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将众人的心思,从‘在南越身上复刻一场灭国之战’的方向拉回,刘盈漠然道出一语,便朝少府阳城延稍昂起头。
接到刘盈授意,阳城延也不耽搁,一把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报表。
“早先,陛下曾有令:拟定朝鲜一战,少府内帑之一应支出,以告朝堂。”
客套的解释着,阳城延也终是将那张看似不大,却又数尺长的竹纸摊开来,将此次战争的一应耗费,全部摆在了汉家朝臣、功侯面前。
“——此战,相府奉陛下之令,发关中兵十万七千四百余;”
“依陛下‘战卒日三餐,月给米三石’之令,此大军十万余,自秋八月出征,至冬十一月上旬班师,共耗军粮九十万石余;”
“合运粮之损耗,则得百六十万石整!”
“——陛下亦有令,召关东民自发而亡燕蓟,应召者十一万一千六百余;”
“依陛下‘自发而往者,皆待以战卒’之令,此十数万,亦需军粮百七十万石。”
“又征召之时,陛下曾有言:凡关东之民,自发而往燕蓟,为征东之卒,地方郡县当供给往行之耗费,日二十钱。”
“另,陛下有令:战后,凡自发而来之关中民,皆与米粮十石,钱二千,以遣散归家;”
“故关东之卒,共耗费少府米粮二百八十万石,钱,二万万五千万。”
“——除关东、关东兵,齐-楚水路联军数万,亦由少府承其军粮所耗,共四十万石。”
“故!”
洋洋洒洒道出一连串数据,就见阳城延猛地一提嗓音,又清了清嗓,才郑重其事的道出一语。
“灭卫氏朝鲜一战,少府内帑,共出军粮四百万石、钱三三万,各式物资、军械、辎重无算。”
“去岁,少府代民储粮一项,共得利粮米六百余万石,官营粮米得钱二十万万。”
“而经此战,少府去岁于粮米一项之得利······”
“尽作为无!”
神情严峻的道出结论,阳城延便朝刘盈躬身一拜,旋即在朝臣百官呆愣的目光下,漠然回到了座位坐了下来。
而在御阶之上,刘盈则是面色淡然的点点头,旋即望向殿内百官。
“朕尝闻:夫战,庙算也。”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然于此言,朕虽以为善,却也以为:不尽然。”
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从榻上起身,负手稍走上前。
“庙算,乃胜败之兆,乃取胜之道。”
“然于国而言,战,非只‘胜败’之分,亦乃国力之争。”
“故朕言:夫战,府库也。”
“父未战,而府库充盈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府库空虚者,得算少也。”
“为何?”
“——府库充盈者,乃谓:兵卒操演得当,甲胄齐整,剑利弓强、将帅能征善战,勇谋俱备,军粮无忧也;”
“然若府库空虚,兵卒欲操而恐腹不饱,欲战而虑甲不坚、剑不利、弓不强;将帅欲战而无勇、行计而无谋,欲久战,亦恐军粮之缺也。”
说着,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语重心长。
“夕秦赵长平一战,赵将廉颇固守不出,赵国君臣何以怨声载道?”
“马服君赵括缘何急于求战,而不顾战略之得失?”
“再有,先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于狄酋冒顿会猎平城,汉军自白登一战而无往不利,吾汉家又为何戛然而起,应允匈奴求和之请?”
“及朕,身负皇考白登之围、生母书辱之耻,亦未有提兵北上,战于备胡之念,又是何故?!”
说到最后,刘盈明显有些情绪激动起来,便是语调中,都不由带上了一阵躁郁!
但最终,这阵不知由来的暴躁,终还是随着刘盈缓缓竖起的手指,而被刘盈重新埋回了心底。
“此,便乃朕所言:夫战,府库也。”
“长平一战,赵国府库不丰,所以廉颇固守不出,而为赵国君臣临阵换帅!”
