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想越觉得不安,挣扎着下地。
“我要见王!”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敢阻拦。
纱帘轻扬,赤玛公主捧着一盘新鲜瓜果进屋,见状,随手丢开漆盘,冲到榻前扶住毕娑,怒道:“你疯了?你受了伤,怎么去见罗伽?”
毕娑咬牙道:“我必须见王,现在天气炎热,不宜出行,一个月后正好凉爽下来了,那时我的伤也好了,公主可以再等一个月!”
赤玛公主把他按回榻上,冷笑:“你就这么关心那个汉人公主?”
毕娑眉头轻皱:“赤玛,出使高昌是朝中大事,你别多心。”
赤玛公主双眼微眯,淡褐色双眸掠过一丝不屑:“就凭她一个汉女,高昌就会答应结盟?”
毕娑瞥她一眼,苦笑着摇摇头。
结盟倒是其次……
他拉开赤玛公主,扬声叫来近卫,让近卫搀扶他乘坐马车去佛寺。
赤玛公主阻拦不了他,怒不可遏,站在院门前,望着他蹒跚爬上马车的背影,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毕娑乘车到了佛寺,侍从进去通禀,不一会儿折返回来。
“将军,王已于昨夜闭关修行,专心禅定,不见任何人。寺主说,这回王会闭关几个月。”
毕娑双拳紧握,闭了闭眼睛。
“去兽园。”
侍从应喏,赶着马车出了佛寺,绕过北边横亘的垣墙,来到一座占地广阔、松柏掩映的院落前。
院中房屋楼阁耸立在高低错落的土崖之上,疏落有致,浓阴匝地,一汪活水绕着庭院蜿蜒而过,河畔一片茂密林木,茂盛蓊郁。
侍从搀扶毕娑下马车。
毕娑心急如焚,推开侍从,不顾自己的伤势,三步并作两步匆匆爬上石阶。
脚步声骤响,戍守的近卫拔刀迎上前。
毕娑取出一张鬼面铜牌,道:“我要见摄政王!”
近卫看到鬼面铜牌,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确认无误,立刻还刀入鞘,让出道路。
长廊里隐约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所有暗卫无声无息地退回原处去了。
毕娑收好铜牌,穿过两排白杨夹道、密密麻麻爬满苍藤的庭院,绕过长长的幽森门廊,来到一处隐蔽的暗门前。
他推开门,摸黑走下逼仄的楼梯,来到密不透风、深沉阴暗的地牢里。
牢室静悄悄的,没有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一张大开的巨兽嘴巴,潜伏在暗处,等着吞噬猎物。
毕娑从小就怕这间牢室,越往里走越害怕,不禁打了个激灵。
角落里一道暗色弧光闪过,一头花豹从黑暗中迈出,双眸磷光闪烁。
毕娑吓得叫了一声,后退躲避,一时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花豹轻蔑地看他一眼,转身跑远。
毕娑顾不上疼,跟上花豹,穿过一段长长的狭窄曲折的通道,绕开一处狭窄的石缝,前方豁然开朗,清浅天光落进暗道,照亮洞中的大致轮廓,石台旁影影绰绰,雾气朦胧。
雾气袅袅萦绕,一道挺拔的人影背对着毕娑矗立其中,一袭玄衣,身姿高大修长,匀称结实。
毕娑叹口气,单膝跪地。
“王,您真的要亲自护送文昭公主去高昌?”
男人回过头来,脸上遍布丑陋疤痕,碧色双眸透过雾气看过来,像隔着三生池水,清冷高华。
“我意已决。”
他轻声道。
每一个字都很温和,却像整座巍峨山脉压下来,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
毕娑劝说的话全都堵在嗓子眼里,沉默了半晌,叩首道:“臣明白了。”
……
时近初秋,白天仍旧炎热,夜晚却骤然冷了下来,一夜狂风大作,院中葡萄藤叶落了一地,满阶凌乱。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瑶英发现地上结了薄薄一层冷霜。
早起练武的亲兵围在薄霜前,个个纳罕不已。
王庭侍者见状,笑着和众人解释:“别看白天这么热,一旦冷下来,夜里也会打霜的。等再刮上一阵子的风,说不定就得穿皮袄了!每年树上的叶子还没落尽就开始落雪,大家都说王庭没有秋天,夏天之后就是冬天。”
说着,兴奋地搓搓手,“摄政王已经颁布政令,再过几天就会举行乞寒节,今年打了胜仗,乞寒节一定比去年的更盛大更热闹!”
瑶英怔了怔:“乞寒节要到了?”
