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天的讯问,银甲雪袍的计昭南,面无表情地走在长街上。
他乃大齐军神姜梦熊的亲传弟子,万妖之门后常年征战的功勋武将。因此得到优待,并不会戴枷戴锁,也不用蹲天牢。
只需要来都城巡检府,接受包括北衙都尉杨未同在内,几个资深青牌的讯问——兵部已是讯问过,北衙还要再来一轮。
当然也没有谁敢严刑拷打他,连辱骂都不曾有。但都城巡检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异常的冷漠。那种敌意他感受得很明显。
就像此刻走在临淄的大街上,风姿无双的他,往常必然会引来无数欢呼。在齐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迎来英雄的礼遇。就算是把自己藏在马车里,逐车掷果的女子也从来都少不了。但今日
今日他尚是嫌疑之身,不能坐彰显身份的马车,不能有卫队仪仗。
今日长街上遇到的每一个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很冷漠。他明白。
他害死了这座城市的年轻英雄。
他中止了一个以平民之身晋为国侯的传奇。新齐人的代表坠落了。
很多人的旗帜倒下了。
他未杀姜望,可是姜望因他而死!“计昭南,计昭南!!”
他循声抬眼,看到一个玉带缠额、英气十足的年轻武将,被一群人死命地抱着,犹在那里挣扎着戟指过来,大声喝骂:“他才刚去妖界,什么都不了解,你就带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居心何在?!”
计昭南是何等骄傲的性子?
动辄就想要教训重玄遵,连重玄褚良都想试手。放在往日,不管李龙川家里有多大的背景,是怎样将门,如何公侯,其人自己的实力够不上,就根本没有与他大声说话的资格。但是今天,他一言不发,沉默地往前走。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从旁边驶过,经行的时候,车窗上的垂帘放下来,隔断了里面的视线。计昭南当然知道,里面坐的是晏抚和温汀兰。今日不知有多少人在等待北衙的讯问结果。不知有多少人牙里咬着恨,无处宣泄。天狱毕竟太远,那所谓的幕后黑手,又至今杳无着落。
辚辚而行的马车中。
温汀兰轻声道:“我记得你以前跟计昭南的关系也不差。”
父亲是朝议大夫,出身算得上显贵。温汀兰当然清楚计昭南的潜力,清楚镇国大元帅府的分量。
同时她认为这件事情并不能怪计昭南,天狱世界里的生与死,都是常有的事情。那个伺机动手暗害姜望的人,是后期前往霜风谷增援的修士,显然是得知姜望在霜风谷的消息后,特意赶过去的。
计昭南也不能脑后长眼,提前洞彻真人级别的伏手。“是啊,只是不差。”晏抚握着她的手,只这样说道。
温汀兰想了想,还是说道:“计昭南没有害姜望的理由,他自己也是常年在万妖之门后拼命,在他的认知里,与妖族拼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他才会直接把姜望拐到霜风谷去。去妖界的人换成重玄遵,他也是如此。兵部和北衙的调查都没有问题,在有确定性的证据出来前,我们不应该怪他的。”
因为晏抚的关系,她与姜望也算得上相熟。姜望出了意外,她当然也免不了感到遗憾,甚至有些伤怀。但作为晏抚的未婚妻,她需要为晏抚做更多考虑,为她和晏抚以后的家做更多考虑。
晏抚想到的,她要帮忙想。晏抚没想到的,她要多提醒。对计昭南表现敌意,实在不够理智,不够“智慧”。
晏抚叹了一口气,只道:“或许于理而言,我不该怪他。但于情而言,我怎能不怨?”他是出了名的交游广阔,三教九流,都有好友,毕竟谁不喜欢一个从不计较、动辄豪掷千金的贵公子?
