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在不赎城将他折断了一次,侥幸生还的他,却没有就此变得畏缩,没有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变得“成熟”和“清醒”。
就像薪尽枪断而再续,可是并没有钝。
他静静地擦拭枪锋,一如当初在庄雍战场上提枪拔城,一如去杀庄高羡的前夜。
这时前方传来姜师弟的声音——
“血河宗就在苦海崖,祝师兄,咱们也算浪迹到天涯了。”
祝唯我并不说话,只是洒然一笑。
……
漫天黑风雪。
沾不上重玄遵的衣角。
他静立在群山之巅,看着那山峦般的穷奇大步驰来,把连绵山脉踩踏出一个又一个的坑洞。
这一幕并不美观,但他好像在欣赏。
他能够欣赏智慧,也能够欣赏野蛮。
善恶,美丑,悲欢,人世间的一切分野,在他看来都不必太明确。都只是……路边的风景罢了。
“这真是一头很愚蠢的恶兽,空有强大力量,磅礴精血,漫长寿命。”寇雪蛟左手双指扯着接天的红尘线,右手提着朱红色带鞘长剑,眺看黑风雪中的远方:“它岂知它将要遇到什么呢?”
“大概吧。”重玄遵嘴角泛起若有似无的笑。
“你年纪轻轻,就有这般实力,这般风姿,我真的非常叹服。”寇雪蛟感慨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只有神临境修为,在祸水试炼,遇到一头洞真级恶观,我逃了七天七夜……才被我师父找到。那真是煎熬的七天啊,我总以为我要坚持不下去了,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因为我还有理想没有实现吗?也许我只是不想死。”
重玄遵探出他白皙而有力的手,五指张开,遥遥一按,天空落下无数道月光,瞬间成牢,将那狂奔中的凶恶穷奇定在半空,固化为飞跃的姿态。
穷奇怒吼不已,奋力挣扎。那一对有着旋纹的角,滋滋地发出电光。浩瀚如海的力量,在山峦般的肌肉里奔涌……月牢动摇!
重玄遵的手掌平放下来,轻轻往下一压。
恐怖的重玄之力加于恶兽之身,一下子将它按落山脊,压出巨坑!
穷奇动弹不得,声音也被泥石所埋。
月光一线如刀,在穷奇脊上走。倏而一挑——一滴红宝石般的精血飞出来,在刀气的隔绝下避开风雪,落在重玄遵手中。
掌心红血,风雪隔世。
他静静地看了两眼,这才收拢。随意地掸了掸衣角,漫声道:“关于坚持这件事情,我不太好理解。我做的选择,我都乐在其中,不需要咬牙坚持。或许你跟姜望会有共同语言。”
“姜望?”寇雪蛟愣了一下,摇头苦笑:“你们这种真正的天之骄子,大概都不会懂得。很多东西我们都要拼命才能拥有。但你们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重玄遵平静地道:“能够得真,谁又不是天骄呢?”
寇雪蛟喃声道:“但天骄与天骄,亦有差距。有的天才十年一茬,有的天骄万年一出。”
重玄遵并不言语,但忽然轻笑了一声。
“冠军侯笑什么?”寇雪蛟问。
重玄遵漫不经心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倘若是斗昭或姜望听到你这句话,会怎么回应。”
“他们会怎么回应?”
“斗昭会说,什么狗屁万年一出,我这等人,古往今来不会有第二个。”
“姜望呢?”
“他分人。”重玄遵道:“若你是他的朋友,他会张扬大笑,说你终于不瞎了。若你是他的长辈,他会说,承蒙厚看,我努力对得起这一句。”
“若是他的敌人呢?”寇雪蛟问。
重玄遵道:“那他不会跟你废话。”
“你呢?”寇雪蛟问。
重玄遵轻轻勾起嘴角,似认真似玩笑:“你还没有到可以评价我的天赋的程度。”
寇雪蛟先是一愣,继而哑然,最后道:“我还是更欣赏你。虽然你比较伤人。”
重玄遵道:“那我欣赏你的眼光。”
“我羡慕你这么年轻就可以这么从容地面对世界,我也很久没有聊过这么有趣的天。”寇雪蛟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样子,摇了摇头,又惋惜地道:“但为什么,你要一再地拒绝血河宗呢?我们许你最尊贵的位置,最强大的力量……”
重玄遵早已经给过霍士及,也给过她答案。
但她好像并不能理解,到现在还是耿耿于怀。
说着说着,竟有几分情绪上的激动:“我们为你敞开血河宗的一切,给你所有的敬意和尊重。五万四千年的荣光,都可以照耀到你身上——”
“因为我没有跟废物演戏的习惯。”
重玄遵转过头来,看着她说。
这话像快刀一柄,斩断了寇雪蛟泛滥的情绪。
山风吹白衣,他嘴角噙着的若有似无的笑,似乎变得十分寒冷。
欸?
