合庙……
只是简单地这么勾勒几笔,当初那股庞大的政治势力,就已经显现了莫测之威。
确实是仅次于帝党的恐怖力量。
也或许,是天子当初疑姜无弃的根源……
因为这位坐朝五十九年的皇帝,已经被自己的孩子,挑战过一次了。
时至今日,姜望才隐约想明白了,为何姜无弃当初要那样决绝地证明自己。甚至于只有真正死去,才能彻底证明他对父亲的爱、对国家的爱、对天子的忠诚。
因为死人,无法再变。
他的爱,永远定格。
他用这种方式,唤回天子的温情。
“我很好奇殿下对前太子的观感。”姜望在心中长叹,表情平静地问道:“因为你好像又喜爱,又讨厌?”
姜无忧沉默一阵后,才道:“他是我最警惕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最佩服他,也最恐惧他。”
能让姜无忧用到“警惕”、“恐惧”这些词,当年的那场政治斗争,一定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情节。
但姜望知道,她不打算细说。
夜空的雷电愈来愈猖獗,这时候已经织成了网。姜望遥遥一指,将其点散,终止了一场正要倾落的雨。
姜无忧看了一眼天空:“天道有常,日月轮转。你现在点散了雨,明天只会落得更大。”
姜望道:“至少此刻不心烦。”
“是啊。”姜无忧道:“至少此刻。”
姜望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先前以为殿下争龙的原因,同前太子有关。”
姜无忧摇了摇头:“大兄终老青石宫,是他应得的。本宫这么多年努力,不是为了替代谁,成为谁,或者继承谁的理想。”
“孤有孤的路。”
“父皇,大兄,我都很敬佩。但我一定要超越他们,所以我走最难的路。”
她在雷电散去的夜空下展开双臂,好像已经怀抱江山——
“我若为君,当使天下无忧!”
姜望一时无声。
关于‘无忧’,他在齐国的历史里,听到了三次。分别来自天子、拥戴姜无量的人或者说姜无量自己,以及今晚姜无忧的自述。
次次不同。
他想,这的确是姜无忧。
“还有一件。”姜无忧缓声道:“虽则大兄应当终老青石宫,我的生母何其无辜?我想要恢复她的名誉,用大齐天子的名义。”
姜望点了点头,再次强调道:“我知道了。”
……
……
姜真人绝不是个爱炫耀的人。
他如今算是衣锦还乡,也不招摇过市。
只在临淄城里近来名声极大的岸芷楼,大摆了一桌,把李龙川、重玄胜、易十四、易怀咏、易怀民、郑商鸣这些人,全都凑一起。
关系虽有亲疏远近,倒也都能算得朋友。
至于为什么没请晏贤兄……
且再看看酒楼的名字。
晏抚是出了名的交游广阔,号称临淄城里朋友最多的人,毕竟出手大方不计较,性格温和,轻易不与人起争执。跟他交朋友,不仅能蹭吃蹭喝,动不动收豪礼,还不用受委屈,谁不爱晏抚?
他常常给朋友在各大酒楼签单,久而久之也嫌麻烦,便在去年自己开了一座酒楼,请最好的厨师、做最好的装潢、贮存货真价实的好酒,专门用来招待他的朋友们,顺便也做点生意。
但没想到这家店竟然一开即热,生意火爆,反令他赚了不少!
作为至交好友,姜望当然要照顾他的生意——照顾人气也是照顾嘛!
就这样坐了一桌人,大家谈笑风生。
易怀民好奇地问道:“姜兄,伱给自己取名号了吗?你的真人名号是什么?”
易怀咏严肃地道:“真人名号是自己打出来的,不是谁赐的。也不是自己说叫什么,别人就认的。也不是所有真人都有名号,姜真人未见得需要。怀民,你太冒昧了。”
易怀民翻了个白眼。
这两兄弟的性格,真是截然相反,弟弟从不正经,哥哥一本正经,压根也玩不到一块去。虽然兄弟之间的感情还不错,但若非姜望相邀,他们是不会一起出来吃饭的。
易十四给两位兄长圆场:“要不然咱们一起替姜望想个威风点的名号?”
现任北衙巡检副使的郑商鸣第一个应承:“不然就叫‘青羊’吧,这是姜兄第一个爵名,也是他第一块封地。以此为号,表示不忘过去。如何?”
“不妥,不妥。”易怀民嬉笑着摇头晃脑:“武安岂不是比青羊大的多?这样取名,没甚意思。我平生读诗,最爱《国风》、《离骚》,都是诗中绝品。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依我看,姜兄不如以‘风骚’为号!”
易怀咏性子古板,不参与这种游戏。
李龙川懒得费那个脑筋,就只是在那里起哄:“风骚不错!”
重玄胜岂能让自家夫人的提议冷下场来?打了个酒嗝,赶紧来参与:“你们不懂姜望的品味,你们说的他都不会喜欢,我告诉你们他喜欢什么样的——”
他略一酝酿,气势十足地喊道:“翻天!霸天!傲天!”
“跟‘天’过不去了是吧?”易怀民忍不住笑:“姜兄你真喜欢?”
姜望默不作声听了许久,这时才‘哦’了一声,悠然道:“名号什么的,我从来没想过,觉得很无聊。但若非要说个名号……青史第一真,不够吗?”
桌上安静了刹那。
没人愿意看他炫耀,大家赶紧忘了这个话题,纷纷举杯:“来喝酒喝酒!”
晏抚在自家的酒楼,反倒没平时那么方便,走到哪里都有人拉着说两句,故而同温汀兰姗姗来迟。
同来的还有一个众人意料未及的女子——
鲍仲清遗孀,苍术郡郡守苗旌阳之女,苗玉枝。
姜望不着痕迹地看了晏抚一眼。
晏抚还了一个无辜的眼神,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显然都是温汀兰的主意。
温汀兰挽着苗玉枝的手臂,俨然与她交情极好,对在场众人道:“玉枝是我闺中密友,一直忙着照顾孩子,很久没出门。我想着今天大家小聚,就带她出来透透气,也见见诸位英雄!没有提前知会,希望各位别见怪呀。”
房间里一时没声音。
“哪里会见怪?”重玄胜笑眯眯地看着她们:“鲍仲清也是我至交好友,一起上过战场,一起同过窗……来,鲍夫人,快请坐!”
……
……
……
(为了大家共同的目标,我需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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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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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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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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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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