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海边不似城中那么热,但刚做完工的伙计们还是穿着凉快,围在一处吃饭。一个三十来岁皮肤黝黑的大个子啃着干粮憨厚问道:“咱们这港口开了可是挺多年了吧?”

  他身旁有个人笑眯眯地说:“也不多,这是最近才开始又通货了。前些年就战事紧张的时候,大漠人偶尔还会从海上打过来,商船不敢从这儿出去。”

  有人问他身世:“听你口音是从望州来的,望州那么富庶怎么还跑到赤东来?”

  大个子苦笑着露出两颗白牙,“我听说我爹之前也在这里,他当时抛下我和娘亲两人自己跑了。我娘身子不好,一养病养到现在才能下地走动。我便想找找我爹,这么多年也没个消息。”

  虞清舟进了渡口之后,伪装成一个三十岁的人,还特地学了望州口音,一口气在东渡口做了小半个月的苦工。

  半夜他搬完货物便在和一帮劳力海边吃饭,日日如此,因为力气大也不溜奸耍滑,比旁人干了许多活,才换来和年纪稍长的人和谐相处。

  身边一圈人都在唏嘘:“你爹叫啥?我想想有印象没有。”

  虞清舟随意扯了个名字:“张中。”

  “这好像也没听说过,兴许是你爹年纪大了。我们都刚来没几年,不如你去问那边儿那个老头儿,他可是在这儿干了挺长时间了。”

  虞清舟笑了笑说:“多谢各位兄弟!等发了工钱,请大家喝酒。”

  几人有说有笑,三两下喝完凉水之后又搬了半宿的货。

  虞清舟注意着劳力们口中的那个老头,他在港口帮忙管理,一直低头点清货物。

  等人们都准备收工之后,虞清舟才独自朝他走过去。

  “多有打扰,掌事,您记不记得有个叫张中的人?”

  “去去去,别碍事!这么多年来来往往,哪能记得这个?”

  见老头一直不耐烦地打发他,虞清舟抿了抿嘴:“那是我父亲,许多年前流落此地,晚辈听说他兴许在这儿干过几年,想朝您打听一下。毕竟您是这的老人儿了,或许听说过。”

  这老头儿看他真诚也是个厚道的年轻人,不好推辞,便说,“他长什么样啊?仔细说说,说不定我还有几分印象。”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他在我幼时就离开我与母亲。只记得他好良驹,往年间见了守备军的马都开心好一阵子,还说要带我去看呢。他又喜欢各类传说,像什么《山海经》里的天马之类的。”

  “喜欢马啊?老百姓们哪能肖想得起这个?咱这儿可基本上很少有马过来。但他也或许见过吧,我记得有一回,咳咳咳...”老头说到一半,咳嗽了两声,虞清舟赶紧帮他顺了顺气,又倒了杯水放在他手里。

  老头儿瞥了他一眼,满意地咂咂嘴继续说:“几年前倒是有个怪谈,不过我那时候还没做掌事,也不是太清楚。说商队出海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在船上发现马尿。”

  “但也不是人人都能碰见,只有那么几个。那次原本是商队自己带的人,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兴许是人手不够了,推了这儿的一个小兄弟上去。”

  “他回来之后就变成了个疯子,什么也问不出来,就只说什么海上有灵,搞得大家人心惶惶。”

  “这事儿传的邪乎,有人就说这是东海仙山上的什么神仙庇佑,因为那些商船从来遇不上海盗和大漠人。”

  虞清舟皱着眉头,“即便是碰上神仙,也不能让人疯了啊?”

  “要不说这事儿邪门。”

  “从这以后,不少商船离港之前,为图个吉利,都撒上点马尿。”老头掏出鼻烟壶,吸了一口,神情复杂。

  “可有什么用呢,大漠人该抢的东西,一样不少。”

  在虞清舟往港口去当苦力的期间,花墨就一直来来往往于赤东的军营和城中,时不时跟姜玄尘唠嗑。

  姜玄尘瞒着安坤调了一队守备军去城中搜查,只说去找花墨的继母。

  也亏得花墨在江湖上练出来了厚脸皮,在一众将士和姜玄尘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自己有个恶毒的继母,整日里不让她吃饭,还一直做下人的粗活,三天两头挨打。

  要不是姜玄尘拦着,她还打算脱了衣服给人看看身上的伤疤。

  “多亏了那日侯爷出手相助,小女子才能活下来,偏我那继母带着家财跑了,就是想报官也寻不到踪迹,只好将此事寄托在侯爷身上,侯爷您可要替我做主啊!”花墨声泪俱下,哭着就要往姜玄尘脚边倒。m.xiumb.com

  姜玄尘脸上都熟了,不知道从何下手,只能犹豫着把她拽起来。

  “呜呜呜,姑娘你别怕!”姜玄净眼角含着泪,吸了吸鼻涕,愤慨地说:“赤东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放心!我大哥绝不会教你受委屈的!”

