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言及,相见未有期。
当初天真纯澈如一张白纸的竹碧琼,这两年经历了什么,姜望并不知晓。
但从面前这位钓海楼陆庶务使的态度,或能窥知一二。
现今海勋榜副榜第一的排名,大概也能对那些背后的故事有所描述。
曾经被胡少孟骗得团团转的小姑娘,今天也成了海外了不得的人物。曾经在姐姐庇护下,不见人间风雨的小女孩,现在于近海群岛,也一言能够兴风雨…时间对每个人都是这么的公平。
大齐武安侯,钓海楼靖海真传。
他们所得到的,昭于人前。他们所失去的,深藏心间。
“替我转告她…”姜望顿了顿,终是只道:“多谢。“
陆庶务使恭敬地退去了。
姜望也没有在海门岛多做逗留,径直折回了齐国。
十四没有出海的消息,他不能远距离传讯给重玄胜,他担心重玄胜会发疯。
只是…边郡没有踪迹,也不在海外,十四究竟会在哪里?
簪红花,穿长裙。
抹上胭脂,点绛唇。
十四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打扮过。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打扮过……因而很有些笨拙。
那天她去临淄有名的胭脂水粉店里,买回很多零碎的妆品。
然后独自坐在房间里,默默地打扮了很久。
不说话不是什么难受的事情,她本就很少说话的。
因为她的声音天生绵软,一点都不够凶恶,为了保持铁甲侍卫的威慑力,她尽量不让自己吭声久而久之,便几乎不在人前开口了。
但耳边没有那个不停絮叨的声音…她也不很习惯。
重玄胜是个很能藏得住心事的人,逢人先带三分笑,十句话里九句不真。这么多年来,唯独在与她独处的时候,常常说个不停。虽然那些人心诡诵,利益纠葛,她大多数时候听不太懂。
但是她愿意听。
家里并没有梳妆镜一类的事物,她是用道术凝成的水镜。
她觉得自己道术释放得还不错,水镜很稳定、很清晰,道元的分配也很合理…就是画眉描唇什么的,实在有些复杂,叫她手忙脚乱。
水粉店附赠了图画教程,她看了很久才看懂。
她挺笨的。
但是她想好好打扮一次,想给胜哥儿看。没有什么别的理由,就只是想给胜哥儿看。看她是怎么精心地打扮自己,看她描红的唇,新买的美丽衣裳—一可惜她不能给胜哥儿看。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呀。
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告诉她,反复地告诉她……她是什么人,她的责任是什么,她的宿命是如何。
其实关于那些训练,她能够记得的并不多,因为她的记性不是很好。她唯独只记得,她必须要保护胜哥儿…用她纤薄的肩膀,和勇敢的心。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大约是两岁多,不到三岁。
那一天,她和十几个孩子一起,走进一间佛堂。
她看到一个很好看,但是很憔悴的男人。记忆中是簪着发的,却穿着僧袍。怀里抱着一个肉嘟嘟的婴儿,跪坐在佛像前。
那个男人看了她一阵。
她还记得那个眼神。
明明是那么疲惫、那么厌弃、那么痛苦的眼睛,却有那么慈悲的眼神。
那个男人说,“就是她吧。“xiumb.com
她的命运从此不同。
她开始接受最好的教导,开始为适应开脉丹做准备,开始拥有超凡的可能。
唯独只是要记住一件事——保护那个孩子。
保护那个孩子。
从大家都很小的时候,一直到大家都长大了的现在。
她应该是从来都没有太多的想法的,她的心思从来很简单。
她只是很笨拙地想要保护那个小胖子。
这是一种执念,一种心情,一种人生理想。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有了微妙的变化呢?
