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
是日夜,长安城北戚里,阳府。
听闻杨离的转述,阳城延的面容之上,只顿时涌上一抹疑虑之色。
“还请杨监令明言。”
“——陛下所言之‘上林令’,位、秩几何,又权、责何物?”
神情略有些严肃的发出此数问,阳城延的面容之上,已不见丝毫澹然。
——自有汉以来,汉家朝堂便有一个不可明说的共识:凡是没有先例,并由君主直接设立的新部门,那大概率都会是位鄙权重,且很容易背锅的烫手山芋!
原因很简单。
论制:凡是二千石及以上级别官员的任命,无论是百官朝臣,亦或是地方郡守,都需要经过朝堂共议来决定。
哪怕是个比二千石的官职空缺,且天子本人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也绝不能大腿一拍,就下达任命诏书,而是要将此事摆上朝议,走个‘民煮推举’的过场。
就好比关东某郡郡守出缺,即便天子已经选定了人,甚至都已经草拟好了任命诏书,也得先在朝议上隐晦的表示:某某郡的郡守出缺,众爱卿,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啊?
得到天子授意,朝臣百官便会找出来,试探着提出自己的人选。
如果天子早先没有确定人选,就大概率会在这些人选中,选一个最看得过去的,将其任命为新的郡守;
若是天子早有人选,则会隐晦的将朝臣提出的人选一一否决。
如‘张三很干练,朝堂需要他’啦~
‘李四还年轻,得再积淀几年’啦~
‘王五很靠谱,但不合适’之类。
等人选被一一否定,朝臣百官就会反应过来:陛下心里,只怕是早有人选。
明白过来这一点,百官就会一同站出来,对天子恭敬一拜:臣等愚昧,实在想不到更好的人选,还请陛下指点一二。
到这时,天子才会‘勉为其难’的说:赵六~朕觉得还行,大家觉得呢?
得知天子的心意,朝臣百官自是‘恍然大悟’,再拜:陛下实在是慧眼如炬,确实再也没有比赵六更合适的人选了。
有了这么一套程序,这个新郡守的人选,才能算是经过朝堂郑重讨论,最终得以确定。
旧有部门得人事任免尚且如此,新部门的成立,显然就更复杂了。
别忘了: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可是崇尚‘无为而治’的黄老学说!
虽然黄老学真正的执政思想,应该是‘无为,而又无所不为’,但在如今的汉室,黄老学说早就演变成了‘宁愿什么都不做,也绝不愿犯错’的慵懒学派。
而在这样一个守旧、顽固,整日祈祷‘一切都不要发生变化’的执政学派前,任何一个新鲜事物的问世,都必将面临无比巨大的阻力。
所以,为了绕过‘重大人事任命、重要部门设立需要通过朝议’,以及渴望世界永远不发生变化的执政学派:黄老学,先皇刘邦就经常会钻一个漏洞。
——随手任命一个六百石级别的某某都尉,然后假天子节以壮其威。
六百石的级别,再加上是与军方挂钩的‘都尉’,天子自是能绕开朝堂,一言而决;
而假天子节,又可以让这个六百石级别的小官,具备绝大多数两千石级别官员,都无法具备的权力。
对于天子而言,通过这样的任命,来解决一些临时性的问题,显然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但对于被任命者而言,这样一个位鄙权重的官职,却是一块无比烫手的山芋······
道理很简单:六百石假节,说好听点,是‘钦差大臣’,是‘如朕亲临’;
但说难听点,那就是德不配位······
面对假天子节的天使,自是没人敢轻易唱反调;但对于一个六百石级别的天使,大部分人,恐怕都不会服气。
尤其是那些恐有数千,乃至上万户食邑,随时具备被任命为丞相、御史大夫等三公的资格,却无一官半职的元勋功侯而言,一个六百石级别的小官,实在是连苍蝇都算不上。
——你假天子节,本君侯确实不敢动你;
但假节假节,终归是‘假借’,而不是‘赐予’;
总有那么一天,那杆被天子暂时借出的节杖,会被收回宫中。
等以后没了天子节,你一个六百石,本君侯还怕你不成?
