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春季最后一个节气。
皇城内外摘去所有的大红灯笼,就连张贴的鲜红春联,也悄无声息换成白底。随着亥时过去,墨色覆盖四合,宵禁的更声响起,一场绵绵阴雨终是落下。淅淅沥沥,落在千万片攒簇的瓦片上,轻轻重重,聚成水流,潺潺泻下,好似织成密网。
自今日起,往后百天,天京城再不能有任何爆竹锣鼓之声,更不准宴乐婚嫁。文武百官皆缟素,以示国丧哀悼。
哪怕市井坊间,大伙儿都很识趣,没去嚼舌根子。
胡乱议论那位母仪天下,端庄雍容的皇后娘娘。
茶余饭后,聊的更多是天降异象,红日未显那桩咄咄怪事。
有人信誓旦旦,声称皇后娘娘殡天驾薨,乃是功德圆满,被接引上界成仙去
了。因为他亲眼见到,一众鬼神执依仗开道的离奇场面,当场就吓昏过去。
还有几个管不住嘴巴的城隍庙祝,也说皇后殡天当夜,城隍爷的神像无风自动,摇晃不已。
定然是晓得洛皇后宅心仁厚,感念虔诚,显化神迹。
当然,这些穿凿附会的小道流言。
因其并无什么实质证据,很快就泯然众人。
只不过,有几个七嘴八舌的好事者。
据说被南镇抚司衙门请去喝茶,吃了一顿挂落。
东宫,暖阁。
白含章继续埋头批阅奏章,这位纯孝的太子殿下,似乎只伤心悲痛了一天。便又将精力与时间,投入到无穷尽的朝政当中。
此种凉薄的做派,让非东宫一党的朝臣见到,难免泛起嘀咕。
觉得太子爷平日的尽心尽孝,多少有些伪饰意味。
如今生母洛皇后一去,便就不再装模作样了。
「殿下,你已有两日未进水米,还是让御膳房备些补气养身的吃食吧。」
一旁侍候的陈规,见到太子爷抬手揉动眉心,忽地闪至大案面前,俯身拜倒
道。「本宫还以为什么大事,让你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
药膳不必了,去库房取两枚养生丹来。」
白含章摇头道。
「对了,母后驾崩的丧葬诸事,由太子妃全权处理,本宫委实分不出神。江南的水灾致使百万流民失所,若朝廷不加紧赈济,恐怕生出大乱。」
跪在地上的陈规眼皮一跳,太子爷居然会把主持国丧的大事,交给向来不曾掌权的太子妃。
要知道,皇后娘娘驾崩,丧礼规格极为隆重,仪式也很繁琐。
毕竟,「皇后之尊,与帝齐体」为礼法公认,疏忽不得。
让太子妃负责这桩天大之事,就是让她开始接手后宫的各项要务。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知道了。」
陈规点头称是,收敛无意义的揣测。
奴才不能想得太多,否则很难活得长久。
等到这位东宫近侍离开暖阁,白含章提了提精神,继续批阅奏章。
他手执朱笔,一连看完七道江南官员递上来的折子。
随后,取出专为密侦司下达命令的空白文书。
于上面写七个人名。
最后用朱笔一勾。
「这样看来,太子爷心里头还是有我的。」
太子妃眉间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如此说道。
刚才东宫近侍陈规前来,让她主持皇后的丧葬大典,其中传达出来的深意并不难猜。
「奴婢早就说过,太子爷是以国事为重,并非刻意冷落太子妃。
现如今,皇后娘娘驾薨西去,这偌大的后宫,谁是女主人,大家都心知肚明。」
跪坐于下首,为太子妃调弄合欢香的素服女官,微微躬身说道。
「本宫是顾念太子爷的身子,他一天到晚不是朝会议政,就是暖阁奏对。长此以往,铁打的筋骨也要累垮。」
太子妃故作平静,可心中却有些许窃喜。
皇后娘娘对她自是没得说,向来颇为照顾。
可再怎么好,始终也是被人压在头上。
就拿内廷后宫的六局一司来说,那帮眼高于顶的贱婢。
平时只对皇后言听计从,何时买过东宫太子妃的账?