高哲以前围着他转,鲍伯昭、鲍仲清兄弟生前也都吃过他的宴请。
放眼临淄,能同时和鲍家、重玄家交好的也就他一个。
但是当初姜无忧满临淄追着他揍,还放话说谁拦揍谁。只有一个彼时在齐国还根本就没什么根基的姜望,站出来帮他缓和此事,给双方一个台阶。
当初去扶风郡,他也只拉了姜望作陪马车继续前行。
温汀兰没有再说话。
计昭南独自走在长街上,忍受着形色各异的目光,走了很久。
韶华枪没有拿出来。
无双甲好像并不能阻挡所有伤害。
在远离了北衙,也再听不到李龙川的斥责后,他想了想,折过身形,往武安侯府的方向走去,路不算太远,但是他走了很长的时间。工部大匠督造的武安侯府很是气派,是配得起姜望的身份的。
往日他若来此,应当大开中门,姜望也该亲迎。今日站在这座侯府的大门外,对着那神情紧张的门子,计昭南抿了抿嘴,轻声道:“府中现在,是谁做主?烦请通传一声,我是计昭南。”门子“砰”地一声,就把大门关上了。计昭南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在门外等了一阵。见始终没有甚么动静,也只是叹了一口气,便转身准备离开。
但这个时候,大门被拉开了。
穿着一身国侯华服的重玄胜,正以一种虎踞龙盘的态势,站在大门后。
计昭南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重玄胜已经先道:“计将军这是?
“噢。”计昭南愣了一下,才道:“听说姜武
安还有一个亲传弟子,我还没见过,想着过来看看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得上忙的。”重玄胜似是想了一阵,才道:“你说褚幺啊?他哭得累了,这会还在睡觉呢。至于帮忙
感谢您的心意了,不过确实不用。姓姜的还在临淄的时候,他府里的事情也都是我管,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再说了,养个小孩子,我还养得起。”
计昭南沉默了片刻,有些艰难地道:“姜望的事情对不起。”
“计将军说的哪里话?”重玄胜表情温和:“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
“是啊。谁也不想。”计昭南叹了口气,终是道:“那我先不打扰了。”
重玄胜也很有礼数地道别:“好,计将军慢走,府里确实还有些事情,我就不送了。”计昭南慢慢地离开了武安侯府。
脚步又沉了几分。
重玄胜从始至终,没有流露半点不满。
恰恰是如此,说明他已恨到极点,他绝不接受道歉。
这个仇家,是结下了。计昭南并不惧怕。
并不在乎谁会拿他当敌人。
只是确然在某一个时刻,感受到了孤独。他在霜风谷也是同样地在拼命,也是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他应该是问心无愧的。
但谁会真的相信他计昭南呢?
是啊,凭什么那么巧,姜望一进妖界,你就现化小月弟工八早口
等在了那里。凭什么那么巧,你前脚拐走姜望,后脚他就出了事?那可是姜武安啊!
不是什么温室里养着的所谓天骄。
是真正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从底层一步步走到高层,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军功。伐夏那么危险的战场,他都活了下来。
同无生教祖万里搏杀,他都成了最后的胜者迷界也去过,边荒也去过,祸水也去过。那么多的死地绝地,他都走了出来。
如今他比过往所有时候都要更强。怎么会去妖界的第一天,就出事呢?怎么一遇到你计昭南,就再也回不来?
如果说妖界是那么危险的地方,霜风谷是那么危险的地方那为什么姜望死了,你活着?你说你计昭南清白无辜。
让旁人怎么去信?“呵。”
计昭南无来由地轻笑了一声。
如果他不是计昭南本人,他也很难相信计昭南的清白。
若有人留影了他这个笑容。
“计昭南结束讯问离开北衙后的第一件事情竟是去武安侯府示威,在被博望侯拦下后,露出得意的笑容”
脑子里这些可笑而无聊的事情一掠而过。计昭南终是又叹了口气。
岁已深寒,霜风瑟然。街上的行人都少了难免显得冷清。
他独行。
他并不畏惧什么,也不觉得委屈。所有的一切他都承受。
只是有那么一些孤独。
身在故乡,竟比他乡冷。
他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又停了下来。在长街的那一头,有两个人在等着他。
一个穿着军服,身量极高、脸型略长,高鼻深眸的年轻男子,推着一架木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头发簪得一丝不苟、表情温和亲近的男人。“这是干什么?”计昭南的表情变得很冷峻了,挑眉问。
“随便逛逛,刚好逛到这里。”膝上盖着一条旧毯子的男人说道:“这小子才被解除禁令,说是太想临淄了,还非得拉着我,天天大街小巷地推着我逛”
他的声音平缓,其间有一种很让人安心的力量。他这样说道:“走吧,也逛得差不多了。顺路一起回家。”
计昭南又看向王夷吾。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夷吾。
自输给姜望,又被赶出临淄,磨砺了三年后,锋芒倒是不似以往,整个人沉稳了许多。不过那直挺的脊梁、如尺规度量的脚步,仍能说明他的傲性和自我。
此时迎着自家师兄的目光,只是默默地把轮椅调转方向,摆了一下脑袋,示意“跟上来”。真是没大没小啊。
计昭南觉得自己的拳头痒了起来。
也就不紧不慢的,抬步跟在了他们身后。他们没有血缘,但是如此相亲。
他们性格各异,但一直是一家人。“这个歌舞班,要不要解散?”
