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屋外明月高悬。
屋子里闷热,她疼出了一身汗,身边有人在鼓励她用力。这些声音却似乎传不到她的耳朵里,她身体很疼,心里却空落落的,这一生的很多事走马观花一般在她脑海里闪现。
从幼时哥哥教她念书,到后来易千城抱着她走出地宫。她意识有几分模糊,觉得很累很累。
产婆也急出了一身汗,床上这姑娘身份尊贵,要是她出了事,她们这群人别说领赏,一个也活不了。
一个婆子低声商议道:“这样下去不行,夫人才开六指,就没了力气。你看……”
另一个摇了摇头:“催产汤药伤身,再试试唤醒夫人,实在不行再喂汤药吧。”m.χIùmЬ.CǒM
众人无法,只得去唤连笙,告诉她再用点力,不能睡过去。
屋外一阵静谧,凌家三父子都很不安,知道情况恐怕不太好。连笙最开始的痛呼叫得他们听着都心揪,后来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仿佛没了力气。
孩子还没出生,母亲就没了力气,这意味着什么大家再清楚不过。
里面没有声响已经快一炷香的时间了,凌九耀发现自己急出了一身汗。外头时不时有两声蝉鸣,沉入夜色中,让人心慌意乱。
门突然大开,月光洒在门口,他着黑色玄甲衣,携着一身冷意自月光中走进来。
“妹夫……”凌楚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见易千城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眉眼似乎凝了一层霜,近了才看到,他的手指轻轻颤|抖着。
“她怎么样?”易千城开口,屋子里静得可怕,凌九耀摇了摇头,眉宇担忧。
易千城心沉了下去,迈步往内室走。凌家没人阻止他,自古以来都说进了女子产房不吉利,但易千城远赴千里赶回来,就知他有多焦急,不让他进去,恐怕他得急疯。
屋子里面响起产婆惊讶的叫声,很快就全都闭上了嘴。
易千城蹲在她身边,她意识迷离,没有看过来。他握住连笙的手,为她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声音嘶哑道:“阿笙,我回来了,你看看我。”
他声音虽轻,却像一只手拨开层层迷雾,轻轻将她碰触。连笙浑身一颤,眨了眨眼,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流出来,她侧过头,握紧了他的手:“夫君。”
意识回笼,疼痛接踵而至,她感觉自己小腹一阵阵抽痛。
“你答应我,别离开我,别抛下我。以后我们都不要孩子了,我有你就够了,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连笙想笑,可是嘴角扯不起来,她忍着疼,轻声回答:“我不会抛下你的,我要和你平平安安到老呢。”
他曾说要一辈子对自己好,她太贪婪了,一辈子还没够,才短短两年,她不要离开他。就算是为了他,她也该坚强勇敢。她也要一辈子对他好的。
产婆见夫人眉宇间恢复了光彩,看起来能继续了,顿时松了口气。方才她们都想用汤药了,她自己能挺过来再好不过。
产婆大着胆子劝易千城:“大人,您能不能先出去?夫人还要生产……”
易千城回眸,冷光奕奕,产婆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劝。只好叫连笙深吸几口气,再用把力。
他愿意陪着自己就够了,他能赶回来也够了,女子都不想心上人看到自己最难看的模样,连笙最后开口让易千城出去等。
她能挺过去的,为了孩子,为了他,她都不舍得的。
凌楚见易千城又出来了,想问妹妹的情况又不敢问,只得默默坐着。易千城坐在主座旁边,双手放在膝盖上。任谁都能看出他的担忧紧张。
里面的痛呼陆陆续续压抑地响了起来,易千城手指收拢,眉宇一直没有舒展过。
月光如练,照亮院落,内室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哭声。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喜意,易千城也忍不住笑了,他还想进去,可方才连笙说她唤他,他才能进去,只能将目光落在那扇门上,似乎能看穿门板。
过了一会儿,产婆抱着小小的一团出来,走到易千城面前:“恭喜大人,喜得千金,母女平安。”
她来之前十分忐忑,夫人生了个千金,都怕这位浑身煞气的大人不高兴。她最年轻,被前辈们推出来“报喜”,先前在大户人家中,生了女婴,孩子父亲脸色都不太好,鲜少有高兴的。
她见男人没反应,怔怔看着她怀里的一团,勉强笑道:“令千金是我见过眉眼最漂亮的孩子,将来一定像夫人那般美。”
男人脸上怔然的表情不见了,突然爽朗大笑:“赏,全都重赏。”
如果产婆没那么怕的话,之前就能看出他怔然间满满的柔|软。此时产婆狂喜,听大人的语气,想来十分喜欢这个孩子,她也算因祸得福了。
却又听男人小心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产婆连忙点头:“可以,里面收拾干净了,大人请。”她心思玲珑,在男人迈开步子前,道:“您抱着姑娘一同进去吧。”
易千城有几分犹豫,产婆递过来孩子,他不得不僵硬地伸手接着。产婆指点了两句,他虽动作生涩但总算姿势没错。
小小的皱巴巴一团,在他怀里似有千斤重,他的骨血呢,他心里软成一片。
但他更想看到连笙。
内室里,连笙有三分困倦,欣喜却更多。她之前嗓子叫得有些哑,问道:“能把孩子抱来给我看看吗?”