现在风水轮流转,圣人闭关未出,皇后驾薨归天。
内廷大权,从西宫移位,落到东宫的手上。
太子爷日理万机,不可能在意后宫妇人的家长里短。
到时候,还不都是自己说了算。
「难怪市井流传的俚语,多年媳妇熬成婆,百年的大道走成河。」
太子妃挺直腰杆,抚摸着日渐隆起的小腹,不无欣慰道:
「等到龙种生下来,太子爷登基,咱也能体会一把做皇太后的瘾。」
素服女官一边低头研磨香料粉末,一边柔声道:
「太子妃不要高兴得过早,太子爷把这桩事交到你手里,肯定是希望你办得漂亮。琇書蛧
要知道,宫外面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半点岔子都出不得。」
太子妃闻言面容一肃,望向素服女官道:
「为皇后操办治丧大典,绝非什么小场面。
驾崩后的十日内,要进行‘大殓,和‘成服,。
一是行祭奠之礼,使群臣发哀临哭,二是尽孝服丧。
还有与大臣商定谥号,更要修建陵园……本宫手里头没多少可用之人,想不出任何差错,操办得风光,令后宫心服,并不容易。」
素服女官垂首低声道:
「依着奴婢之见,不如先从六局一司入手,拉拢、提拔些机灵的宫女。
手中有人,才能办差。」
太子妃颔首道:
「你说得不错,执掌后宫的首要,在于任免女官。」
所谓的「六局一司」,便是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以及掌印司。
拿捏住这些来往的女官部署,才算真正地掌握内廷大权。
「你平常多有走动,晓得深宫的内情,可有什么推荐人选?」
头戴纱帽的素服女官,似是沉吟片刻,随后接连报出几个偏冷宫殿的奴婢名字。「好,这事交由你去办,办事的能力尚在其次,首要可靠可信。」
太子妃眼帘低垂,轻抚小腹,柔柔笑道:
「反正有龙种这道护身符,本宫的地位固若金汤,谁也动不了。」
………
江南,嘉然府。
宁王白宏真正坐在府中,品着清明前采摘的龙井茶。
此物有个美称,唤作「女儿红」,意思是身价金贵。
整个江南之地,唯有嘉然府产龙井茶,拢共十八棵茶树。
每年八成都会作为贡品,送到怀王的别府。
但凡江南人,无不知这位藩王极爱繁华与风雅。
自诩生平好精舍、美婢、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烟火、梨园、鼓吹、古董、花鸟等事物。
乃是一等一的富贵逍遥。
曾经有个厨子,因为烹得一手好河鱼,就被宁王从一介
白身,提拔成州衙门的推官。
后来这位殿下吃腻味了,又把厨子免官,让他自生自灭去了。
像是此类荒唐事,可谓层出不穷。
外人都道宁王是喜怒随心,但许多做惯大买卖,见过大场面的豪商巨富,都对这位殿下颇为敬畏,如同供奉财神爷一样。
「这茶香气清高,滋味鲜爽,确实是师傅炒得好,见功力。
该赏!」
宁王浅尝一口,颇为陶醉道。
「殿下说得极对,这茶汤光润,一看就知是极品。」
与藩王同坐品茶的,是一位天庭饱满,身着锦绣华服的中年男子。
此人乃江南豪富陆仲荣,号称资产巨万,田产遍于天下。
「无事不登三宝殿,陆老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本王府中的管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条稀世的白豚。
倘若精心烹调,滋味无穷。
所以,烦请陆老板想清楚,你要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莫要坏了本王的胃口。
宁王淡淡一笑,他之所以衣食住行无一不力求上品,吃喝玩乐无一不做到极
致。乃是因为生在帝王之家,又争不得那张至尊的位子,只能图个逍遥了。
太子是正儿八经的东宫储君,老二是能征善战的武道大宗师,老四才情极高,胸有城府。
与其跟这几个勾心斗角,还不如安稳居于江南,积累家业。
「陆某既然敢登这个门,那就不会触殿下的霉头。」
陆仲荣放下茶碗,正色道:
「再怎么生财有道,江南始终就这么点地方。
所谓豪商巨富,左右不过靠着衙门吃残羹冷炙,瞧别人的脸色。
陆某想做更大的买卖,斗胆请殿下参一份子。
宁王眯起眼睛,斜睨道:
「陆老板,江南的丝绸、米粮、瓷器近大半都归你做。
日进万金的生意,还填不饱你的胃口?