现在想起来。
大概是那一天,从东街口出来,她死而复生,他第一次流泪。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在临淄的街头。夕阳绚烂,天空那么辉煌。
那时候她很想就那么一直走下去。
也或许更早。
在那些未曾觉知的时刻。
警如她一次次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譬如她穿着铁甲拿着铁剑,很凶很凶地挡在他身前。譬如那些她静静地听着,他说个不停的日子…
“你也很讨厌我吧?”那个小胖子有一次问,眼睛红红的,气鼓鼓的:“你也是迫不得已才一直跟着我吧?“
那一次她鼓起勇气,捏了捏他的肥脸:“我觉得你好可爱。“
想到这些,十四笑了。
但笑过之后,又有些难过。
难过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也不是从老侯爷的那一次谈话开始。
在那一次对战王夷吾,拼尽全力却被轻易轰碎了意识的时候。那时候她最后的念头是——胜哥儿怎么办?
在重玄胜摘下了法天象地神通,摘下了重玄神通,名门重玄氏的底蕴在他身上越来越具体的时候。在她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被坚决地拉开了距离的时候。
在伐夏战场上,姜望可以提剑斗神临,她只能藏在军阵之中,贡献自己的道元和气血的时候她感到难过。
原来…我已经不能够保护他了。
她的人生意义不再明朗,她的人生理想渐不可及。
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实!
或是不聪明,或是有意回避。她意识到这些事情,却把一切都藏在铁甲里。
直到那天老侯爷召她过府,告诉她,她是对重玄胜来说,很重要的人…而即将袭爵博望侯的重玄胜,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更灿烂的未来。
老侯爷跟她描述了,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转的,历史给人们留下了什么样的教训。
老侯爷告诉她,下一任博望侯的夫人,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应该有怎样的家世,应该带给重玄胜怎样的助力…
她的铁甲被揭开了。
仿佛又回到了怯生生的小时候,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的小时候。
在站出来保护重玄胜之前,她其实也很害怕。
现在她必须要看到现实的世界,必须要面对世界的现实。
那一副铁甲保护了她和重玄胜,也藏住了她的胆怯。
她以红妆去等重玄胜,在天亮之前独自离开。
最后的勇敢,是用一个漫长的夜晚来告别。
她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要勇敢地去闯荡天下,努力地去修行的。
但此时——
她望着四周陌生景色,有些迷茫。
“走了这么多天,我应该已经出海.
这地方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出海是往东走吧,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她陪重玄胜去过弦月岛哩。
她心里有数的。
只要一直往东,走不了多久,就能够到临海郡,随便找个码头,坐上船就可以了。出海很简单的。
等等……
东边是哪边?
长裙很不方便赶路……
她好想躲进铁甲里可是说好了要直面这个世界的,不是么?
这样想着,十四又鼓起了勇气。
但问题是……
东边是哪边?
十四费劲地想了很久,想起来似乎可以通过年轮判断方位。
左右看了看,于是提起重剑,砍倒了一棵树。
果然看到了年轮!
但问题是…
哪一边指向东?是宽的那边,还是短的那边呢?
算了,往西边走也没有关系,可以去景国,可以去万妖之门修行。
总之,对准一个方位一直走,就不会迷路了。
这样想着,十四就又出发了。
但她的脚步很快又停下。
她看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
那是一个身量中等的披发男子,面容沉静,不怒自威,身上隐隐有雷光。
这个人叫雷占乾,她是认识的。
以前很凶,后来被望哥儿连揍好几次,彻底打服了。
胜哥儿跟望哥儿还去太医院里欺负过他。
在十一殿下的葬礼之后,他就离开了临淄,很久没有再回来,也不曾活跃于官场,销声匿迹了一般。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
十四握紧了重剑,没有说话。
虽然双方算不上敌人,但是胜哥儿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自己一个人出门在外,要保持警惕才行。
但雷占乾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眼中没有什么情绪,便转身走进了更远的林间。
十四松一口气。
虽然她也不怕这个人,但是不一定打得过雷玺神通还是很厉害的。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遇到雷占乾?
雷氏族地在哪个地方来着?
还是说,雷占乾也要出海?