  花墨心想这小崽子实在是好骗,跟萧珩一比,简直是可爱!

  她面上哭的更狠,颤颤巍巍地说:“果然赤东军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我那日拽掉她一只耳坠,想她现在应该还有只耳垂被豁开的!将军们可一定要帮我抓住歹人啊!”

  -

  花墨脾气直爽,用不了几日,就已经和赤东的将士们打得火热。

  她今日把剩下的羊肉收起来打算拿到营账里去给姜玄净投喂,刚一进帐子就看见姜玄尘站在桌边看向兵器架上的一支长戟,见花墨来了,才转过头。

  “刚还要去找你,有消息了。”

  花墨赶紧把手里的半盆羊肉放下,问道:“是抓住人了吗?”

  “嗯,花了半月有余,这几日都已经封锁了城门,港口也查的严。”姜玄尘苦笑道。

  “果然人多就是好啊,在哪抓住的?”花墨说。

  姜玄尘说:“她扮成男人,与乞丐混在一处。今日在粥铺角落里,被人凭着耳朵上的伤口才搜到,应该是饿的不行了。”

  “赤东城这么大,找起来确实不容易。”花墨咂咂嘴,说,“那现下她人在何处?”

  “把她带到营地里来也不是个好办法,我让人先安置在知州处。”姜玄尘还是一如既往的少言寡语,除了正事,不说半句废话。

  他微微低下头去,看着桌上赤东城的布防图,不再开口。

  花墨知道他在想什么,兄弟手足背叛要比旁人的背叛更让人愤怒。

  “侯爷,我知道你难过。”花墨想了想措辞,又说,“可是这事早知道早好,若是真瞒你一辈子,就要当个糊涂鬼了。”

  花墨开导他:“不如我们先去问问,没准儿安坤将军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呢。”

  “事已至此,总和他脱不了干系。”他语气神色皆如常,可在花墨看来,并不是那么轻松。

  “你先拿着我的令牌去知州府把人审了吧,”姜玄尘说,“我把安坤调回来,晚些时候便到。”

  姜玄尘没有再抬头,花墨在一旁看了他许久,心中思绪万千。末了,朝他行了一礼,才说:“多谢侯爷信任。”

  -

  花墨快马加鞭进城,叫上佑临和虞清舟直奔知州府。

  姜玄尘的令牌非常好使,知州也以礼相待,非常信任的把牢狱钥匙交给花墨。

  三人边往下走边谈着。

  “兵马案这个事在赤东就到此为止了,咱们这是两头儿都在截。”佑临说,“数十年前在东海上有个怪谈,这定然是因为他们用商船把战马运过去,而那个时候管理港口的也正是安坤。如此一来,这一条线便是让安坤画押即可。”

  花墨说:“再者就是这个大漠女人,她与安坤的弟弟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

  “是啊,重点就在安坤身上。”虞清舟说,“他要是个叛徒的话,定还有朋党,赤东有必要好好清洗一番了。”

  花墨叹了一声,说:“唉,累死累活总算找到些大线索了,天下哪有海清河晏的时候呢?”

  几人下到牢狱中,看见个一头金发的女人正蜷缩在牢里的最角落。

  佑临抱臂站在一边,撇撇嘴,说:“这待遇不错了,竟还有个单独的牢房。”

  女人与其他罪犯不同,她没有哭喊,只是面对着墙壁,虔诚跪下,额头抵住墙角。原本秀丽的金发上挂满泥水,枯燥又散发着恶臭,耳上明晃晃的血痕算作败绩。

  虞清舟过去,甚有礼貌的敲了敲门。

  女子并没有回过头来,但是嘴中的念叨已经停了。

  花墨打开木门,他们也没多说话,一切按照正常流程准备审。又找狱卒又要了一间私密囚室,然后把沉默不言的女人拖了进去。

  三人对这一套极为熟练,手脚利索,与在诏狱的流程别无二致。虞清舟看上去平静地就像公事公办,只有花墨非常兴奋,嘴里嘀咕个不停。

  囚室许久不用,里面空荡又积了层灰,佑临去外头搬了几根柱子搭在正中,只把女人双手向后束到架上。

  然后他们各自搬了椅子,排成一排坐在大漠女人面前。

  “赤东不允许有大漠人,我想姑娘应该是靠着一半的血统才能进城的。这个嘛,其实已经违反了赤东本地的律法,就不必多说了。”花墨说,“我们问问别的,你跟安武是什么关系?”

