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是楔子,是没开始的故事。
谭申。她在屏幕上敲出了这个名字。
盯着这两个字,她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样子。
关于他的记忆,她捡起一块掉了另一块,像在原地绕圈子。
他是什么样的人?好的还是坏的?他还喜欢笑吗?他的笑是真的吗?他的话有几句真几句假?
李金桔在电脑前呆坐了大半个晚上。
他说,李金桔,你要走,你要离开这,永远不要回来。
从没有人这样告诉她,她把这句话收好藏了起来,她真的走了。
她再没见过他。
1
山吴镇半面临山,半面靠海,洗春河由西向东自镇子中间横插而过,冬天稍冷,夏天好过。
按道理来说夏天确实好过。
可这几天天气热得不似寻常,不见阳光,天却很亮,乌云顷刻成了又散,大雨迟迟不来。
教室里的学生抓耳挠腮,大半坐立不安。
李金桔坐在最前排,风扇在教室中间,她吹不到风,背上湿透了。
有点痒,她动了动肩膀继续做题。
身后传来几声低咳,一支彩壳笔掉到了她脚边。
李金桔笔停了,弯腰捡起笔递给后桌,于晓晓两手交握身子前倾,左边眉毛动了动。
李金桔明白了她的意思,算完手里这题,把答题卡推到桌边上,再继续做大题。
过了几分钟,后面人打了个喷嚏,李金桔正要收回答题卡,一双脚停在了桌边。
男士棕皮凉鞋,鞋边有些爆皮了,脚指甲坑坑洼洼,李金桔注意到男人大脚趾背上随风飘荡的三根黑毛。
“于晓晓你身体不舒服?”
宋特文的视线在两个女生之间徘徊,最后停在了于晓晓脸上。
“昨天晚上风大没关窗,可能是受寒了老师。”
于晓晓说着又咳了两声。
宋特文抽出她的答题卡,大题白花花,选择填空倒是写满了。xiumb.com
李金桔做到最后一道大题第二小问,卡住了。
她在草稿纸中间架上坐标系画了一个椭圆,画完嫌画得太扁了,然后又画了一个,又感觉太圆了。
最后,草稿纸上布满了各色形状的椭圆,可题还没解出来。
宋特文站在于晓晓边上,班里安安静静,只有他翻来覆去看答题卡的声音。
于晓晓等着等着有点不耐烦了,宋特文总算把答题卡还了回来。她自觉这张答题卡毫无看点,也不知道他看那么久能看出个什么名堂。
宋特文眉头拧着,想把于晓晓叫出去谈话。
突然,楼上教室砰地传出一声巨响。
脑袋顶上的墙面震了震,听起来像是桌子倒地上了。但光是一个桌子倒地上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动静。
尽管考试还没结束,教室后面已经有人小声讨论了。
座位是按学号排的,前面的学生还在认真做题,宋特文不得不走到后面维持秩序,“安静”两个字话音刚落,楼上爆出了更大的喧哗声。
后排学生偷笑,宋特文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决定上楼看看情况。
宋特文一离开教室,窗边好事的学生伸出去身子,瞧见楼上也有人靠在窗边。
他问楼上:“哥们怎么回事啊?”
楼上人往鸡飞狗跳的教室里看了眼,淡定回答:“没大事,就是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整个教室都听到了这句话。考试到尾声,哪里还有人坐得住。
李金桔也听到了。
刚刚的题她已经解出来了,原来是求导错了,和那堆乱七八糟的椭圆没关系,她总是在没用的地方浪费时间。
山吴镇地方小,就两个高中,山吴镇一高和二高,两个学校就在隔壁,一高是第一,二高自然成了倒数第一。二高人不介意,倒数第一名副其实,没辱没二高名声。
高三前的暑假,教育局安排两个学校封闭检修,学校待不住人,就把提前上课的高三生安排到了附近的初中统一补课。
两个学校的高三生都在一幢楼里上课,教室安排公正公开,补课名义上自愿报名。
最后半幢教学楼里都是一高学生,二高学生只占了一层。
那层,就是李金桔头上这层。
李金桔盖上笔盖,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她也坐不住了。
楼上教室,一米八的书柜倒在地上,就横在教室后门口,宋特文拦在门口进不去。
往里面看,教室里桌子也倒了好几个,一群人围着外面叽叽喳喳,看不出来是在看热闹还是在帮忙拉架。
“张老师这是怎么了?”
看见外面有人在抽烟,宋特文走过去态度礼貌。
“没事,打架呢,等下就打完了。”
张松左手肘撑在走廊栏杆上揉着额头,右手烟灰结成了一长条,手一动,长条烟灰掉了下来。
他面露苦笑,宋特文瞠目结舌。
张松问:“哟,你们现在是不是在上课?”
宋特文:“在考数学。”
“我都忘了是你们在楼下,那他们不能打了,吵着你们考试就太不好了。”
张松说完踩灭烟头,从前门走进教室,学生们见他面色阴沉不由得主动让出了条道,张松直捣黄龙,瞬间到了风暴中心。
地上三四个男生鼻青脸肿滚来滚去,也许是鏖战到后期,力气快花完了,拳脚功夫甩到一边,开始扯衣领揪头发。
“差不多行了,楼下好学生在考试,给我消停点。”
张松上去一人屁股踹了脚。
那脚又准又狠,男生们纷纷捂着屁股跳了起来,张松一个萝卜一个坑,让他们贴墙站好,一共五个萝卜头,由高到矮排成排,不多不少。
围观群众早就习以为常,等他们手脚一停,不用张松开口,自觉三五合力扶桌子搬椅子,混乱的场面转眼间就收拾得清清楚楚。
宋特文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张松背着手在五个人前面来来回回走。
“谁先动手的?”