照本王看,你不是图财,你是想要权!」
陆仲荣面皮一紧,暗道厉害。
这位宁王殿下揣度人心的本事,的确一流。
他故意露出一抹难堪之色,随后小心道:
「陆某听说,玄洲之外,尚有千百海岛,不少尚未开化的蛮夷。
殿下也知道,我就是靠着开荒垦殖起的家。
于是想着乘大船,去往海外与那些番奴通利,赚取千百倍利!
如果殿下能够说服朝廷,开设口岸,立新衙门。
这便是伸手入钱袋,随便滚一滚都是数不尽的雪花银。」
宁王眉头微皱,手指摩挲玉扳指道:
「你这条路子,倒也可行,只不过造船、蓄奴、垦田……投进去的钱多,而且你一个白身,掺和进去,有违景律。」
见到宁王拒绝之意并不坚定,陆仲荣心领神会,这是等自己开价。
他咬牙道:
「此事若成,陆某只取三成,七成让于殿下。
若不成,折完本钱,倾尽家产,陆某也没有怨言。」
宁王抚掌一笑:
「有魄力,这事儿本王得空,上书与朝廷商量。
约莫有个五六成的把握,九边每年吞下去金山银海,朝廷也缺银子。
促成通商与口岸,对于东宫而言……」
他话还没说完,别府的管事行色匆匆,惊慌来报。
「这么急躁作甚?天塌下来不成?!」
宁王眉头皱紧,很是不快道。
管事脸色发白,赶忙附耳言语几句。
「当真?」
宁王闻言面色大变,手中端着的茶盏都跌落下去,摔个粉碎。
这让陆仲荣都觉得惊讶意外,能有什么大事震动这位坐镇江南的藩王殿下?「本王知道了,下去吧。
告诉府中上下,鲜衣尽除,披麻戴孝!
还有,嘉然府中的青楼勾栏,赌坊斗场……所有寻乐子、找快活的地方,都
给关了。
谁若背着本王继续赚这份银子,统统沉进研江!」
宁王面沉如水,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头挤出来。
「殿下,你这是……」
陆仲荣有些不解,正欲开口问,却被这位极其讲究风度的藩王殿下打断道:「别再低价去收被水淹的良田,把你在研江吴庄买的地,统统都甩出去。走出本王这个门,立刻去开仓,放粮!」
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陆仲荣,此时也被宁王弄得满脸错愕。
究竟发生何事,让殿下突然方寸大乱?
「皇后娘娘驾薨了!
江南发水灾!
还不懂本王的意思?」
宁王颇为不耐烦的起身,甩袖道:
「你脑子只有钱眼大小么?真是蠢货!
东宫的太子爷,现在很不痛快。
换作以往的时候,江南发大灾,他会从国库拨款,派人赈济流民。
因为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对地方威逼太甚。
所以百官人人赞他宽仁敦厚!
可眼下,皇后归天,难保太子心情如何。
但有一点本王很确信,他要开始杀人了。
你若不把良田舍出去,开仓求灾民,换个好名声。
头一个死的,就是你!」
陆仲荣悚然大惊,失手打翻那价值百金的明前龙井茶。
他连忙躬身作揖,沉声道:
「殿下救命之恩,陆某不敢或忘!」
宁王背过身去,摆手道:
「别急着谢本王,你那富累金玉、广辟田宅的名望,可能就是催命符。
太子殿下监国二十年,做了这么久的泥菩萨。
现在他一动杀心,江南八府似你这等侵占良田,掠夺资产的巨富,不知道要
死多少。
陆老板,回去准备准备吧。」
陆仲荣顷刻吓出满身的冷汗,正要跪下求一番,却又听宁王开口说道:「京城的百官都讲,天底下劝得住圣人的,只有洛皇后。
可他们又哪里晓得,这些年若不是皇后娘娘还在,东宫的太子爷早就开杀了。你也莫来求本王,本王也怕,也要去开仓放粮了。
不然,兴许哪天就被拿到宗人府问罪。,
宁王轻叹着,再无心思去吃那烹好的白豚。
他摩挲着玉扳指,眼眸幽暗,无声想道:
「皇后一去,任谁再去夺嫡,那就绝无退路可言了。
老四,希望你能拎清楚,别做蠢事,更别把我拖下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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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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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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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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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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