刚才是不是顺便应该问个路呢…
”唉。”
十四小小地叹了一声,出门在外,好疲惫。想了想,又回去看了一眼树桩的年轮,心里终于又有印象了,于是又再出发但今日注定波折甚多,她的天涯之路频频受挫。
“十四姑娘!“
她骤然听到这样一声脆喊。
有些慌乱地看过去,便看到一个女子在林间飞速纵跃而来,身形非常灵活,很快便出现在面前。
这女子身穿劲服、头戴青色方巾,瞧来很是利落。
正是那个多次去摇光坊登门的青牌捕头林有邪。
坏了!
十四掉头就跑。
她也没有犯什么罪,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但莫名的,现在遇到青牌很紧张。
“哎你跑什么呀!”林有邪纵身疾追:“你知道这几天有多少人在找你吗?都找疯了!我已经传讯姜望,他马上就赶来。“
十四一听,飞得更着急了。
林有邪也是觉得很奇怪。
姜望和重玄胜动用了那么多人脉关系,几乎封锁了齐国边境,愣是找不到十四。
让人不由得担心,这姑娘是不是已经出了什么事凭她的专业经验,她断定十四离开临淄后,第一目标肯定是出海。
为了尽快寻到人,不至于错过,她一开始就直接到了临海郡彻查线索,到各个码头去追索踪迹。后来实在是没有什么收获,这才折返临淄,开始分析哪些是十四留下来的信息。
稷下学宫是个太特殊的地方,痕迹根本不能够被一般人捕捉,什么卦算星占,通通无用。她也就是借助青牌体系的力量,沟通国势,才在距离稷下学官足有十里地的位置,重新发现十四的痕迹。
那个时候,她其实怀疑十四已经遇害了。
临淄向来水深,水面上风平浪静,水底下暗涌激湍。无论是针对博望侯府,还是针對重玄胜个人,都有太多的理由。
那些痕迹在齐国境内東折西转,也没个固定方向,看不出意图所在。
她还怀疑是不是凶手在故布疑阵,一边通过青牌渠道迅速联系了姜望,一边自己小心地跟上。
只没想到,顺藤摸瓜一路跟过来.竟还真的找到了十四。
这姑娘走了四五天,还在鹿霜郡打转,压根就没摸到边郡的门,更别说出境了!
林有邪怀疑十四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走,如今这一切,只是这姑娘和重玄胜打情骂俏的闹剧,可这姑娘又分明逃得很认真你看,前面还突然来了个敛息加速,眨眼间就消失了踪影。还藏住了心跳,抹去了血气痕迹,藏得很卖力呢!
因为修为的关系,林有邪一時没能追上,但她反倒不急了。已经照过面的人,不可能再逃脱她的追踪,更何况,念尘已经落下。
她慢慢行走在山林里,开始想了一些自己的心事。有些疑惑地,往雷占乾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且说十四加速疾飞,慌不择路。好不容易飞出了山林,发现自己又忘记方位了…
那个年轮圈圈,鬼还记得在哪边不过这会她倒是不用再纠结。
因为在轰如雷霆的爆响声里,一个肥胖的身影,已经被极速飞来的大齐武安侯,一个长传,甩到了她的面前。
空气的爆响尚未散去,重玄胜已经及时地停住。在这个鹿霜郡高空,瞧着他的十四。
今天他们眼中的彼此,都有很大的不同。
重玄胜看到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倔强地立在空中,长裙随风微曳。鬓上簪红花,手中提重剑。清秀苍白的小脸,映得她的唇色更红。
他发现这么多年来,他忽略了太多她的感受。他以为他能安排好一切,他以为十四永远不会离开。他习惯了那种陪伴,而从来都没有问过,十四呢?十四想要怎样的生活?
而十四看到的,也是一个她從来都没有看到的重玄胜。
穿得还是锦衣华服,身形还是那么厚重结实。
可脸上好憔悴。
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再不见往日智珠在握的从容。
唯独看着她,还是对着她在笑。
笑得很傻,咧开了嘴,藏起了眼睛…
她突然好难过。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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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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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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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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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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