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霄指了殿中央说:“待会主客同乐,你看有哪位郎君娘子愿意下场为他共舞。”
宝鸾遽然停下脚步。
此年代,一个合格的贵族郎君办宴,要能喝酒能抚琴能作舞,健舞软舞样样精通,不仅自己要会玩,还要带动气氛让宾客愿意下场一起共舞。男子大多作胡腾舞,若伴舞者为女郎,则以胡旋舞衬之。就连圣人举办宫宴,兴致所至,亦会下场与人共舞。
她光想着请太子为班哥撑场,却忘了主宾同舞这件事。
班哥会不会贵族舞乐暂且不提,若是没有人愿意捧场,那得多丢人啊。
宝鸾在人群中四处找寻班哥的身影,甚是发愁:他应该有找人捧场的吧?
“你在看什么,莫不是想寻人为他解围吧?”李云霄认定没有人愿意和班哥共舞。
就算他长得好看足以迷惑人,也不代表那些小娘子心甘情愿当众出糗。万一他舞艺拙劣,踩踩踢踢,吃苦的可是别人。
“喂,你也和李延一样变傻子了吗,你关心他作甚,你该和我一起讨厌他。”李云霄猛摇宝鸾肩头,“李宝鸾,他以前只是你的随奴,就算现在成了皇子,骨子里依旧卑贱,他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李家人。”
李云霄恨铁不成钢:“李宝鸾,他和他的阿娘害了你,你该恨他唾弃他!”
宝鸾满头簪钗步摇都快被李云霄摇落,她扶着发髻远离李云霄,避到雕柱后,垂目轻声道:“可若没有他,哪有现在的我,我哪能做李家人,哪能有阿耶阿兄,哪能和你姐妹相称。”
李云霄一愣,暴躁的火气浇灭大半。
她依旧不喜欢班哥,可李宝鸾是个傻子,她说服不了傻子。
“迟早有一天,你会被人害惨。”李云霄语气高深莫测,仿佛世外真人。
宝鸾抿抿嘴没回嘴,从袖中掏出巴掌大的银镜,背过身悄悄整理仪容。
席间,班哥同郎君们喝完酒,转头向娘子们敬酒。
醇烈的烧春换成馥郁的果酒,贴心周到。娘子们目不转睛盯着班哥,年纪长一些的胆子稍大,直言不讳夸他生得好看;年纪较小的脸皮稍薄,羞红脸只想同他碰杯。
班哥温柔带笑,一视同仁,看似热情,实则连眼都没抬过一下。
初春的风,乍看日光耀耀一派暖色,真正置身其中,方能察觉寒冬未褪透骨薄凉。
这边娘子们叹他谦谦君子,那边袁骛坐回去同三皇子李皎道:“若是可以,殿下最好能与六殿下交好。”
李皎两眼一垂一抬,扫视袁骛:“景略,你怎么也和那些春心萌动的小娘子一样,为我六弟的好相貌折服?他虽生得好,你也没必要这样吧。”
袁骛板着脸:“李三郎,自重。”
李皎笑了笑,递一杯酒给他,以作示好。
袁骛推开酒,神色严肃,压低嗓音:“今晚在场的人,几乎全是第一次同六殿下见面,可六殿下却熟知他们的家世姓名相貌,他与人三言两语交谈一圈,便能从中推出各人的喜好和性情。方才我走时,那几个清高自傲的世家子正邀六殿下前去府邸做客。”
又道:“他入皇室不过一月有余,举止仪态却比你这做了多年的皇子更像皇子,他今年尚满十四岁,行事已是如此聪慧。”
袁骛欲言又止,暗叹:这般待人接物的面面俱到,多成长两年,以后岂不手段通天?
这话未抛出来,袁骛怜惜这少年处境不易,不想李皎过度忌惮他。
皇子难当,尤其是李家的皇子。上有太上皇圣人皇后三座大山,下有长安各大世家势力拉锯。虽有太子挡在前面,但既然做了皇子,就算有心做闲王,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皇子中最幸运的人,非四皇子李延莫属。无人会在一个傻子身上算计利益,亦无人会对一个傻子寄予希望,傻子无忧无虑,最是幸福。
袁骛的话令李皎脸色发沉,李皎先是朝太子的方向瞄一眼。太子神色淡淡扶首饮酒,仿佛满堂热闹与他无关。李皎移开目光,去寻班哥。
班哥离席站在连通前殿中殿的过道边,自席间看去,隐隐只能看见一片衣角。
宦官端来醒酒茶奉上。
一个武将家的小娘子避开人群悄悄跟随上前,活泼大胆地伸出手,想要拍一拍班哥的肩膀。
班哥察觉身后有人靠近,往旁一闪,小娘子的手落了空。
小娘子两眼亮晶晶:“六殿下,你躲得好快好厉害。”
班哥款款一笑,有意拉远距离,疏离不失客气:“娘子是要出去透气醒神吗?”
