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三天,唐翘楚给自己安排好了剧本——
利用第二次逃跑后的自暴自弃,她开始装成一个彻底放弃的人。
首先,她表现得十分消极,消极却顺从,配合尹医生和张大师的所有工作并跟她们示好。张大师不大理她,外表和蔼的尹医生却很愿意跟她聊天。不仅如此,她还答应她这样那样的小请求,比如她说想画画,就给她带来画具;她说想吃零食、喝汽水,就给她带来吃的和水;她说她睡的那件房间开关太难找,晚上起来摔了一跤,真想有支手电,她就给她带来手电;她说她需要知道时间,她就给她带来表……
唯一没答应的请求,就是手机。
借来用也不行,尹医生说,不要说你,就是我和张大师进来,手机都只能放在车上。
看来是余宛兰专程叮嘱过,唐翘楚想。随后她又烦自己的窗没有开对方向。如果能看见尹医生的车牌,她至少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宁城——
然而她的窗看不见门,窗里只有森林和海。
跟尹医生关系改善后,唐翘楚又把目标转向女人。帮着女人做家务,跟女人聊天,女人这才不把她当疯子,跟她谈些正常事:
说这份工作薪水虽高,但她当时也犹豫究竟来不来做,因为雇主说至少要三个月,且这期间都不能回家;说这里荒山野岭又不能出小院,待久了叫人生闷,幸好每隔两天尹医生都会来,这样她才来拿到自己的手机跟家人朋友说说话;说小姐你还年轻,千万不要想不开,你要真发生个三长两短,我们也只能到铁门那边才能打急救电话,就算跑也要跑个七八分钟……
“铁门那边”唐翘楚去过。住在那里的人在她第二次逃跑时看见了她,跟男人指了路。后来,男人在海边抓住了她。
女人提供的信息都很有用,如果条件允许,唐翘楚还想和女人多聊一些。然而她们的谈话时间总是十分有限,因为男人总会来打断她们,让她们不要交谈。男人就像鬣狗一样凶狠,且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他会提醒女人不要忘了自己来是做什么的,女人听了也只敢马上闭嘴。
对男人,唐翘楚是另一种表现:她装得恐惧顺从,就像不会思考的羔羊,希望借此令他放松警惕。她还扮作身体状况变差的样子,表现得十分脆弱、神经质,而且相当嗜睡,越来越像个对反抗丧失了兴趣的病秧子,只求在这里安静度日——
她尽量把日子过得足够安静,足够漫长,希望漫长得能让他们忘记她也是曾逃跑过的人,忘记她曾经为了反抗差点咬下男人的耳朵。
然而,背地里,她却悄悄戒掉了那些制造幻觉和梦的小药片。
强制自己不再服用的头几天,赖药性很严重。为了让自己捱过这一段,她用了很多方法,掐乌过大腿,咬破过嘴唇,还试过来回在房间里数时日分散注意力,跟齐臻相遇是哪日,相识是哪日,相爱是哪日……吵架离开华庭是哪日,上次听到齐臻的声音是哪日,回复她的信息又是哪日……
到后来,她全都理清楚了,
知道今天是哪月哪日,至今未见齐臻多久。
药片不吃了,但她找女人要来的一颗不少。假装乖乖服用,实则是把它们碾成粉末藏了起来。
等到女人终于答应让她进厨房帮忙的时候,她便看准机会把药粉加在了他们的晚餐里。如此到了夜晚,男人和女人都开始沉睡。
为了测试药效和用量,唐翘楚又花了一段时间,直到她可以轻而易举地从沉睡的男人那里翻找东西之后,她才偷走了钥匙,开始第三次出逃。
第三次出逃,她决定朝西。
前两次都是朝东下山,却到了大海。这一次她要试试反方向——
这条路果然把她引向了森林和海以外的地方。
因为充足的准备加上夜幕的掩盖,第三次出逃异常顺利。但是到了早上,唐翘楚又回到了牢房。
之所以会回来,是因为这段时间,她的想法变了——
现在,她已经知道这片森林是在一座山上,然而外面似乎不止这一座山。外面很大,而且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站在她的对立面。
因此,这里不是凭着冲动一次就能逃出去的地方——
她需要很多次这样隐秘的外出来确定逃跑路线,再一举成功。
接下来的十几日,唐翘楚都在夜晚下山。可惜中间有几天下雨,风险实在太高,她未能出行。
到了来到牢房的第45天早上,雨停了。
终于又到了出门的好时机。
***
唐翘楚穿着深蓝色长裙在月光下奔跑。
在牢房里,他们给她准备的只有各色长裙,因此她也无法换上行动更加方便的长裤。但她带着零食、水、手表、手电和从锁住的工具箱里拿出来的斧头:
零食和水是中途用来进食的,手表是用来看时间的,手电和斧头都是为防止意外发生备在身上的。手电她一般不开,走了第一次夜路才知道,有月光足够了,越刺眼的光在黑暗中越不安全,会吸引来蚊虫、蛇兽,会吸引来比鬼还可怕的人。
被拘禁前的二十来年,唐翘楚从未过自己有一天会像这样在鬼影幢幢的山路上夜行——m.xiumb.com
路很难走,夜又危险,还可能弄脏她漂亮的高跟鞋。她为什么要去走那样的路?
