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有整套的茶具,泥炉里的炭火将死不死,厚厚的炭灰覆盖下仅存一点子余温。
子熙拿着金签子,像方才拨弄香饵那般将这一层炭灰给小心的刮了去,随后又起了火、添了新炭,并把流云兽文的烧水壶置于其上。
壶内盛满了自昆仑之巅采回的新雪,在小火舔舌中很快便融了水,煎着维夏的新荷与腊月的寒梅。水咕嘟咕嘟的沸腾了起来,在这一室寂静中倒显出了几许岁月静好来。
瑞兽香炉尽职尽责的出烟吐雾,熏香里夹杂了淡淡的茶香,减了两分暖意,而添了些初春融雪时的清冷之气。
玉洛现下已觉着舒坦了不少,只不知是出于潜意识里想要逃避还是不晓得该当何言为妥,他一反常态,不如以往那般报喜不报忧,真难过也总遮着掩着,生怕透出一点子不对劲来了。wWW.ΧìǔΜЬ.CǒΜ
放在此前恨不得时刻腻着粘着的人,此刻却是岿然不动,静坐调息,只那道偷偷摸摸的自半阖的眼眸中投射出来的目光总是固定在了某一处,将那人行云流水的烹茶动作收之眼底。玉清境乃是个灵气充沛的修道圣地,她自小长于厮,自然是极雅致、极优美,寻不到丝毫心浮气躁的。
子熙既不打扰也不催促,自斟自饮,用于饮茶的依旧是那套手艺欠缺、黑不溜秋的陶杯。
两相对峙,没有剑拔弩张,也没有暗流涌动,一切都像是寻常午后一样的平和,只有对峙的二人知道自己在坚持着什么,以及对方在等待着什么。
“不是讨厌冷天么,怎么还去采了雪?”
终是玉洛率先败下阵来。
历来如此,不论前世,不论今生。
对于他肯主动坐过来这件事,子熙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不知是她自小养就的一副淡然如水的性子使然,还是她骨血里刻有的前世秉性使然,在看了那些东西之后,她竟还能沉得住气。
子熙并未回答,只不疾不徐的给早已置在玉洛面前的空杯添了茶水,“尝尝如何?”
在那期待的目光里,玉洛端起茶杯小啜一口,尽管杯口不齐,但用了这许多年数后也早已没了起初会割破嘴唇的危机了,细腻平滑的釉面贴上微凉的唇时,倒是将他也烫了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吐舌舔了下被烫之处,面上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好。”半晌后,方才泄出一丝低赞,声音有些沙哑,全然不似过往,低沉却也足够温润。但似乎是觉着表述过于苍白单薄了些,又急忙添了一字:“极好。”
说实话,玉洛心里是极忐忑的,尤其是在面对她此番平静的样子之时。
闭关前半月,他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今朝几何。
时而觉着,这不过是初上神山之时,他处处谨言慎行,时时拘着性子,而她总能不管白日还是夜间的给他找些事情做,有时候甚至要将他逗耍得团团转。而他总也想不明白,身为神族,她那小脑袋瓜里为何会有那么多与本族人格格不入的奇思妙想?而这些奇思妙想为何又都加诸在了他一人之身?
时而又觉着,这其实已经是魔神出世之后了,她猝不及防的收起了玩心,一夜之间成长,由混吃嗨玩的孩童转变为一名老气横秋的神姬。从前连在神山呆上半天都会浑身难受的人,已经能在案前坐满一整天,能将那些枯燥乏味的折子一字不落的看完,甚至还用朱笔御批,诸多见解。他侍立一旁,注视着她几乎泯成一条线的红唇,心里却在计算着她已经有多久没有笑过了,这一算便也能算上一整天。
但转念又觉出不对,上古纪早已覆灭了,这该是她抽出神脉后自囚于冰域火境的那七万年才算准确。混沌之地,杳无人烟,白日里处处是滚动翻涌的岩浆,而夜间又化为了千尺之厚的玄冰。他在岩海之中寻得一座孤岛,造了间小屋,二人烹茶手谈、作画合奏,全然忘了外间炎炎烈烈的热浪以及冻骨凝血的严寒。
……
待得思绪稍稍清明些了,才幡然醒悟,此前所有皆不过是黄粱一梦。
初上神山时,她年纪虽小,但也已经端着神姬的气度,自骨子里散出的清冷孤寒,哪里又会费尽心思的捉弄于他?
魔神出世后,她主理神山事务,确实是常常点灯熬油,但他何曾敢这般一动不动肆无忌惮的盯着她看?还是一看一整天?
仙魔之战后,她抽神脉不假,慰冤魂亦真,自囚于冰域火境七万年也是有目共睹的,但他何曾陪过她一日?何曾解过她一分忧愁?担过她肩上的一分责任?
……
许是日积月累却从未宣之于口的不甘在作祟,许是祖神山上被扯入神女的记忆里,当了一回旁观者,圆了数万年的痴心妄想的缘故,他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脑子不清不楚的重新过了一生。
出关那日,她身披晨露,回眸一笑,他以为自己再一次陷入了新一轮的幻境之中,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只痴痴的望向晨曦中那道散着耀眼光芒的女子。
终是她等不及,唇角含笑的迎了上来,主动挽上他有些僵硬的手臂,温声细语,道:“我来接你回家。”
往后几日,没有生气,没有质问,只有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心照不宣的回避,除了撞见他捂着心口闷咳时会蹙起的绣眉,以及趁着他精神不济犯困时会盯着他的脸发呆之外,似乎与从前也并无不同,甚至于体贴得过分了些。
越是如此,玉洛便越发觉着不安。
“玉洛……”
子熙倾身而来,掰开他握紧的手掌,解救出了那只可怜的黑陶杯。
“其实,在祖神山上时,我做了一个梦”,她将重新注了茶水的杯子递到他的眼前,注视着那双曾让他痴迷不已的眼睛,道:“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果然如此,所有撒过的谎终归是要有所了结的。
玉洛怆然一笑,忽而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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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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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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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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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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