这个官员之所以是六百石,就必然是因为六百石,大概率是这名官员目前所能达到的巅峰;再高,就会因‘资历不足’而引起朝堂不满。
而假天子节,又意味着单凭自己的个人威望,这个官员根本搞不定接下来的任务,必须要有天子节杖镇场。
那什么样的任务,才需要天子节杖镇场?
或者说,什么让的潜在阻碍,需要天子节杖来震慑?
答桉,就是那些食邑数千上万户,硬刚九卿丝毫不怂,三公都要给几分薄面的功侯、贵戚。
如此一来,问题就显而易见的。
——就连天子,都不放心这个六百石官员,甚至主动假节壮其威仪,那在这个官员独自面对这些贵族之时,能怎么办?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一个六百石假节的督粮官,刚打发走一个挖墙脚的纨绔外戚,转头就是一个食邑八千户的彻侯上来,话里话外表示‘借点粮,明日还’,该如何是好?
胆子大点的,或许会严词拒绝,然后被这个贵族怀恨于心,自此与‘前途’二字绝缘;
胆小一点的,被这个彻侯,甚至是彻侯派出的狗腿子明里暗里一吓唬,恐怕就要动摇立场了。
最难受的是:这样的事,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怎么做都必然会得罪人。
甚至于,在天子和贵族之间‘只得罪其中一方’,都可以算得上是相当不错的结局,能证明这个官员‘手腕老辣’;
绝大多数情况下,结局却会是两方都得罪、里外不是人。
而眼下,阳城延听到杨离亲口说:陛下想让我做上林苑令;
作为当朝九卿,阳城延又很确定最近,朝中并没有‘议论上林苑令人选’的风声。
——甚至就连上林苑,都才到‘测绘地图’阶段,压根就没动工!
所以,阳城延非常担心:杨离这个‘上林苑令’,会是一个位比权重,秩不足千石,又假天子节的烫手山芋。
对于阳城延的担忧,杨离心中自是了然。
但最终,杨离还是苦笑着摇摇头,道出了阳城延最不想听到的那几个字。
“陛下言:上林苑令,秩比千石,位比九卿丞;假节,许便宜行事······”
“唉~”
杨离话音未落,就见阳城延满是绝望的闭上了双眼,扬天发出一声长叹。
“难呐······”
“难·········”
满是惆怅的发出几声感叹,阳城延终是抿紧嘴唇,神情严峻的低下头。
“比千石,假节······”
“唉······”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看着阳城延神情落寞的一阵长吁短叹,杨离也只苦笑着低下头,轻声补充道:“及权、责,亦牵连甚广。”
“陛下意:于上林苑开官田万顷,以供失地之农佃种,租取十三;”
“少府诸不便为外人知之事,即军工、冶铁、铸钱等诸司,亦当皆迁至上林,以避世而暗行。”
“又往昔,因父死王事,而为陛下收容之英烈遗孤,亦容养于上林;另于上林苑设储君之封地,以结天下豪杰······”
随着杨离的亲身低语,阳城延面上神情,只愈发阴沉了起来。
直到最后这句,阳城延面上严峻之色,终于是彻底趋于实质。
“储君······”
“储君··········”
目光复杂的看了看杨离,又自顾自唉声叹气片刻,阳城延终是自顾自摇了摇头,又强自打起些精神。
“少府迁上林之诸司,又新开之官田、英烈之遗孤,余可助君一臂之力;”
“得余亲在,当出不得差错。”
神情严肃的道出这句话,阳城延眉头虽依旧紧锁,但语调中,却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若是单从眼下的状况来看,阳城延一个没有勋爵的九卿,想要罩着杨离这个上林苑令,或许还稍有些勉强;
但有一件事,是杨离,以及除阳城延、刘盈二人之外的任何人,都不曾知晓的。
——阳城延,快要获封为侯了······
甚至就连彻侯封地、食邑数量,阳城延都已经得到了刘盈的暗示。
彭城郡,梧县,邑千户。
虽然仅仅一千户食邑,在那些动辄数千户的顶级彻侯面前相当不够看,甚至比某些关内侯都差不了多少,但再怎么说,那也是实打实的彻侯。
哪怕只是个一千户的彻侯,在面对那些数千上万户的顶级彻侯时,阳城延也起码能稍微硬气一点;
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别人一提‘少府德不配位’,阳城延就只能赶忙跳出来,表示‘臣沐猴而冠,于国无功,请骸骨以告老’······
可话又说回来,在其他事情上,得封为侯之后的阳城延,或许还能稍微罩着点杨离;但在储君一事上······
“陛下可曾言,欲于何时立储?”
