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的街道上,两边到处都是烧着后倒塌的房屋,圆嘟嘟的石弹滚得满地都是,不知道哪里飞来的箭矢插得乱七八糟。余烬中,木料燃烧后发出“噼啪”声在夜里听上去那么清晰,偶尔有人匆匆走过,也不会去多看一眼,就更不要说救护之类的了,因为谁都不知道,下一刻这城还保不保得住。
为数不多的几幢还算是完好的房屋里,躺满了伤兵,几个穿着长衫的郎中在不停地忙碌着,努力想要延长这些人的性命,以期能捱到援兵到来的那一刻,可是就算是伤兵的心里也都清楚,这一天怕是不会来了。
“知寨。”挂在屋门口的布帘子被人掀开,一个身影钻了进来,郎中们仿佛见怪不怪了,没有谁觉得异常,只是在他经过身边时,才低低地叫上一声。
“今日情形如何?”胡幼黄走到一个正在熬药的郎中身边,轻声问道。
“抬出去六个,还有几个只怕也捱不到明天了,伤药所剩不多,还要为你等备下一些,实在不行,只能酌减,那些毫无希望的,便就要......”朗中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其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胡幼黄呆了半晌,都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谁能知道,一个小小的横山寨,凭着不到五千的兵马,在十倍于已的鞑子围攻之下,已经坚持了大半个月,现在死伤早已经过了半,能拿得动刀枪的不过二千余人,这一切全都要赖脚下这座坚固的城池。
城池不大,守卫起来就要容易些,再加上作为边寨,有着完备的防御体系和充足的军械粮草,胡幼黄这个主官不但敢于站在城头上,而且与守兵们同甘共苦,没有丝毫地架子,如此一来,纵然有些别样心思的人都没了念想,只能是一心一意地等待着援军,或是破城的那一刻,
“小六念惦了你一天,去看看他吧。”胡幼黄猛地抬起头,在郎中的眼里看到的是无能为力的那种遗憾,他立刻明白了,小六也是明天将要被抬出去的其中一个。
尽管如此,他依然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从屋里的头一个开始,慢慢地看过去,睡熟的就帮他摁一下被角,醒着的,安慰一番或是亲手喂下汤药,这种事情他每天都会做上一遍,原本还有些做戏的心思,可是一遍遍地做下来,看着那些年青的面容在自己的怀里慢慢逝去,那感觉仿佛亲人离世,撕裂着他的心,更是重塑了他的灵魂。
小六只是一个普通军士,并不是同他一起过来的随从,然而之所以会躺在这里,是因为胸前那个看似不大的伤口,就是为了他才留下的。如果不是那一挡,此刻躺在这里的人,应该就是他自己,说不定早已经被人抬出去烧掉了,他的身体可没有那么强壮。
“知寨。”听到响动,屋角的一张床上发出一个低低的呼唤,胡幼黄听得心一紧,快步上前,挨着床边坐下来。
月光有些清冷,那张年青的面容本就毫无血色了,再这么一照看着就是惨白一片,他的两眼微微睁着,似乎在努力分辨眼前的事物,两只手软软地耷在床边,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当看到床边真得坐了一个人时,嘴角竟然泛出了笑意。
“是不是明日,就要将小的抬出去了?”
“莫胡说......”看着那双眼睛,安慰的话被他咽在了喉咙里,滚了几滚都无法说出口。
“小的不怕火烧,那么多弟兄都在一块儿,到了下头也不会冷清。”胡幼黄怎么想不到,小六会这么说,见他开口有些艰难,上前想为垫高一些,一时找不到东西,干脆抱了他的头,搁在了自己腿上。
“小的家里是客户,生的口子又多,族里行六,家中行三,上头的两个兄长早早地就做了帮佣,主家催得紧,遇到年成不好,一家子的吃嚼都不够,这才投了军,想着能省出一口吃食,让下头的弟妹有个活路,不至于被卖了去,实没曾想还有这般造化,能遇上知寨这样的......在世星宿。”
“某今年四十有六了,你听到过如此老的星宿么?”胡幼黄说了一句笑话,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在某的家乡,胡氏是个大族,似某这般自小便衣食无忧,到了你这么大的年纪,娶妻生子,苦读诗书,过了三十依然榜上无名。那时候,莫说是星宿了,只怕让人咒成灾星都不一定,等到了四十,儿子都有你这般大了,依然只是个秀才,那时便想着,这一科怕就是最后一科了,放开了手脚,没曾想居然就中了,所以,没有什么星宿在世,只是上天看不过一个老文究孜孜以求,给了他一份慰籍罢了。”
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差不多同样大小的儿子,因为家学渊源,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笑话,平日里除了学问,就是训斥,根本不曾谈过多少话,如果这一次真的回不去了,不知道妻儿老小又会怎么挂念,一切的情形,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概莫能外。
他感觉自己有些好笑,对着一个普通的士卒,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改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发生的,只不过,随着腿上这个年青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
“知寨是个好人。”小六的声音再度响起,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小的.....原先还有些奢望,若是......这一回能活下去,想求知寨一事。”
“你说,只要某能做得到。”
“小的......想求知寨帮着写封......家书。”胡幼黄一愣,原以为说得这么艰难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却没想到以他的身份,谁会敢托他做这种事。
“等一下,某这就帮你写。”
胡幼黄将他放到病床上,朝屋里的郎中要了纸笔,又托了盏油灯过来,将灯搁在一旁,将纸垫在腿上,打算张口叫上一句时,突然发现油灯下的那张脸上,挂着一个笑容,是那种心愿得偿后的满足,人一下子就呆在了那里。
“走了,去得安详。”等到郎中发现不对过来一把脉,叹了口气说道。