寇雪蛟愣了一下。
她本也是觉得,到了此时此刻,她不必再演戏,所以可以抒发一点真实的心情。
但没想到,她这边还在感慨,重玄遵先不演了,且掀桌掀得这样彻底。
那平淡的眼神看过来,像是一盆冰水,当头倾落。
一愣之后,即是怒火。
她眯起了眼睛:“你说什么?”
血河宗对重玄遵,是器重非常。她寇雪蛟对重玄遵,是从未失礼。
堂堂真君亲自为他扬名,血河宗宗主之位都可以奉上。
此人怎敢有如此的言语,用如此的态度?
她感到久违的怒意在心中沸腾,愤而拔剑:“以为血河宗剑锋不利吗?!”
重玄遵的表情是平静的。
他甚至不说话。
就那么安静地看着,看着寇雪蛟愤怒,看着寇雪蛟拔剑。
那种轻描淡写、看猴戏一般的眼神,让寇雪蛟怒不可遏!
老娘天下扬名的时候,你重玄遵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她甚至愤怒到不愿再动用她的三千红尘剑,不愿试一试当代绝世天骄的手段,她已不想让重玄遵多活一息——遂是一把扯下了她一直勾连天穹的那根红尘线!
从踏进这处莲子世界开始,她就以寻找恶兽穷奇的名义,用红尘线勾连此世隐秘。
在这一刻不再隐瞒,直接用红尘线,扯下了天穹的无边血色。
此方莲子世界顷刻变成了血色的世界。
大片大片的血色落下来,最后化为血河倾泻!
漫天黑风雪,被血色冲刷一空。
那血色张牙舞爪,整个世界都在摇颤。
在如此声势中,寇雪蛟怒声而啸:“看看血河宗的力量!在屹立祸水五万四千年的血河宗面前,重玄遵你究竟凭什么狂傲!!!”
两位真人在群山之巅相峙而立。
血甲与白衣,都被倾盖在血河下。
但寇雪蛟发现,重玄遵竟然没有看她,而是抬头看着天空倾落的血。
恐惧吗?慌乱吗?
她听到重玄遵这样说:“原来这就是你们的底气。”
她终于等到重玄遵转过身来看她。
但重玄遵只是平静地说:“可是,究竟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以为你真的扯下了血河?”
寇雪蛟大惊失色!
她发现世界已不同。
什么群山之巅,什么漫天黑雪,什么天倾血河。全都不见了。
她所处是一片海,她孤独站在无垠的海平面上。
白衣的国侯正在不远处,其后悬挂着一轮巨大的明月。
明月照天海,人间是梦乡。
究竟什么时候……陷入了月相世界中?
月光皎白,海浪明澈。寇雪蛟的心,却在下沉。
她禁不住脊生凉意,重玄遵已提锋踏海而来。
“不——不可如此,我乃血河宗护法,我亦当世真人,如何能畏惧?!”
她在心中怒吼,怒吼着挥舞她的三千红尘剑。
但不知为何,眼前总是出现那一抹血色。
永远无法摆脱……永恒的血色!
曾经她是多么的心高气傲,可是在那永远不可能跨越的恐怖力量前,她也只能永远地跪伏下来。
“我不是恐惧重玄遵,我是,我是……我谁也不恐惧!”
她的情绪几乎破碎,她的灵魂近于癫狂,她挥舞着她的剑,鲜红色的剑气几乎交织成茧,将她牢牢护在其中。
“不……我怎会如此?”