  女子跪在地上,埋着头不说话。

  然后花墨接着问:“那你和安坤的关系呢?”

  “这就不会,不认识了吧?”佑临揉着脖子说,“就算你不说,等会儿他也要来,现在看看就是你们两个谁能吐出来真话。保命的机会,可别让别人抢了去。”

  “我看你年纪还小,不过二十五六,是什么时候来赤东的?”

  女人把头埋得更低,厚重金发几乎能遮住整个上半身,但还是没开口。

  三人心想,好好说话果然是不好使,花墨摇摇头又出去搬了点刑具进来。

  虞清舟少有的坐得不大端正,他盘起二郎腿,双手在面前交叉,两个拇指慢慢转圈,一派安闲,完全不似受冤者正着急报仇。

  “这几天在城里搜人也不是白搜的,你花楼里那些打手和姑娘们基本上都已经查完了。”他说。

  “大约十年前,你就来这儿了。刚开始是在靠母家过活,可惜你母亲死后,没人敢留你这个有着一半大漠血统的女孩。”

  “于是你就被扔出了来,迫于生计,你只能托人去明月楼寻父亲的影踪,结果发现你的父亲是大漠的将军。他让你安于此地做个内应,所以你这些年花了不少心思开了花楼一边打听着来往线索,一边传教,里应外合,给大漠送消息。”

  “总是有你这么个人透底,难怪赤东这些年战事越来越难。安坤会把情况告诉你,再由你每月上旬去明月楼采买的名义,把信件交给大漠。”

  “通敌已经定下来了,只需你具体来说一说,具体是传的什么信,赤东有哪一场败仗是出自于你之手。”

  女子红着眼斜睨虞清舟,死咬住牙。

  “做什么这幅表情看着我。”虞清舟看似无辜地皱了皱眉,轻声说,“现在要让你说说对圣主的忠心,也不肯吗?”

  这处囚室保密性极好,除了虞清舟在说话,其他人都没发出一点动静。石壁上传来空荡荡的回响,让他本来就阴寒的语气显得更加冰凉。

  花墨在一旁打了个哆嗦,心里不禁想,这真是跟她曾经见虞清绝杀人时那语气神态一模一样。

  -

  虽已停战,东部的城墙上仍然有许多赤东军严阵以待。大漠人狡诈,也不顾行军之礼,休战之时不打突袭才出乎意料。

  巡视完的副将从城墙上下来,把自己的水递给热汗直流的守城小将,笑起来亲和敦厚。

  远处的传令兵匆匆赶来,下马朝安坤行了一礼,说:“将军,侯爷有令,请您速速回营!”

  “这么着急?出什么事了?”安坤说。

  “属下不知,只传侯爷急令,说是有要事相商。”

  安坤向上望了一眼顶端的哨塔,心中莫名地不安生。

  他快马回去,直至主帅帐前。营地中没有平日里操练的士兵,没有巡逻队,也没有马匹,安坤在帐外迟疑了一会,打帘进去。

  帐内只有姜玄尘一人,坐在椅上,微微垂着头,神色凝重。

  “侯爷?”

  “义兄。”姜玄尘缓缓抬起头看向安坤。

  安坤心中忐忑,却仍放缓语气说道:“侯爷着急叫我过来,是有何要事?”

  姜玄尘万分仔细地盯着安坤透露紧张的双眼,良久,才说:“我有许久没从义兄嘴里听见弟弟两个字了。”

  “你这么大老远把我叫过来,不会就是想听一句弟弟吧?”安坤哭笑不得的坐下。

  “不是,”姜玄尘调整好了情绪,才开口说,“我是为了问问义兄,这两年来赤东军节节败退,到底是因为什么?”

  安坤惊愕地抬头看向姜玄尘,一向亲和的脸上多了不少警惕。

  他有点语无伦次的说:“战场多变,大漠人也狡猾,我领兵不利,确实是...”

  “义兄,”姜玄尘打断他,“我竟不知,向来以忠武著称的赤东,竟能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他语气依旧很淡,和平常说话没什么区别,连失望都听不出来。

  安坤似乎还想辩解,但又慌乱到口不择言。

  “这是在说什么?怎么就叛国了?”

  姜玄尘没再解释,他看向身旁架上的长戟,一字一顿地说:“你与我父亲的死有关系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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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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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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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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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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