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赶路的时候,总会错过风景。
如今放眼望去,绵延的屋帐如云海,灿烂的宝光似金霞。
这座黄金般的城市,像是一种梦想的具现,如此的辉煌灿烂。代表着财富与权势,把握着名望与威严,是一切荣光所汇聚的地方。
在这座伟大的城市之外,姜望想起了旧事,随口对宇文铎说道:“上回我来这里,还遇到了一个你家的亲戚呢!那时候他告诉我汝成在离原城,我就没有进王庭。”
“我家的亲戚?”宇文铎问道:“没有得罪侯爷吧?若是有不开眼的事,您跟我讲,我即刻拿来问罪。”
这话却是显得他在宇文家内部很有底气的样子。
宇文氏乃牧国名门,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几個家族之一。
赵汝成有这样有分量的朋友,自然是好事。
姜望笑了笑:“倒是不曾,那人很有礼貌的。只是和我开了个小玩笑。”
“我家跟礼貌沾边的人倒是不多。”宇文铎哈哈一笑,问道:“那人长什么样?”
姜望略想了想,描述道:“长相很大气,眉眼分明,端正英朗。与你一般高大,比你瘦一些。瞧装扮,应是王帐骑兵。那会我打算进王庭见汝成,他巡骑在外,查验我的身份。”
离原城战线持续期间,在王庭外巡骑的王帐骑兵,同时还要满足姜望所说的外貌条件,还“很有礼貌”……
宇文铎想了很有一阵,怎么也想不出相匹配的人来。
“宇文家太大了,一时还真不知是谁。能够查验武安侯,也算是不凡的经历。”宇文铎哈哈一笑:“兴许这回还能见到。”
宇文铎自己在苍图神骑,宇文家还有许多人在王帐骑兵里,至少是多到宇文铎不能直接排除或者锁定某个人。
苍图神骑属于神殿,王帐骑兵拱卫王庭。
作为赫赫有名的真血家族,宇文氏内部且是如此不分明。牧国神权与王权的交错,由此可见一斑。
姜侯爷秉持多听多看的原则,与宇文铎谈笑风生。
牧国接待外国使臣的地方,名为“敏合庙”,又名“会贤馆”。
以神庙为外交之所,大概也能说明苍图神对这个草原帝国的影响。
会贤馆的意思自不必说,本就是后来附注的一种解释。
而“敏合”这个词也很特殊,在草原语里,意即“暮色四合之时”,有迎接贵客之意。
与此同时,姜望更是知道。在牧国的历史上,有一个名为“敏哈尔”的传奇人物,是历史上唯一一个成功在中域传道的神使。
据《牧略》记载,在敏哈尔传教巅峰之时,其人行于中域,所到之处——“金砖铺地,锦绣妆牛,以迎神使。”
又有记载说:“有信众三万余,奉神不绝香火。虔信千人,随行游钵。”
草原上信众以亿万计,三万余信徒,从数量上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可是当它出现在道门三脉的基本盘里,就具备了伟大的意义。
其人可以视为苍图神殿对外传教最成功的典范。
敏合庙最早建成,就是为了迎接他归家。
可是他并没能回到草原。
“暮色四合之时,人未归家。”
后来牧国将敏合庙作为迎接外国使节的场所,直至如今。真要说起来,不免也有一些宗教意味在里面。
主持敏合庙的,是神殿金冕祭司涂扈。其人的不凡之处,从这个姓氏便可略知一二。
涂氏是不输于宇文氏的名门,金冕祭祀是仅在神冕之下的神殿高层。
既有真血部族的支持,又有神殿里的尊贵地位。于神权、于王权、于部族,都有不俗的影响力,是草原上毋庸置疑的大人物。
敏合庙的重要地位,亦由此人体现。
宇文铎引着车队到达敏合庙之后,他也亲自出来迎接,可见今时之武安侯的分量。当然,双方的交流仅止于国家礼节,并无更亲近的接触。
王权与神权在斗争中合作,在合作中斗争,是这片草原上恒久的主题。
鼻高眸深、长相英俊的涂扈,身份立场天然具备一种复杂性,他也有一种谨慎节制的气质,是那种看起来就不会出错的人。一言一行,都在尺度之内。
姜望这边将出行前礼部官员准备的礼物送出去,刚刚在敏合庙童子的引领下落脚,宇文铎便兴致勃勃地过来邀请,说要带大齐武安侯见识草原风光。
便是看在汝成的份上,也是不好拂他面子的,姜望也就暂停了对目仙人的探究。
顺便带上羡慕得眼睛都绿了的乔林,三人自去潇洒。
出了庄严肃穆的敏合庙,宇文铎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
“咱们牧国虽不见秦楼楚馆,未如齐国水榭、景国云台,却也别有妙象!”辫发颤动间,他一脸骄傲:“侯爷可知神恩车?”