屋子里的人还没答话,易千城抱着孩子走进来,“阿笙。”
“夫君,我想看看她。”
易千城小心地将孩子放在她怀中,到底是母亲,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照顾自己的骨肉。就连孩子皱巴巴的小脸,她也觉得分外可爱。
他看着她,此时心才真正落了地。连笙不知道的是,易千城并非从皇城回来,梁臻好对付,向寒却不是软柿子。他与向寒斡旋了近两月,念及快要生产的连笙,行事狠厉,力求速战速决,一路从皇城打到渊淮,终于胜了向寒。片刻都没休息,在她生产前一月赶了回来,没想到被告知夫人提前生产了。
那一刻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心一阵凉,害怕她出事,害怕失去她。他甚至想,没有孩子就好了,就他与她两个人,他有她就够了,再不需要旁的人。
如今她笑意盈盈,温柔地看着孩子,他也忍不住跟着笑。她还在,比什么都好。
~
孩子名为含笑,易千城早就想好了,女孩子愿她一生无忧即好。若为男孩则取名为单字“珏”。
小含笑满月时已经看不出刚出生时那红通通皱巴巴的模样了,皮肤又白又滑,嫩得要出水一般。她眼睛和嘴|巴长得像连笙,鼻子像易千城。凌楚忍不住感叹:“可真会长啊,这长大不得祸国殃民啊!”
头上立刻就被凌风打了一记。谁会说自己孩子祸国殃民的!亏他想的出来。
但他这话还是有点儿沾边的,毕竟小含笑一出生,就成了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之一,有“祸国殃民”的权利。谁让她有个有本事的爹?
易含笑在浣水过的满月晏,最乐莫过于凌城主,他不仅找回了宝贝女儿,还一举多了个外孙女,全浣水的贵胄都被他请来为易含笑办满月宴会。
贵胄们也乐意来,现在谁都知道梁家天下名存实亡,真正的主人姓易。含笑一出生就相当于长公主,能讨好未来皇上的事,没谁不乐意做。
小含笑不怕生,她喜欢热闹,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陌生的东西到处瞧,脸颊肉嘟嘟的,看着喜人得不得了。
易千城不太喜欢这阵仗,但是自己女儿,自然配得上最好的东西,因此他也没反对凌城主这一做法。
他是个好父亲,特别疼爱含笑,小家伙也聪明,一见他就笑,父女俩的感情特别好。含笑最黏的却是连笙,母亲温柔又香软,连笙一抱她,她眼也不错地盯着她傻笑。
凌楚见了好几次这场景,小声打趣道:“你爹这名字取得太对了,小傻子可真是见了谁都爱笑!”
上一刻还流着口水笑的含笑下一刻就哇哇大哭。
……凌楚又被凌风打了一顿。
含笑满月宴那天,收到了一份意外的礼物。连笙看到的时候差点掉了泪,易千城的手也轻轻颤|抖。
那是一件小肚兜,上面锈了一条小金鱼,小金鱼活灵活现,像是要游出来一样。这是易环的针线,是她送给小侄女的礼物。
连笙先前一直收不到易环的消息,后来她怀着孕,怕她担心,宋元没有与她再汇报易环有关的事,易千城亦没有同她说。
易环是她两年前嫁去沙棘,第一个对她表露善意的人。
小含笑吃饱后就睡着了,易千城带连笙去外间,给她讲易环的事。
“我还在颍东时,就知道环儿不在栖凰山了。”
连笙诧异地看着他,她至今也不知道这件事。
“那时傅承昱已经失踪三个月了,我派去渊淮的探子说,他坠入冰河,多半已经尸骨无存。我派人沿着香瑙河遍寻而不得,知道在这件事瞒不了多久,后来果然傅仪先生也知道了这件事,他向我请辞,自己北上去寻傅承昱。”
“傅仪先生说自己这辈子没有做一个好父亲,傅承昱还小的时候,他就不曾陪伴过他。如今他出事了,悔悟却已经太晚,无论如何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长眠于冰冷的河水中,他想去找他。”
连笙了然,怪不得一直没有见到傅仪先生,原来他去寻傅承昱的下落了。
连笙忍不住问:“夫君,你觉得傅大人还活着吗?”
易千城沉吟片刻,如实道:“他坠河时是冬天,受了很重的伤,河水冰冷刺骨,很难活下来。”连笙知道他说得没错,心里还是忍不住难过。
易千城却又道:“先前我以为他必死无疑,但如今我觉得,他可能还活着。”连笙瞪大眼睛惊讶地看他,他解释道:“傅仪先生走后,宋元传信给我说他觉得环儿不对劲,她拒绝见城主府的任何人,栖凰山的守卫只听她的命令,因此宋元一直没能见到她。”
连笙点点头:“我当时给环儿写了很多信,可是她一封也没有回。”
“因为她早就不在栖凰山了。”易千城叹息道,“她一开始就不是想回栖凰山,只是怕我担心。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我猜测,她去渊淮了,她知道傅承昱出了事,想去寻他。我不敢大肆派人寻找环儿,那本来就是向寒的地盘,我怕她更危险,不声张她反而安全些。”
连笙没想到易环竟然如此大胆,竟然只身去了渊淮!她原以为傅承昱恋慕易环,但易环一直不予回答,纵然有情谊,可没有爱上傅承昱,此次她却追随而去。
连笙猜测道:“你觉得环儿已经在找打傅大人了对吗?”她抚了抚肚兜上的小金鱼,心静下来才能做出这般精致的东西啊。
易千城见她猜到,微微颔首。她笑出来:“真好,环儿和傅大人都好好的,那我们就回沙棘,等他们回家。”
易环既然知道含笑出生了,还送来了贺礼,一定过得不错。她一个弱女子,不擅长打听消息,但傅承昱不一样,他本就是世上最好的探子,一定是他告诉易环的!
九月末,易千城和连笙决定回沙棘。
兜兜转转一圈,她竟现在方恍然,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沙棘当成了家。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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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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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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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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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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