王庭属于绿洲国度,夏天干燥少雨,整整一个月不下雨是常事,灌溉农田、滋养土地的水源主要来自于天山冰雪融水形成的季节河,所以他们会在冬天来临之前举行盛大的欢庆活动,乞求冬季更寒冷,降下更多的雪,以保证来年水源充沛。
瑶英听毕娑提起过,乞寒节是王庭最盛大的节日之一,苏丹古也是王庭人,他怎么不等过完节再出发?
侍者兴高采烈地点头:“今年的夏天比往年漫长,大家都盼了好久!”
瑶英轻笑。
不怪侍者这么激动,乞寒节一般持续七天,不仅有盛大的乐舞表演,还有祈福禳灾的仪式,届时城中百姓倾城出动,载歌载舞,分外热闹。到最后一天,男女老少身着盛装,头戴假面,互相泼水祈福,又好玩又寓意吉祥。
她问侍者:“摄政王去年有没有出席乞寒节?”
侍者回想了一下,摇摇头。
瑶英接着问:“那佛子呢?”
侍者笑了:“公主有所不知,佛子是出家人,出家人要遵守离歌舞戒,不能观看歌舞,佛子从来没出席过乞寒节。”
瑶英若有所思。
行像节是佛教节日,昙摩罗伽举办法会,乞寒节是世俗节日,他就不曾出席……苏丹古为什么也不参加乞寒节?
难道他和缘觉、般若一样,也是俗家弟子?
下午谢鹏从城外回来,告诉瑶英,城中确实已经开始为乞寒节做准备,各大衙署都在洒扫庭院,安设乐舞表演的高台,胡商们从龟兹那一带雇的乐伎歌女也都到了,最近城外的驿店住满了前来参加乞寒节的人。m.χIùmЬ.CǒM
瑶英心里存了疑惑,临行前一天去探望阿史那毕娑的时候,试探着道:“我听说马上就是乞寒节了,摄政王是王庭人,想来也要和家人朋友团聚游乐,不如再推迟几天,等过了乞寒节再出发。”
毕娑愣了片刻,苦笑着摇头:“按我的意思……应该由我陪公主去高昌,再推迟一个月最好。”
可惜昙摩罗伽不同意。
他神色惆怅,出了一会儿神,碧色双眸里浮动着浅浅的迷离之色,半晌,回过神,笑了笑,道:“摄政王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从来不参加乞寒节,启程的日子已经定下,公主不必为这个为难。”
瑶英想起侍者提起苏丹古时瑟瑟发抖的样子。
对侍者来说,凶神恶煞的摄政王不出席乞寒节,城中百姓才能尽情欢庆节日。
苏丹古从不在节庆上露面,可能就是不想吓着人?
瑶英想了一会儿,暂且放下这事,目光落到毕娑腿上,问:“是海都阿陵下的手?”
毕娑负伤而归,直接被赤玛公主接到公主府亲自照顾。她知道赤玛公主的忌讳,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问毕娑,直到今天毕娑搬回自己府上住。
“不是他下的手。”毕娑神色一冷,“是他的亲兵。”
他靠在榻上,缓缓地道:“我到了北戎以后,看到海都阿陵每天躺在牙帐里装模作样,撺掇几个王子去验伤,小王子看完他的伤口,哇的一声就吐了,二王子拿匕首刮下他伤口的腐肉,一刀一刀都快见骨头了,他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瑶英皱眉:“难道他的伤是真的?”
毕娑摇头:“不,他的伤只是小伤。”
瑶英倒抽一口凉气。
海都阿陵的伤口只是小伤,他故意不及时治疗,放任伤口腐烂生蛆,让别人以为他的整条腿都废了,二王子拿刀刮下他的皮肉,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些都是用来迷惑几位王子的手段!
这个男人果然心机深沉,居然能对自己如此狠心,难怪瓦罕可汗和几个儿子都被他骗过去了。
毕娑感叹:“海都阿陵不愧是北戎第一勇士,能忍常人不能忍,要不是你提醒过我,我也相信他的腿真的废了!我记得你的叮嘱,日夜盯着他的帐篷,终于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正准备按照你说的那样让他‘弄假成真’,没成想他早有防备,我一击没有得手,急于脱身,被他的亲兵砍了一刀。”
说到这里,他嘴角一勾,对着瑶英扬扬眉毛。
“不过我也没让海都阿陵得意太久,我和二王子里应外合、声东击西,故意攻击他的帐篷,二王子是真的下了狠手,想置他于死地,他本来不想暴露的,后来见刺客招招都下了杀手,也是急了,生死关头跳下地躲了一下,正好让二王子看见了。”
瑶英心领神会,和毕娑相视一笑。
现在二王子对海都阿陵起了疑心,海都阿陵的计划算是失败了。
毕娑拍了拍自己的腿,得意洋洋地道:“海都阿陵白受了一场罪,我这一刀却没白挨!”
