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暄护着鸾夙从高处跳下,但笑不语。
鸾夙在地上站定,仰首再欣赏那幅《春江花月图》,不禁叹道:“想我八年青楼生涯,都未有今日这般惊心动魄。”
臣暄仍旧清浅笑着:“是我牵累姑娘了。”
鸾夙摇头:“你我无谓牵累一说,世子记得自己今日的承诺便好。”
臣暄“嗯”了一声:“姑娘放心。”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一阵敲门声响起,未等鸾夙出口相询,但听门外丫鬟已娇滴滴道:“鸾夙姑娘,坠妈妈命我四人来服侍您与世子就寝。”
鸾夙虽长于青楼之中,也曾被教导过男女之事,但她毕竟是完璧之身,平素羞于人言,是以此刻忽闻此话,不免有些面红耳赤。纵然知晓今夜难逃此劫,鸾夙仍旧未做好万全准备,尤其臣暄还是故人,更教她不知所措。
臣暄见鸾夙模样,主动对门外的丫鬟道:“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开,但见四个身穿藕荷色衣衫、相貌平平的丫鬟鱼贯而入,各个面带喜气对臣暄与鸾夙道:“恭喜世子,恭喜姑娘。”
鸾夙面上毫无喜色,臣暄却霎时变得意气风发,唇角抿笑:“夙夙害羞,你们将东西放下便出去吧。”
夙夙……鸾夙打了一个激灵,被臣暄这个“爱称”唤得周身发麻,待看清四个丫鬟手中所捧之物,更是羞怯不已。臣暄见状哈哈一笑,一手揽过鸾夙腰肢,对四人挥手道:“出去领赏吧!”
四个丫鬟闻言喜不自胜,又说了一番添福添喜之言,便又鱼贯而出。四人走后,臣暄即刻将手收回,敛去笑容道:“姑娘恕罪。”
鸾夙平复了面上羞涩,低低回道:“不必,我心中有数。”
此后二人皆不发一语,屋内气氛稍显尴尬。半晌,臣暄却忽然不住咳嗽起来。鸾夙见状不免有些担心:“你的伤势不是都好了吗?”
臣暄摆摆手:“勉强能示于人前,只是今晚与周建岭一番相争,方才又接了你的绣球,有些伤元气。”
臣暄这样一说,鸾夙不禁回想起堂内的情况。她的绣球高高抛起,分明是冲着周建岭所在的西厢,然而臣暄却从南厢房中穿云而出,一柄长剑硬生生将绣球钉在了二楼墙上,又几个起落飞身而夺。
这等移形换影、蹑云逐月步,即便鸾夙这个外行看来,亦觉眼花缭乱,恐怕当真耗费了他不少气力。
鸾夙见臣暄咳嗽不止,更觉担忧:“我去让坠姨给你请大夫。”
“不碍事,”臣暄强忍咳意,阻止道,“我身上有药,你给我倒杯水来。”
鸾夙忙将案上清水倒了一杯,又试了试杯壁水温,道:“有些凉了,我唤人去烧热水来。”
此话甫毕,但见臣暄已飞快从鸾夙手中将杯子掠过,和着几颗药丸一饮而尽。
鸾夙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中已空,不禁蹙眉道:“你也不怕凉着胃。”
臣暄再轻咳两声,却已能止住,回道:“伤势如何,我有分寸。”
鸾夙见这药效立竿见影,放下心来:“这是什么药,功效如此奇速,改日我也买来吃吃。”
臣暄对着屋内影影绰绰的烛光,看着眼前美人微蹙的双眉,心道鸾夙究竟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罢了。他将目光移向案上,方才四个丫鬟放在此处的物件映着烛火,清晰可见。尤其是那件猩红刺目的肚兜,想来鸾夙见了必定脸红。
鸾夙瞧见臣暄目光落定之处,立刻清了清嗓子,半晌口中才迸出几个字来:“你去榻上歇着吧。”
臣暄有心作弄鸾夙,面色佯作正经,看向她问:“那你呢?”
鸾夙顿觉尴尬,支支吾吾道:“我……我……”
臣暄见鸾夙这番模样,再次低笑出声:“你放心,我有伤在身,奈何不了你。即便有心,也是无力。”
鸾夙狠狠咬牙,瞪着臣暄:“我放心什么?我是担心你明日一早便要被国舅家的小公子寻衅,伤上加伤丢了性命。”
此时他二人仿佛又回到了臣暄在此养伤的时候,彼此之间不知姓名、不问身份,唯凭着这一段救命交情,互相斗嘴调侃。
臣暄见鸾夙逐渐放松,恍惚之中亦好似回到两月前的那段时光。然而他心中知晓,自今夜与鸾夙摊牌交易起,此后她便会对自己生出戒心与提防。即便她尽心相助,从此也只是将他看做同盟,并非挚友。
臣暄心中有些莫名滋味,再看鸾夙嗔怒的模样,缓缓道:“我总是原歧亲封的镇国王世子,周建岭即便无法无天,也不敢轻易动我分毫。我倒是希望他能将此事闹到原歧面前,看看原歧是助他,还是帮我。”
臣暄单手把玩着方才饮水用过的茶杯,再道:“我心中已有周全之计,你无须担心。只是日后少不得要委屈你在人前与我做戏,何时娇嗔,何时温顺,你须得有个拿捏分寸。”
鸾夙垂眸看着臣暄手中的杯子:“只怕我做不来这戏。”
“你性子直率,的确有些勉强。”臣暄道:“然而你身处声色犬马之地,又肩负血海深仇,密而不说,已算演得极好。最大的秘密都瞒住了,旁的事亦不在话下。”
鸾夙闻言,轻轻叹气,正待张口反驳,但听臣暄又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只要存了此念,纵然千般性情、万种变化,皆是信手拈来。”
鸾夙低低寻思臣暄此言,又在他面上打量片刻:“那如今世子是用了哪一种性情变化?可在做戏?”