然而眼下,她在夏夜丛林的小径上奔跑,披着月光。
她必须跑。如果不跑,她感觉自己余生都会被困在那座她以前想进去、现在想出来的黄金城里,永远再没机会追逐美丽。
这样的余生,跟被困在牢房有何异?
比起这种恐惧,面前这些肉眼可见的阻碍都变得不可怕了——
她一心一意要去赴一个约,找一个人。
这些日子她常常像这样奔走,从夜到昼,从黑暗到黎明。漫长的路途只能独行,这种不狂奔就活不下去的感受,在她生命中是第一次。
唯一令她欣慰的是只要抬头,仍能看见漫天的星,和皎洁的月。
在这样无人的旷野中独行,人会升起一些渺远的思绪。会想人生,想意义。
她想自己这样在夜晚奔走会不会是无意义的?就像被玻璃罩盖住飞蛾,一切大局已定,可能她做什么都是枉然,无论怎么努力还是逃不出去。想人在宇宙间其实是这样渺小,怎么活不是一辈子呢,如果她那时果敢潇洒些带着齐臻走,也不至于现在如此悔恨。想没有名牌包和高跟鞋,她不也活下来了,在这里每天对着森林,对着大海。
想风雪中的苦行僧,终生跋涉的香客,想所有为美所奴役的人。艺术于它的圣徒而言就是一场酷刑,要置人于死地,若不能剥离骨肉分化出新的肢干、分化出美,那圣徒们便是落寞地死在路上了。
用一生来寻找一处根本不存在的神庙究竟是否值得?更何况那是一座无冕的殿宇,穹顶之上还有穹顶——
美的终极永远不会为人所操控,人是用来被献祭的。
可是,即使如此,千万人、千万年仍在这路上奔赴,承前启后、从未止步,最终成就这穹顶熠熠生辉、如星河璀璨。
唐翘楚突然明白为什么齐臻说她愿意画到死——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圣人,仅仅因为做这件事时,她感觉幸福。
也在这一刻,她想起父亲,想他的一生中一定至少有某一个时刻,因画画而感觉过纯粹的快乐。
要朝无尽的宇宙作无止境的奋勉,燃尽不问归处的热爱——
用永不止息的跋涉和叩问过完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后,热爱即是圣徒的归处。
唐翘楚一边喘息,一边加快脚步。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恨谢俊杰。无耻的庸才,杀人的凶手。
她要快一点离开这里到外面的世界去,阻止一切,喊出她的声音。
最终到达山脚的时间比平时又有减少,如此得以开发一片新的领域。
唐翘楚缓下脚步,拿出水和零食,刚想吃上一口,就发现前方出现了一大片灯光——
竟然是个午夜还在加班的工地。
像幽魂一样躲在树丛中,唐翘楚慢慢靠近灯火处。
随后,她看见蓝色围栏牌上的大字——
“宁城”,“寰宇乐园”,“宝诚建设”。
宁城寰宇乐园。
原来,锁住她的铜塔竟藏在乐园之中。
***
翌日夜晚,等男人和女人都沉睡后,唐翘楚如常起来为自己的出逃做准备,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掌握了从前都没得到过的重要的信息——
来到间“牢房”已经46天,直到昨晚之前,她都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但是现在,她知道了。她在未来即将建成宁城寰宇乐园的海滨,而且如果她猜得没错,这就是那个黎佰豪跟陆先生谈到的项目。
唐翘努力回想录音里黎佰豪说过的话,说这里面积一万多亩地,东临大海,未来会分成三大景区:北边山上树林很多,但山麓间有一块平地,到时建成高尔夫球场;南边种茶,可打造成茶园小镇;东南有一些近海的群岛,适合建海滨酒店,开发些水上项目,山上建可供售卖的别墅群……
一边回忆,一边用口红在洗手间的镜子上画简略图。无论是她前两次朝东到的大海,还是之后到现在所见过的区域,她都没见过茶园,也没见过其他海岛。
所以她猜这是北区,要建高尔夫球场那里。
她每晚的出行都有时限,不能走得太远,否则赶不及天亮回来。但她还是确定自己到达山麓平地,确定昨晚见到的工地十有八成是在修建球场。
如果从那里开始,沿着工地外侧向西穿过整个球场……
运气好的话,她就能找到出口。
就算运气不好,她误入茶园区,也比这座山宽广,抓她再没那么容易。
因为获得了这个决定性的信息,唐翘楚觉得是时候策划真正的逃跑了。
这是一次策划已久、只能成不能败的出逃,时间就定在两天后的7月3日——
那一天,张大师会来。
事情准备到现在,张大师来与不来,离开房间对唐翘楚来说都不是难事。这种明天不需要回来的出逃,她只需要把药粉下重手点,女人和男人就会完全睡沉。退一万步说如果谁中途醒来,她还能再给他们注射一针药剂——至于药剂的用量和注射的手法,她早从女人那里看会。
女人和男人被困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