最右边的矮个男生举手。
张松:“谁是挨揍的?”
最左边的壮汉举手。
张松笑:“你们挺行啊,螳臂当车蜉蝣撼树,有本事,大无畏。”
壮汉不服气往前站了一步:“老师!不光他揍我,我还揍他了!”
张松:“给老子站回去!”
壮汉缩头后退。
张松大拇指作痒,他后悔没把家里那串珠子带出来盘,手上没东西,他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对这帮小兔崽子上手了。
“剩下几个人呢?都是帮忙的?”
三个脑袋点头如捣蒜。
“算了算了,你们回去坐着,等我先收拾完这两个刺头再找你们算账。”
张松手一挥,场上就剩下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对比悬殊。
张松拍拍他们的肩膀:“来,和老师聊聊今天为什么打架,说得有道理就不用找家长了。”
矮个男生闻言义愤填膺指着壮汉:“他骂人!”
壮汉表情像是吃了屎:“老子又没骂你!”
“没骂我也不行!”
壮汉拳头捏得咔咔响:“李有竹你皮还痒是不是?”
张松被迫站到两人中间阻隔战火,先问壮汉:“田天你骂谁了?”
李有竹:“他骂我哥了!”
后窗边男生一手搭着靠在椅子后背上,一手拿本子扇风,李有竹此言一出,他手里作业本拦腰折了。
男生皱起眉头,果不其然,李有竹下句话格外不中听。
李有竹的公鸭嗓回荡在教室里——“他说我哥娘娘腔!”
教室里顿时响起嗡嗡的笑声,一堆一堆的,跟结成团的苍蝇似的。
当了快两年班主任,张松也没搞明白他班上烂抹布一样的关系,他记得李有竹有姐姐,但不知道他还有个哥哥。
张松问:“你哥是谁?”
一高一矮两道目光齐刷刷看向窗边,田天吞口水,他就是管不住嘴随便说说,没想真得罪人。
谭申偏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瞬间收回视线。
“谭申你过来一下。”
张松和蔼招手。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仗义人,为兄弟两肋插刀,上过刀山下过油锅。这边为他打架打翻天了,谭申还坐着吹风不动如钟。张松有些看不下去。
他今天势必要把这几个家伙之间的矛盾好好调解调解,就要上高三了,防范于未然,不能留隐患。
接着,张松把三个人叫到了走廊上。
天气热得很,走廊上风大,能看见远处连成小线的山,山尖上是乳蓝色的天。
谭申热得卷起袖管撸到了肩头,一手插在裤腰上,没和其他两个人并排站。
他本来不愿意出来听废话,出来之后发现还是走廊上舒服。
“以前也就算了,现在你们都要高三了,别成天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架。田天你注意点,怎么能这么说同学?还有李有竹,讲义气不是这么讲的,先动手就是你没道理……”
张松口苦婆心语重心长,口水都说干了,当事人一脸冷漠。他目光转到谭申身上突然忘了要说什么,这件事谭申没参与,但和他脱不了关系。
张松想了想,最后说:“这样,田天你和谭申道个歉,然后和李有竹两个人讲和,以后再在教室里聚众斗殴,你们两个就玩完了,听见了吗?”
李有竹偷瞧谭申脸色,发现他在看天。
田天心里一万个不服气,但不得不屈从现实,胳膊拧不过大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就当他准备打个马虎眼敷衍道歉的时候,谭申视线转了回来,不咸不淡看了田天一眼。
谭申站在田天面前,比田天还高一点,但没他壮,胳膊上的肱二头肌不像田天明晃晃往外挤。
他说:“没必要跟我道歉。”
田天表情惊讶,他没想到谭申会这么好说话。
谭申目光落在他脸上,盯着他,笑了下。
“田天,你有胆子把那话当我面说一遍吗?”
谭申能有这么好说话就有鬼了!
为了面子,田天肯定不能当场道歉,谭申眼神跟刀子样盯着他,还笑着,胳膊肘搭上他肩膀。
“有话当面说,背后唧唧歪歪算什么?”
“孬!”李有竹跟在谭申后面煽风点火。
田天赶紧求助地看向张松。
“当着我的面还敢威胁同学?”
张松试图维护自己作为班主任的尊严。
但,没个屁用。
“田鸡你道歉!”李有竹揪住田天。
“老子就不!”
眼看又要掐起来,张松一人拍了一巴掌消火。
调解宣告失败,他已经习惯了。
*
看见张松要把人带出来训话,宋特文不好再旁观下去,转身走到拐角,借着墙壁遮挡才悄摸摸往走廊那边看。
他带班没多久,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想从别人那里偷学几招。
不知道是自己运气好,还是一高学生听话,他当班主任这几年没见过这么难管的学生,虽说有时候迟到作弊,至少从来没明面上打起来。
宋特文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春风化雨般的柔情,他决定今晚连夜把数学卷子批好发下去。
那边还在训话,宋特文听了一会儿,不想看了,转头差点撞着人。
“李金桔你在这做什么?”
他被吓了一跳,扶着眼镜,看清了女生的脸。
李金桔站在他身后,头发不长刚过下巴,手里捧着一摞卷子。
“老师试卷收好了。”
“哦,给我吧,我待会儿看看。”
宋特文接过试卷,走出几步回头,李金桔还站在原地。
他喊了李金桔一声,她转身跟上了他的脚步。
转身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见走廊上三个人在被训话。
其中一个也看见了她。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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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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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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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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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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