多加上一句安慰话也没有用,胡幼黄的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连多一句‘好生葬了他’都不行,难道要说‘好生化了去?’,疫病猛于战乱,莫说一个小卒,就是指挥使战殁了,一样是堆在坑里一把火烧掉,这就是战争的不二法则,人命不分贵贱的最终表现,当然如果不出意外他自己也会是一样。
这样的事情天天都有,也不单单因为这人救了自己,他本就萌了死志,原以为会看得淡,可是今天眼看着这个年青人死在自己的怀里,胸口就像被一口气堵住了,怎么都吐不出来,那种郁闷感一直伴随着他走出屋子,站在星空下,目视着身边这座除了城墙差不多一无所有的城池,自己哪怕真是天上的星宿也救不得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只能眼睁睁地任他们一个个死去,最后落入鞑子之手。
“知寨,指挥想见你。”一个军士抱拳朝他行了个礼,胡幼黄认得他是周兴身边的亲兵,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走向了不远处的另一间屋子。
不大的屋子里只住了一个人,雄略前军都指挥使周兴在围城战的第六天就伤了,一柄白刃刺入了他的腹部,运气好的是由于铠甲的阻挡,入肉不深,没有伤及内脏,饶是如此这番伤病养到现在不过堪堪能下地而已,动作只要稍大些就会巨痛无比,这才让胡幼黄独自领起了守城的重任。
那一战,不独他这个都指,六个指挥使没了四个,几乎动用了所有的人手,才拼命将登城的鞑子赶了下去,可想而知有多惨烈,那也是横山寨最危险的一刻,撑过来后才坚持到了今天。
胡幼黄走进屋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甲胄及身的背影,他这才想起来,哪怕是在养病的时候,周兴都没有将衣甲解下来换成常服,自然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周指挥,可曾好些。”胡幼黄拱拱手,并不因自己是个文臣而有所怠慢。
“来了。”周兴从窗口前收回视线,从胡幼黄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正门城楼的方向,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找他过来的原因。
“周某是个粗人,便不同你绕弯子了。”周兴柱着自己的佩刀,连鞘一块捅在地上,为的就是站立之时不必牵动伤口,他目注着胡幼黄接着说道:“那旗子,可是你使人砍去的?”
“正是。”胡幼黄目光坦然地应道。
这话一出口,他就有了心理准备,哪怕对方暴起伤人,都不出他的意料,毕竟这个决定,断了自己的后路,也断了城中所有将士的念想,拿了自己去投鞑子么?胡幼黄已经无所谓了,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无论谁来动手,他都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某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没曾想周兴只是叹了口气:“你是见鞑子突然间攻势缓了许多,这才起的心思吧?”
胡幼黄点点头,他虽然谈不上知兵,可是这些天守下来,多少还是能明白一些事的,鞑子最主要的攻势都集中在最初的几天,要说伤亡肯定要大过城中,可是以他们兵力的雄厚,不至于会承受不起,那么就是有所图,图的是什么,自然不问可知,胡幼黄这么做,便是破釜沉舟之举。m.χIùmЬ.CǒM
“挡了鞑子这么久,杀伤姑且不论,他们的锐气已经折在我横山城下了,若是料得不错,此刻该有军马集于邕州,或可与敌一战。如此周某对得起大宋,雄略前军三千将士更是无愧,知寨以为然否?”
“指挥若是欲降,胡某无法阻止,只是恕某不能相从,要动手的话就请来吧。”胡幼黄面色平静,城里还有两千余人,如果自己这颗人头能保下这许多性命,他并不觉得有多亏。
“晚了。”周兴愣了一会儿,摇摇头:“倘使你不在城中,某还真不会如此拼命,见他们势大,或许就献了这城,为自己谋个前程,让弟兄们有个活路,都是有的。”
“如此做法,宁不羞乎?”见他这么说,胡幼黄倒是奇了。
“既是投了鞑子,少不得就要做那不义之事,这种事做头一回可能有些羞愧,做得多了,也就淡了,同婊子卖春是一个道理。”
周兴举了一个怪异的比喻,虽然粗俗,用在这里倒是蛮合适的,让胡幼黄不明白的是,他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意,倒底是降还是不降?
“仗打到这个地步,鞑子就是想招降,我等也不能信了,焉知不是骗了城后一把杀尽?”周兴这才说出了他的打算:“与其这样还不如舍了性命,拼出个名声,给家里留个余荫,到下头见了老兄弟,也能有个说道,不至于被人指着鼻子骂‘数典忘祖’。”
胡幼黄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貌似粗豪之人,心里还有这么多弯弯绕,横山寨是座军城,里头的百姓极少,如果打到最后破了城,估计活下来的人也不会多,鞑子想要发泄都没有办法,这才是将士们斗志犹存的主要原因,因为他们的亲人都在后方。
“那......”
“某等可以尽死,你不行,若是城中撑不住了,你须得换了这身官服,躲也好,跑也好,活着回去才不枉这些弟兄舍命于此,明白么?探花郎。”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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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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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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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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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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