瑶英眉眼微弯,朝他拱手,笑着道:“将军立下大功一件,瑶英十分钦佩!”
她准备出行,换了轻便的行装,一身团窠联珠对鹿纹翻领小袖锦袍,辫发披肩,锦带束腰,身姿玲珑,肌肤酥软雪腻,一双眸子含笑望着他,眼角微翘,顾盼间明艳照人。
毕娑忽然觉得脸上一阵燥热,挪开视线,望着映在窗台前的明亮光斑,道:“公主……摄政王脾气古怪,不喜欢女子近身,你和他同行的时候,多担待他些。”
瑶英点头:“我不会打扰到摄政王。”
毕娑嗯了一声。
第三天,队伍出发。
前晚,瑶英犹豫要不要去和昙摩罗伽辞行,僧人告诉她罗伽闭关了,谁都不见,她只得罢了。
天边云霞涌动,晨曦初露,瑶英和亲兵在缘觉的陪同下离开佛寺,沿着第一次入城的道路出城。
立马山崖前,鼎沸人声传来,快到乞寒节了,方圆几百里的牧民都在往圣城赶,坊市间人头攒动。
瑶英问缘觉:“不用等摄政王吗?”
缘觉道:“摄政王不在城中,我们直接去沙城和他汇合。”
天气渐渐凉爽下来,白天不像盛夏时那么酷热,他们早起赶路,中午最热时停下扎营休息,到下午继续行程,连赶了几天路,终于抵达沙城。
一行人在驿馆前停下补充饮水,头顶忽然传来几声鹰唳。
瑶英抬起头,面纱随风拂动。
一只壮硕的苍鹰从他们头顶掠过,张开巨大的双翅,飞向远处一处沙丘。
缘觉张望了一阵,低声道:“摄政王来了。”
瑶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夕阳西下,一人一骑立在山坡之上,肩披夕光,身影高大,逆着光,看不清样貌,但那一身如箭在弦的雄浑气势,必定是苏丹古无疑了。
她本想迎上去,想起毕娑的提醒,没有动作。
几人灌满水囊,骑马朝苏丹古行去。
等几人靠近,瑶英目光落到苏丹古脸上,发现他那张狰狞的面孔上戴了张鬼脸面具。
出行在外,他那张脸确实得遮起来,不然太引人注目了。
不过他为什么要选鬼脸面具?
和他的脸比起来,这张面具更吓人……
瑶英有些走神,手上力道一松,坐骑忽地加快速度往前奔驰,尘沙飞扬。
众人赶了几天的路,精疲力竭,还没反应过来,瑶英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飞窜出去。
耳边风声呼呼,身后有紧张的呼唤声传来,瑶英心里一阵紧张,定定神,伏下|身体抱住马背,挽紧缰绳,伸手轻拍马脖子,安抚坐骑。
黑马喷了几个响鼻,速度慢了下来。
瑶英松口气,慢慢坐起身,轻轻勒住缰绳。
一道清冷视线落在她身上。
瑶英抬起头,心虚地瞥一眼苏丹古,他玄色的袍摆上满是沙土,正是自己的坐骑受惊冲过来时飞溅到他身上的。
白天这么热,大家都换上白袍,他却总是一身黑衣,不怕热么?
瑶英不禁莞尔,笑着道:“摄政王别来无恙?”
苏丹古没做声。
瑶英望着他那双面具没遮挡住的碧眸,道:“上次蒙摄政王搭救,还未当面致谢,摄政王的伤好了?”
少女语气真诚,没有一丝恐惧,嗓音娇柔软糯。
苏丹古一语不发,驱马上前半个马身,朝瑶英伸出手。
瑶英怔住。
苏丹古没说话,弯腰俯身,修长的手指勾起她的马镫丝绳,解开缠绕在一起的一串金叶。
夕晖映照下,马背上有一道浅浅的划伤痕迹。
瑶英反应过来:原来刚才坐骑是因为被金叶刺痛才受惊的。
她看着苏丹古的侧脸,觉得他脸上的鬼脸面具没那么难看了,轻声道:“多谢摄政王。”
苏丹古眼眸低垂,放下理顺的丝络。
马蹄哒哒响,缘觉几人追了过来。
苏丹古拨马转身,朝山坡下驰去,背影像凝聚了漫天夕光。
一行人默默地跟了上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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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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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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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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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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