“府库不丰,所以马服君急于求战,终为武安君大败长平!”
“及吾汉家,亦因府库不丰,所以太祖高皇帝委曲求全,和亲以安北蛮!”
“便是朕!”
“亦念府库不丰!”
“而强忍父、母双亲所遭之辱,忍辱负重,不曾言‘将兵北上’事!!!”
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情绪,随着刘盈故事重提而再次躁动起来,只是这一次,刘盈却并没有再刻意压制。
“朕!汉天子也!”
“乃太祖高皇帝亲立,诸侯大臣共拥之嫡长者也!”
“每有昏睡之时,朕总见太祖高皇帝厉声斥问:朕白登之耻,尔何时血之?!”
“每请朝于长乐,朕总见朕母太后,曾于北蛮匈奴低声下气,以己之屈辱,易边墙只安!!!”
这一下,刘盈终是彻底将出心中的憋闷,毫无保留的宣泄而出。
而少年天子突如其来的暴怒,也终是让片刻之前,还幻想着‘平推南越’的朝臣百官,面带羞愧的低下了头。
白登之围、国书之耻,并不单单是刘盈,亦或是刘汉天子的屈辱,同样也是每一个汉人,乃至每一个后世华夏人心中,永远无法抹除的痛!
但不同于旁人:对于这两件事,汉家天子可以发愤图强,寻常百姓可以心怀仇恨;
唯有朝臣,唯有这些亲身经历这两件事时,身处大汉王朝权力最顶端的这群人,只能为此感到愧疚。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种事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汉室没有在自己这些人的仔细下,变得足够强大。
但很显然,少年天子的意图,却并不是让这些国家栋梁心生愧疚。
“朕知道。”
“朕于少府兴粮米官营、代民储粮之政,又设盐铁都尉,于吴东煮海得盐,即谋官营盐铁事,诸公于朕,多有微词。”
“朕亦明知:朝野之中、长安城内,言朕‘视财如命’,恨不能以贾牟利者,更不知凡几······”
满是萧瑟的说出,便见刘盈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殿内朝臣百官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深深地疲惫。
“然可曾有人试想:若不如此,朕当如何强国?”
“若朕不以粮米官营、盐铁专营牟利,边关北墙之戍卒,当得几分饱食?”
“——北蛮匈奴岁岁南下,掠我汉边!”
“——胡使年年入朝,以‘和亲’之名敲诈国财,轻我华夏!!”
“若无少府内帑今日之充盈,朕何敢于狄酋冒顿言:若战,便战?!”m.χIùmЬ.CǒM
“若无少府今日之厚赀,朕何敢于贼子卫满言:不降,便亡???”
痛心疾首的一番话语,惹得殿内众人都深深底下头,恨不能将下巴戳进胸膛,露出那规律跳动的心脏。
而在人群之间,甚至有几位感性的人,已经悄声抹起了泪。
不是因为刘盈的这番话语,多么让人动容,也不是因为少年天子,多么让人心疼。
而是那一天,汉家,已经等了太久······
为了那一天,汉家,已经忍受了太多太多的屈辱、遭受了太多太多无法接受的苦楚·········
而现在,当刘盈当着满朝公卿百官的面,将自己的心迹毫无保留的袒露于众人面前时,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如今的汉家,已经走上了一条飞速强盛的道路。
在过去,朝堂只能从关中这近百万户百姓身上,分别受到两千万石粮食的农税,以及不到十万万钱的口赋;
除此之外,长安中央再也没有其他收入来源。
如此单一的收入方式,使得汉室唯一强大自己的方式,就是等。
等关中的人口越来越多,田亩越来越广阔,才能让汉室得到越来越高的农税、口赋收入;
除此之外,就是攒。
将每年的农税、口赋都攒下来一些,一点一点存在相府国库、少府内帑,直到有一天,存够一场决战所需的资本。
但汉室鼎立之后的几年,准确的说,是在太祖高皇帝整个在位时期,汉室都因为连年不断的异姓诸侯叛乱,而始终没能进入‘攒钱’的阶段。
至于存够钱、养够马,再同匈奴人痛痛快快打上一场,那更是遥遥无期。
在后世,人们只从诗人的辞藻中,见识过‘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不甘,和壮烈。
但没有人知道:在这古老的时代,这个新成立不久的华夏政权,不知有多少人,曾发出过类似的感叹。
几乎所有人,都抱着‘早晚有那一天’的信心,在临终前握紧儿孙的手,交代道:真到了那一天,记得给我说一声,我在低下,也好安心······
曾几何时,殿内这数百号人,也曾盘算过自己的终点,会不会是不甘离去,北望而长叹。
直到此刻,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
——那一天,好像不远了!