小娘子定定地看着他:“六殿下,半个时辰后主宾同乐,我、我愿和殿下共舞,无论殿下想要什么舞乐,拓枝舞,龟兹舞,回鹘舞,南诏蛮舞,又或是胡旋舞,我都会。”
班哥施施然道谢:“多谢娘子好意,但我手脚笨拙,就不自取其辱了。”
小娘子着急道:“你不跳?那怎么行,别人会笑你土包子……”捂住嘴,恳求:“六殿下,你真的不跳吗?你只要动一动就行,我最擅与人共舞,只要有我在,保管无人嘲笑殿下。”
班哥余光瞥见一人朝这边而来,云鬓步摇,莲步柔美。
他心头撞鹿,再无耐心与旁人周旋,草草打发小娘子,跨一步出了门槛,往过道里走深几步。
顷息间的等候,似百岁千秋般漫长。
他对墙而立,背影示人。空气有些热,少女清香甜软的气息从风中飘来,他咽了咽,身后脚步声响起,轻轻地,一声一声似踩在他心上,胸中咚咚作响。
猫儿似的少女,悄悄靠近,灵敏的五觉令他不必回头,亦可知她此时要做什么。
他乖乖地站着不动,假装没有发现身后的动静,待她跳起来一掌拍到他肩头,他转过身故意捂住心口,装出被吓到的样子。
“我当是谁这么坏,吓我一跳,原来是你。”
宝鸾眉眼轻弯,为自己今年第一次吓到人而得意:“谁让你躲在这,这么好的机会,不趁机吓一吓你,岂不浪费。”
她嘴里说着自得的话,手上动作却贴心得很,有意为他揉一揉心口以作宽慰。
她的手软绵绵,隔着锦缎贴到他胸膛,触碰的瞬间,一把大火撩起,烧得他全身滚烫。
班哥红晕泛颊,抓住宝鸾手腕,不敢让她再碰。
“你特意来寻我?”他压住声音里的暗哑。
“是呀,我有重要事问你。”宝鸾想到刚才他和小娘子说话,语气一转,细声道:“元小娘子找你作甚,她方才从我面前过去,看起来很是沮丧。”
“随便说几句话而已,她好像喝醉了。”
“太可惜了,你还不知道吧,元小娘子擅舞,要是她能和你主宾同乐共舞,再好不过。”
班哥默声不语,幽黑的眼专注看宝鸾。
宝鸾问:“对了,你会跳舞吗?”
班哥不答反问:“你问这个作甚?”
宝鸾叹息:“要是你不会跳舞,那就不需要人为你捧场,干脆不下场,任人嘲笑算了。”
“要是……我会跳呢?”
“要是你会跳,却又找不到人共舞,我、我就勉为其难和你一起吧。”
她粉面含羞,特意强调:“我跳得不比元娘子差。”
此年代,长安王公贵族皆能歌善舞,贵族娘子有擅舞却不作舞的,也有不擅舞却经常作舞的。类似李云霄那种肢体不协调的属于后者,一高兴手舞足蹈,偏偏爱跳,什么舞都要学一点,一有机会就在人前展现。
此时多流行健舞,风格坚朗豪爽,宝鸾擅软舞,柔婉优美的舞姿为她所喜。然她亦能跳健舞。
宝鸾习舞是为净心修身,鲜少人前作舞,今日为了班哥解围,她不介意炫耀一番。
“你为何不说话,难道你已经寻到人共舞了?”
班哥连忙道:“没有,没有人愿意与我共舞,只有你这位人中之仙愿意和我一起。”
宝鸾狐疑盯他:“既然没有,那你为何犹豫这么久?”
班哥不好意思说,他不会跳舞。
主宾同乐的共舞不在计划中,被人嘲笑土包子也好过席间出糗被人当猴看。
可是,可是能和她一起共舞,多么难得的机会。他就算不会,也得说会。
“你是不是紧张?又或是,你怕别人又拿你从前的事说闲话,不愿和我一起共舞……”宝鸾声音渐小。
班哥立刻道:“不是,我只是紧张而已。”
“行。”宝鸾也不想再避人耳目。明明他们两个好得很,偏偏要装出疏远的样子,多难受。让那些闲话见鬼去吧,只要他不在乎,她就不在乎。
宝鸾拍拍班哥手臂,信誓旦旦:“有我在,决不让人看你笑话。我会尽力引着你跳,你跟着我跳就行。”
班哥点头:“好。”
然而事实证明,人不能将话说得太满。
半个时辰后,宝鸾的信心遭到灭顶打击。Χiυmъ.cοΜ
她怎么都没想到,班哥嘴里的会跳舞,仅限于动动胳膊伸伸腿。
他笨拙慌张,毫无平日矫健灵敏的班哥判若两人,踩到她右脚后,他又踩到她左脚。她从来都没见过这么笨的人,笨死了,笨死了!
宝鸾眼中噙泪,被班哥踩痛的泪水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来。
好无奈,好狼狈,她从来都没想过跳舞如此之难,她再也不想和班哥共舞。
此时宝鸾已重挽发髻换过五色画衣,而班哥也换上翻领对襟的窄袖袍。胡旋乐起,大殿中央,少年少女磕磕绊绊,窘迫拘谨。
“你别踩我了。”宝鸾委屈巴巴悄声说。
班哥慌手慌脚更乱了,第一次为自己的贪心懊恼不已。
若可以,他宁愿剁掉自己的脚也不愿意踩她。
“你根本就不会跳舞,对不对?”宝鸾终于忍不住问。
班哥脸颊滚烫,长睫微颤:“小善……”
宝鸾深吸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
她对自己说:既然已经下场作舞,就决不能出丑。
“你踩我,我不生你气。”她气鼓鼓对他说,“可你骗我。你等着,我过会再跟你算账。”
她脑海中最凶的话就是这个了。
剩下一句“我不理你了”不合时宜,勉强忍了回去。
宝鸾思索过后,决定换个法子补救这场堪称灾难的共舞。
对于男子而言,胡腾舞最简单,所以她才挑了胡旋舞配合。
既然班哥不会跳舞,那就不必跳。安静做根柱子好了。
“你停下来,站这别动,我让你伸臂,你就伸臂。”
少女收住大开大合的胡旋舞。杏眼水眸,秋波流动,纤纤玉指,手若兰花开。
纤腰束素,迁延顾步,莲足缓行,曼丽倦懒。
敛肩,掩臂,拧腰,既端庄又妩媚。
乐人们当即换上柔缓的雅乐,宫人们熄掉大半蜡烛。
浮光掠影,美人绰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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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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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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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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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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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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