但是张大师被困在这,必然很快就会有人发现。
然而唐翘楚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要冒这个险——
因为,她想用张大师的车。
张大师和尹医生一样,上山也开车。但是之所以选择不选尹医生,一是因为张大师每次做法都是入夜才来,夜间出逃会比白天更掩人耳目;二是唐翘楚从女人那打听到,张大师本人是不会开车的,车是由她徒弟开上来。如此唐翘楚便可以省去从张大师身上偷车钥匙这个环节,只用考虑到时如何顺利骗过那个徒弟——
如果能用上车,她出逃成功的几率将会翻倍。
张大师为唐翘楚做的法阵目的是为了让她重新爱上异性。每次她会念咒施法半小时到一小时,且法事开始前,都会让女人给唐翘楚注射药剂。张大师的说法是,只要让唐翘楚完全沉睡,才能避免她在张大师施法时想着同性,扰乱阵局。
所以,7月3日这晚,在张大师到达之前,除了让男人和女人如往常一般陷入沉睡,唐翘楚还打算把自己的衣服换到女人身上,再穿上女人的护士装。随后,她会把头发盘起来戴上白帽、化妆打扮成女人的感觉把张大师迎进来,再像往常那样把张大师带到2楼——
不同的是,到时候在房间里等她的并不是唐翘楚,而是穿着唐翘楚的长裙、被放下长发遮住面容的女人。
随后,唐翘楚要做的就是离开牢房,并且从外面把门一层一层反锁上……
动线已经全部理清,
只差入瓮之人。
***
7月3日这晚,天下起了大雨。张大师的徒弟实在不想上山来,奈何师父说这客人很重要,绝不可以请假。
然而,这一天,发生了件怪事。师父进门后几分钟,一个打着伞、提着袋的白衣女人从门里找出来,走到他车窗外。
被女人示意后,徒弟奇怪地摇下车窗,这才发现她的白衣原来是身护士服。
“您好,张大师说出了点问题,需要您进去帮下手。”女人说。在这个距离看,她美得不可方物,远超乎他的意料。
师父叮嘱过很多次,山上这间楼房只能她一个人进去。但是看到这样美丽的人,他早把这叮嘱忘得九霄云外——
“好。”
“手机要留在车上哦。”这么提醒完,女人递给他一把折叠伞。
下车刚把伞撑开,女人就对他一笑,然后收起她的伞坐进驾驶座。
“这是……?”
“张大师要我帮她带个物件,说是在车上。”女人答完关车门,拧开车钥匙,然后摇起车窗。
就是到了这个时候,男人依然没反应过来,因为他被女人那张美丽的脸收了魂,满心都在暗自期待接下来的时间会如何跟她共度。
可惜他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
因为下一秒,启动的汽车就溅了他一身的泥。
***
唐翘楚开车飞驰在无星也无月的雨夜,身旁驾驶座的袋子里除了平时夜游常带那些,还放了几管让人一针就睡的药剂。
应付徒弟比她想象中轻松,药剂也节约了。
但前途依然莫测,她要步步为营,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于溃。
一边这么想,一边试试自己够不够好运,试试张大师师徒二人的手机有没有哪个没上锁。
结果她依然倒霉,都打不开。
虽然如此,看到手机屏保上显示的日期时,唐翘楚还是委屈地哭了起来——
时隔52天,她终于又回到了有时日的社会体系。
当一个人被社会剥离、失去自由的时候,时间只是流动的、需要记录的、无意义的标准。
但是现在,时间是此刻。
除此之外,就数字来看,她的计算并没有错误——
此刻是2018年7月3日20点37分……
未见齐臻的第178天。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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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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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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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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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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