不待姜望接话,他自己已经陶醉了起来:“妙龄男女,自沐神恩,心怀悲悯,尊奉本欲,肉身布施,德泽天下……美哉斯言,妙不可说!”
这都哪里来的词?
姜望表情古怪。宇文铎说带他去见识草原风光,他还以为是临淄七景之类的地方,没想到是要带他去见识这个……
神恩车这么有名,勤读史书如他,自是知道的。
名头很大,其实就是牛车。唔,带车厢的那种。
最早是为了部族的繁衍而诞生。
历史上草原的环境相当恶劣,万万不似今日这般灿烂美好。
因为与无尽荒漠为邻的关系,饱受魔气死气侵袭,境内灾祸不断。姜望曾经在草原所遇到的白毛风,相较于灰暗时期的那些灾厄,简直不值一提。
那时候迁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各部族之间少有交流。自然的灾厄就是关锁,很多部族困锁着困锁着,也就消亡了。
彼时的草原共主就想了个法子,以牛车装载适龄男女,派专人保护,送往各大部族巡游,寻合适的对象匹配……一夜春风后便离开。
那时候这车又名“春车”,取其生生不息之意,渐而成了一种传统。
后来苍图神教兴起,传教神使借用这个传统,并将之发扬光大,用以笼络信民。
因为春车上的妙龄男女,都是神的信徒,沐浴神光,能够放大愉悦,比之什么青楼妓馆,不知高到哪里去。又不用花钱,只需付出信仰。所经之处,往往排起长龙……
后来它的名字,就变成了“神恩车”,意为苍图神对信民的恩泽。
与佛门菩萨肉身布施故事,倒是颇有相类。
宇文铎又神神秘秘地道:“咱们要去,可不是那种普通的神恩车,而是停驻在至高王庭里神恩庙。并不对外开放,里间都是货真价实的神华女子!即便是我,想弄到名额也是费了很大的劲。”xiumb.com
“我也听说,我也听说过!”乔林兴奋不已:“据说那些神华女子,个个晶莹剔透,欺霜赛雪,风情无限呢!”回头瞧见姜望的表情,立即严肃地道:“侯爷一定要去批判一下!”
姜望摆摆手,对宇文铎道:“宇文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算了吧,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不需要被布施,更不需要这种形式的“被布施”,尤其不愿意被人用这种方式传教。
草原真是个危险的地方……
宇文铎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会被拒绝。
但凡对草原有些了解的,都应该知道神恩庙的名额是多么大的诚意。
但凡知晓神恩庙,怎会不想去见识?
“可能我没有说清楚。”他顿了顿,瞧着姜望的脸色,小声说道:“神恩庙里,也有神华男子……”
乔林立即眼观鼻鼻观心,耳朵竖老高。
姜望不得不认真一点地说道:“其实我更希望宇文兄能带我去看看草原的风景……真正的风景。比如天之镜,不知现在方不方便?”
宇文铎豪爽一笑:“侯爷想赏景,自然方便!”