她忽然冷静下来,重新掌控住混乱的剑势,让鲜红色的剑气变得有序。
她想,也许是突然发现自己早已陷入月相世界,才一时崩溃了心防。也许是重玄遵的力量影响了情绪。她告诉自己很多种办法,也尝试不同的秘术,试图重新寻回斗志和冷静。
在血河宗生活这么多年,在祸水厮杀这么多年,在自家的后花园,面对一个刚成洞真的重玄遵,不应当如此不镇定!
但在这个时候,她才突然发现——重玄遵并没有杀过来。
那白衣的国侯,安静地站在海平面上,静默得像是一尊神像。
那巨大的明月,仿佛是神王的冠冕。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好痛苦。
“原来如此!”重玄遵开口道:“我说你为何如此软弱!”
为何?
寇雪蛟不理解。
重玄遵又问:“你之前跟我说过的,你看到的那个背负长剑的丑男子,叫什么名字?”
寇雪蛟本不想回答他,这无礼小辈,妄性天骄,他以为他是谁?
但不知为何,却下意识地回答道:“许希名。”
重玄遵点点头:“好的。我记住他了。”
然后……就此转身。
为何?
为何啊?
我也曾,鲜衣怒马,驰骋山河。
我也曾,明眸善睐,心有所许。
我也扬名天下,我也证道真人,我也手提三千红尘剑,杀过妖魔,斗过海族,与时代之天骄争锋!
为何竟如此地轻视我,竟敢给我一个背影?
寇雪蛟紧紧地握住她的剑,紧紧地握住,但她握得越紧,越察觉自己的软弱,越发现力量的流失!
这是怎么了?
“站……”
她抬起手来,想要让重玄遵站住。
但这一声竟未能完全出口。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来一个声音。
一个在不久前听到的声音。
许希名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那便接我这一剑。”
在重玄遵身影已经离去的巨大明月中,她仿佛看到了许希名,正双手握持长剑,斜拖于身后,以丑陋的姿态向这边奔行。
她终于明白了重玄遵的那句“原来如此!”
“原来……我已经死了。”
死在许希名那一剑之下。
她痛苦而又释然地往后仰倒,手中朱红色的长剑,溃散成万千红尘之线。
就这么波澜不惊的消失了。
三千红尘剑,散入红尘中。
……
……
嗒嗒嗒嗒嗒!
天空下起了血雨。
重玄遵静静地站在群山之巅,眺看漫天黑风雪。
血雨和黑雪混在一起,有一种残酷的混浊感。
这是一场迟来的血雨。
寇雪蛟死了,但危险并没有解除。
因为血色还是落下了。
整个世界一点一点染红。
重玄遵看了一阵,发现确实还需要一点时间。
遂是一步踏下山巅,履虚而行。
事已至此……再采点穷奇精血吧,免得王夷吾练功不够用。
白衣飘飘,向那头被埋在山里、以月光定住的穷奇恶兽走去。
大约也是察觉到了此世的变化,上古时期以恶称名的凶兽,此时颤抖不已。山峦一般的身躯,这一刻拼命地往里缩。它大概很想把自己埋得更深一点。
重玄遵慢慢地走到了穷奇的背部,优雅扯了一段月光,握成一杆内里中空的尖枪,随手扎落——
当姜真人驾驭见闻之舟,一路搜寻重玄遵的痕迹,大喊“我来救你”,撞破莲子世界,杀进此间来……所见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庞巨如山峦的恶兽脊背上,摆着一张月华凝就的华丽靠椅。
白衣的俊朗国侯,正懒洋洋半靠于椅上,手里拿了一卷书,在慢吞吞地看。
黑色的雪,血色的雨,都飘落在他身后。
他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中,浑如不觉。
在他旁边还插着一杆月白色的尖枪,呈半透明状,内里中空,正一颗一颗地往外蹦着精血。
空中又悬着一只只玉瓶,在重玄之力的操纵下,排着队接住那些精血,然后一一盖上木塞,乖巧地落在重玄遵旁边……挨个跳进那打开的储物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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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循声看去,才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尊燃着的泥炉,炉上一只小茶壶。
盖子被白气顶开,里面的茶水,已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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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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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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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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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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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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