似是不经意的一问,却是让屋内的氛围陡然一变,二人面上神情齐齐一紧!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杨离才目光躲闪的看向阳城延,刻意压低声线道:“阳公慎言······”
“慎言·········”
随着杨离似是提醒阳城延,又似是提醒自己的语调,阳城延这才稍冷静了下来,神情僵硬的笑了笑。
不能怪阳城延、杨离二人太过小心。
实在是任何有关储君的话题,在任何一个时代,储君未立的时间点,都属于绝对意义上的敏感话题。
尤其是现如今,皇长子已诞,却又丧母;天子刘盈又大婚在即,正宫皇后却还没满十岁······
“依朝中之论,此事,当非三五岁之内。”
“君亦不必急于一时。”
不知过了多久,阳城延才轻描澹写的将这个话题略过,将话题再次拉了回来。
深吸一口气,又深深打量一番杨离,阳城延终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
也是到了这是,阳城延才终于反应过来:刘盈这道任命,究竟暗含着怎样的深意······
“陛下于君,期望颇高啊······”
“若君可任上林令一职,而五岁无谬误,日后,陛下必有重用!”
听闻阳城延此言,杨离却是洒然一笑,即不出声道谢,也没开口否定。
墨家之士不为公卿、不任长吏、不受敕封,几乎意味着杨离这一身,都必然和‘重用’二字无缘。
只不过这件事,算是杨离和刘盈二人之间的约定,也可以算作是墨家内部的事务。
对于恩主阳城延,杨离还是不忍心道出真相,打破阳城延对自己的期盼。
倒是阳城延,在短暂的思虑之后,开始按自己的经验,为阳城延规划起了未来的道路。
“陛下即言:十岁之内,墨家之士不得以‘墨者’自居,只得以‘鲁班匠人之士’示人,于上林设‘墨苑’,便有所不妥。”
“待陛下冠礼之后,君当择机进言,暂改墨苑为鲁班苑;待时机成熟,再伺机而动。”
听闻阳城延此言,杨离只赶忙正了正身,神情满是感激的连连一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又陛下即欲使少府诸司迁事上林,便宜早不宜迟。”
“待酂渠事毕,余便请陛下允准,先迁少府诸司入上林,再谋上林之圈建。”wWW.ΧìǔΜЬ.CǒΜ
阳城延又一语,杨离也是在一点头。
将自己能想到的各方面提到,阳城延又沉吟思虑良久,确定没有遗漏,才终于抬起头,看着杨离略带苦涩的面容,满是唏嘘得长叹一口气。
“为使墨家再兴,君,颇有劳苦······”
“日后,但有可用之地,余,亦当于君倾力襄助!”
听闻阳城延这一声信誓旦旦的承诺,杨离依旧没有开口言谢,只站起身,郑重其事的对阳城延一拜。
这一拜,即是谢阳城延对墨家的照顾,也是谢过去,阳城延对杨离的照料。
这份恩情,杨离穷尽一生,都不能还其十一。
现在的杨离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让阳城延不要沾上‘墨家’这摊浑水。
因为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就连杨离都不敢太笃定:未来的墨家,是否真的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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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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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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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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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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