其实这时候的天之镜,正在休渔期,是不允许牧民靠近的。但以宇文铎的身份,特例安排一下,自也不是什么问题。
当下便转道出城,三人并马,往大名鼎鼎的神镜湖而去。
作为草原上最大的湖泊,它像一面镜子,镶嵌在无垠的草原。它是东部草原的中心,是草原人的母亲湖,哺育了太多生命。
它像是一块冻琥珀,像是截取的一段天空。那么晶莹、澄澈,又静好。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它的美丽。
能够描述一二的,只有站在那黛青色的湖水前,那“静水悠悠在心头”的感受。
这里有一种宁和的氛围。
牛、羊、马、鼹鼠,甚至狮虎、狼、马群,都在这里慢悠悠地饮水,彼此相安无事。
在那烟波浩渺的湖水中,偶见几尾红鱼,几只绿龟,一群水鸟。
牛的声音,马的声音,水波微漾的声音,振翅的声音,就是最美的乐章。
姜望静静地站在湖边,看了很久,也听了很久。
厄耳德弥,就在天之镜下。
“心愿已了。”姜望笑道。
“我小时候也常来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坐在湖边。”站在姜望旁边的宇文铎道:“看着它,心里会变得很安宁。再不好受的事情,也就那般过去了。”
在这天之镜前,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很轻,完全有别于平时粗豪的一面。
说起来姜望知晓,赵汝成是在边荒屠魔的时候,认识的宇文铎。而这样一个牧国名门的真血子弟,会出现在边荒那种地方,本身就有很多故事可讲。
当然,谁身上又没有故事呢?
看看旁边的乔林,多么伤心,多么沮丧。他也一定想起了他的心事吧?
“其它国家的使节,大概都是什么时候到?”姜望随口问道。
作为最先抵达草原的霸国使臣,他其实更想问,牧国这一次有没有邀请景国观礼。景国如果来的是淳于归,那就算了,若是其他人……出行前齐天子可是放了话的,该切磋的时候一定要切磋。
但有伤口撒盐的嫌疑,想想不太方便问出口。
宇文铎自己却是无甚顾忌,兴致勃勃地说道:“就这几天吧,国书都已是先收到了的。”
“都有哪些人?”姜望很有兴趣地问。
“景国使臣是陈算,楚国来的是斗昭,荆国使臣是慕容龙且,秦国使臣是黄不东……”宇文铎扳起手指一个个数:“对了,雪国的冬皇也会亲自过来!”姜望挑了挑眉头。
荆国、秦国来的都是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参赛选手,这且不去说。斗昭那边是早有约定,也可先搁置……这个陈算很自信啊!
说起来当初在星月原的交手,他倚仗观衍大师所赠之星力,一举横扫,的确有些胜之不武,陈算不服气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姜望完全可以承认,若只凭自身实力,那时候他还不是陈算的对手。
可今夕何夕?
星月原之战,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
“冬皇大人竟会亲至?”乔林惊讶地搭腔:“与荆国西扩战争有關么?”
他本不是个不懂事的人,輕易不会在武安侯与牧国人的对谈中开口。
但雪国新晋真君,号为冬皇的强者,亲自来牧国观礼,这本就是一个强烈的信號。
作为一个合格的使节,武安侯当然会为此有所思虑。
但毕竟是在人家牧国人的地盘上,以武安侯的身份,有些话不方便开口,有些问题不适合问。
那么这个时候,他乔林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
武安侯不方便问的问题,他乔林勇于承担,勇敢开口。这样,牧国人回答最好,若是不回答,武安侯也不会尴尬。
“这我就不知道。”宇文铎打了个哈哈:“大家都是来观礼而已,其实也不必想那么多。”
宇文铎这话在解释的同时,好像有意有所指。甚至说直接就是暗示了——别国都想得很多,你们齐国不想着争取一点什么吗?
但姜望全无反应。
他只是很好奇……乔林这厮刚才还一脸的哀伤遗憾,现在表情变得这么骄傲是怎么回事?
唔,陈算的天机神通相当不俗,开花之后更当莫测。若是对上了,应该化繁为简,不能让战斗走入复杂的局势……
“武安侯对冬皇也很好奇么?”看着若有所思的姜望,宇文铎很贴心地道:“到时候如有什么宴席,我给你安排到合适的位置。”
姜望摆摆手:“實力远不在一个层面,凑得再近也无意义。”
他顺着湖岸走,边走边闲聊道:“说起雪国,我有个聪明绝顶的朋友,之前去了雪国游历。很久没联系,倒不知他现在如何……”
扑通。
涟漪几圈,余音一缕。
一只水鸟,扎进了水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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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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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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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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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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