自刘盈继位之后,长安中央在农税、口赋的基础上,又多了粮、盐两大进项!
且相较于增长缓慢,且大部分都有用途的农税、口赋,这两大进项非但庞大到吓人,而且还可以全部攒起来!
这两笔进项的庞大,甚至让天子刘盈连续两年,将税赋分别降低为原来的一半、三分之一,与此同时,又丝毫没有影响朝堂中央的运转!
而今年,在‘代相陈豨叛乱,朝堂为了筹措军粮,只能克扣官员俸禄’之后短短五年的时间,汉室就已经具备了发起一场二十多万人参战的短期战争,同时丝毫不动摇根基的能力!
——甚至这一仗,只是让少府‘过去一年白干’,而非倾家荡产!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纷纷抬起头,将热烈的目光,齐齐投注在刘盈那分明仍显青涩,却好似饱经沧桑的面容之上。
只不过这抹热烈中,却再也看不见‘南越’二字的身影······
“朝公百官、功侯贵戚俱在,朕便此一言,以表决断;”
“——匈奴不灭,凡汉之卒,绝不可有一人横越五岭!”
“龙城不破,凡汉之戈,绝不可有一痕见于番禺!!”
“但河南地不归吾汉家所有,朕之剑,便绝不惧北而指南!!!”
满是雄心壮志的道出此语,便见刘盈咬紧牙槽,在朝臣百官众目睽睽之下,将握紧的拳头缓缓撑上身旁的御案。
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收复河套,被刘盈正式提上日程······
“眼下,朝鲜新服,其民未安;”
“朕意:广迁关东无地之农至朝鲜,户给田大亩二百、农宅一座,又耕作之具、安家之费,以实燕东。”
“凡一应耗费,皆出少府内帑。”
神情肃穆的道出一语,刘盈终是侧过身,重新来到御榻前坐下身来。
只不过这一刻,少年天子的气质中,却陡然带上了一抹危险的漠然。
就好似暴风雨来临之前,那分明切实出现,却又令人感到无比短暂的宁静······
“三岁之内,无论南、北,吾汉家皆不先起战事。”
“此三岁之内,关中地方郡县,及关东各诸侯,皆当以安民、养民,与民更始为要;”
“诏令:朕新元四年冬十月元朔起,至新元六年秋七月终,凡关东宗亲诸侯,又关东、关中地方郡县,除道路、水渠事,皆不当征丁、征劳于民!”
“安陵、安陵邑之铸造事,皆暂罢!!!”
语调低沉的做下吩咐,又刻意止住话语,好让一旁的尚书郎能将自己的话语全部记下,刘盈终是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待那双如星河般深邃的眼眸,伴随着少年天子的呼气声再次张开,整个温室殿内,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冷意所笼罩······
“朕新元六年,秋八月甲子!”
“吾大军,务当北出云中!!!”
一语既出,殿内朝臣百官无母瞠目结舌的抬起头,看着少年天子阴沉若水,又满是熊熊战意的倔强面容!
而后,便是一声震天齐吼,响彻温室殿上空。
“喏!!!!!!!!!!!”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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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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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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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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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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