臣暄笑了:“戏时时刻刻在做,日后无论成王败寇,皆是命中之戏、戏中之景。”
“不怕失了本心?寻不到真实的自己?”
“不怕。只需清楚心中想要什么,一切虚妄、真实,自在吾心。”
鸾夙低眉点头:“我明白了。”
只需清楚自己心中想要什么,就不怕失了本心。鸾夙清楚自己是想要为凌府一百二十条人命报仇,为自己无端沦落青楼之中讨回公道。只要心中存了此念,世间纵有千种曲本、万般角色,也不过是手段而已。
她对臣暄,绝不会假戏真做。
听闻了这一番“人生如戏”的言论,鸾夙心中已趋于平静,抑或是说,她已懂得如何面对今后这条崎岖坎坷的复仇之路。既存了此念,再看案上那些暴露的寝衣,鸾夙已能坦然面对。她将案上一件状若无物的透明纱衣掂在手中,轻轻道:“这样的衣物,穿与不穿,又有何区别呢?”
臣暄闻言再笑:“风月场中,要的便是这一种若有似无的撩拨之感,正如欲拒还迎的女子,最是令人难以抗拒。”
鸾夙闻言,细细盯着臣暄打量,没有再说话。
臣暄有些不解:“我面上写了字?还是画了画?”
“不是。”鸾夙仍旧看着臣暄,如实道出心中所想:“我是在想,像世子这般文韬武略之才,剑法轻功卓绝人上、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又如此懂得猜度人心,的确如坠姨所言,并非池中之物。私以为,世子得偿所愿,指日可待。”
“承你吉言。”臣暄坦然以对:“我出身行旅,自幼随父亲在军中生活,边关寒苦,虽是担了世子之名,却也算是吃尽苦头。心志之坚,的确非常人可比,然而比之人上之人,却远远不及,仍在苦心磨砺。”
他看向鸾夙,再道:“兵法,诡道矣。猜度人心,亦是兵家所为。”
是呵。臣暄若不提及,鸾夙险些便要忘了,镇国王是北熙唯一的异姓王,祖上两代功勋显赫,到了这一代承荫的臣往,更是在军中威名赫赫,在民间威望极高。虎父无犬子,单看臣暄今夜争抢绣球所露出的那一套轻功身法,便不似凡人所能练就。况且他还有伤在身,想来只用了五六分功力。
这等人物,上阵杀敌面不改色,兵法计策不在话下,他还有什么不会做、不敢做、做不出来的事呢?
这一句话虽说不好听,然而在鸾夙心中,却是对臣暄的真心夸赞与敬佩。
若要振臂一呼、响者云集,须得有臣家父子这等气势吧。鸾夙忽然感到庆幸,自己对臣暄有过救命之恩,至少现在而言,她与臣暄是友非敌。这样的男人,若当真是敌非友,那才是自己的人间噩梦。
幸好她只是平凡女子,既没有父亲的迂腐为民之情,亦没有臣暄的胸怀天下之志。她只需父仇得报,便可以隐姓埋名安然归去了。而这江山之争、权势之谋,还是留待如臣暄这等的英雄人物吧!
“噼啪”的烛火声忽然传来,打断了鸾夙的纷繁思绪。屋内瞬间变得黯淡,原来是案前的烛火已经燃尽。鸾夙见状低低道:“我去点灯。”
刚起了身,她却被臣暄按下一只手臂:“不必了,夜深人寂,你歇息吧。”
鸾夙不敢问臣暄要如何休息,她已知他有伤在身,无法对她做出肌肤相亲的事情来。鸾夙踌躇片刻,想要关切的话语终究没有说出口,只徐徐摸黑掀开帘帐,蹑手蹑脚上了床榻,和衣入眠。
帘帐之内软玉温香,帘帐之外仍旧黯淡。那心志弥坚的镇国王世子如何歇下,鸾夙不得而知。
夜声静谧,唯闻呼吸之音。她今夜劳顿不堪,逐渐支持不住,缓缓阖上双眸陷入安眠。
也许是因为寻到了相托之人,那困扰鸾夙七年的灭门噩梦今夜没有再次袭来。
她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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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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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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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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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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