武安侯府中,重玄胜抱着一个厚厚的账本在上面勾勾画画,自言自语:“算了,赶明儿立个灵位,让她们天天去唱歌跳舞,反正望哥儿爱看。”
一直沉默的易十四,直到此刻才说:“他不爱看。”重玄胜反问:“你怎知他不爱看?他不爱看干嘛万里迢迢从草原带回来?”
“望哥儿只喜欢修行。”十四说。
“管他呢。”重玄胜道:“就这么安排了,反正他现在也不能跟我犟。”
十四于是不说话。
“喂。”重玄胜又道:“你说会不会这边给他wWW.ΧìǔΜЬ.CǒΜ
弄了葬礼,花许多银钱,他突然又回来啊?那挺疹得慌的吧?”
“会回来吧?也不能真说他死了吧?没看着尸体呢。鲍伯昭也没看着尸体呸!”
“计昭南或许有意,或许无意。我不会
把他往好处想的。我凭什么把他往好处想?王夷吾害你,计昭南害姜望。这笔账我不会算了,等着瞧吧!等着瞧”
他自言自语,来回踱步。
拿个毛笔,左划右划,往常清清楚楚的账目不知怎么越看越乱。
“这武安侯府怎么弄的,记的什么破账!他把账本猛地一甩,摔在了书桌上。
几步走出去;对着书房外的那个小瘦猴子道让你练字练字练字,你师父交代的,你老在我这儿晃悠什么!
褚幺有些紧张地看着重玄胜,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师父他什么时候回来?”
“死了,给人打死了,不回来了。”重玄胜不耐烦地摆摆手:“滚犊子吧—一嘿!还杵着干嘛?”
褚幺死死地站在那里,只是倔强地摇头:“我不信!我师父天下无敌,只有他打死别人,没有别人打死他!”
“你才看得着多远,你就说天下无敌?一天到晚打死这个打死那个,你打得过谁?”重玄胜抬脚作势要踹,见褚幺杵在那里不动,又费劲的把脚放下来。
伸手点着褚幺道:“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我今天认真地跟你说个事儿哈,小瘪犊子。你是望哥儿的亲传弟子,该给你的,一分不会少你。你师父以前是怎么待你的,我还怎么待你。但是不该有的心思你别有。望哥儿还有家人,望哥儿的家业,我以后都会一分不少地交给她。听明白了吗?”
他说着说着又来了气:“不是,你瘪着个嘴干什么?你还很委屈?嫌给你的不够?”“我什么都不要!”
就在他的面前,这个倔强的、坚强的瘦皮猴眼泪忽然止不住,大声哭喊起来:“我要师父我要师父!我要师父!!”
哭着喊着踹了重玄胜一脚,然后转身跑了。“姜望教的什么徒弟?”重玄胜指了指这小子的背影,对旁边沉默的十四道:“一点礼数都没有,跟他一个样子!蛮勇传家!”
十四不说话。
重玄胜慢慢的,慢慢的坐了下来。太过肥胖的身形,令他这个动作看起来也并不轻松。一身华服,就坐在书房的门槛上。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些委屈地道:“我怎么跟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呢?”
眼泪忽然止不住,大声哭喊起来:“我要师父我要师父!我要师父!!”
哭着喊着踹了重玄胜一脚,然后转身跑了。“姜望教的什么徒弟?”重玄胜指了指这小子的背影,对旁边沉默的十四道:“一点礼数都没有,跟他一个样子!蛮勇传家!”
十四不说话。
重玄胜慢慢的,慢慢的坐了下来。太过肥胖的身形,令他这个动作看起来也并不轻松。一身华服,就坐在书房的门槛上。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些委屈地道:“我怎么跟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呢?”
十四默默地在他旁边坐下,轻轻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当代博望侯仰头看着天空:“近许者秃,近望者蠢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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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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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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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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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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