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有这样的时候,恨自己为什么要画画,为什么不能凭这一技之长赚上个百十千万,让那些无法理解的人能至少闭嘴。
可是,美是难的,这条路是难的,难到她可能一生都要贫穷度日,颠沛流离。
如果没有画画,或许她会如母亲所愿,走上作为女人最世俗平稳的路。那条路通往安定,通往炊烟,通往家庭……一眼就能望见尽头。
到了晚饭时间,独自在客厅吃饭。没有姥姥开的电视机作响,这里显得那么冷清。
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姥姥总是独自坐在这里,一个人。
那个时候,父母离婚。她恐惧被人抛下,是姥姥带她回家。
现在,她却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如果没有画画,她又何必逃离北京?
这时,外面的热闹声传出来。不知是哪家在放春节晚会,人们因为节目哈哈大笑。
终于,无法一个人呆在这个狭小昏暗的房间,齐臻起身。
***
因为急性肠胃炎高烧两日,到除夕这晚,唐翘楚的体温才退下些许。
也是这时,才有力气发现放在枕旁的手机不见了。正在疑惑,阿姨拿了粥和感冒药进来。
发现她能坐起来了,阿姨问她要不要下去,剩饭剩菜还多。又说其他人出去看烟火,她就算一个人下去吃也很方便。唐翘楚却摇摇头,说有粥就好。
把粥吃完服下药,跟阿姨问起手机。才知道这两日她睡着时余宛兰来过。当时有电话响,余宛兰想帮她静音,却又解不开密码,干脆直接帮她关了机,把手机扔进化妆桌的抽屉里。
托阿姨帮她拿手机过来,开机就发现这两日齐臻竟给她打过电话。
感觉甜蜜,想立刻回拨,却又想起那晚做的梦。
唐翘楚把手机放到一边。
她在做什么,她真想带着那小女孩跳下悬崖吗。
齐臻年纪小,但她也才21岁。虽然比同年人早熟一些,可小大人的面目之下,她也早就管束不住自己被旖旎风光动摇的心……
就像那一夜,齐臻在晚风中等她。她会涂口红,会那样亲昵地抚弄她的掌腹,会任她在树荫下靠近也不却步,还目光炙热地回应她……
如果当时,那通电话未响,她们会做什么?
那个时候,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好想知道,跟这个人接吻会是什么味道。
到此,再怎么不想面对也要面对。
她喜欢上了女人。
如果只是齐臻单方面喜欢她,那她的选择尚有很多,这事情可发生,也可不发生,甚至可以发生了也当没发生,反正她不喜欢。
但是现在,她喜欢。
可是那是不能走的路,会叫她脱了鞋子,会又脏又苦,会磨坏她雪白的脚。
余宛兰好不容易,才让她现在优渥地躺在黎家别墅的床上。
现在的一切都很好,毕业后能去英国留学是好的,下午去花园听到的事也是好的——陆夫人说,会将一位画家介绍给她。晚饭前余宛兰就喜不自禁跑来跟她说那画家不但家境显赫,还有才华,他的画现在已经卖上了单幅上百万的价格,更难得是看了那人的照片,人还帅气,身高一米八五……
现在的一切都是对的。
那么齐臻就是错的。
这么想着,药效上来。明明没有睡意,却昏昏沉沉。
半梦半醒间,唐翘楚听见有人打开卧室门进来。
到床边后,来人亲昵地坐下。从床被中找出她的手来双手握住。
那是非常温暖又有力的一双手,唐翘楚感觉自己如此被对待,十分安全。
“都几天了,竟然还有些烧……”来人这么说,语气中满是疼惜。
迷蒙着,唐翘楚想,这个人是父亲。是她又做梦了。
幸好这一次,在梦里,父亲的右手是保全的,没有断,也没有流血,此刻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但是,又好像有些违和感。
因为接下来,男人说——
“你真美丽。”
***
从老居民区出来去,齐臻路过一个水果摊。
这是除夕夜,卖水果的女人却仍在那里,冷得缩成了一团,还在继续她的生意。
于心不忍,买了6块钱的水果,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团年,她说还不是没有办法,等等再回去。
等等再回去,因为没有办法。齐臻想女人后面没说出的,应该是不这样做,我靠什么活着?
如果她的画不能变成钱,那她到时靠什么活着?
心事重重地到地铁站,下电梯,又发现通道里有人挂着一篮书在胸前,篮子里还插了一个纸牌。
走近些,看清纸牌上的字。原来是一位无名诗人,自己印制了自己的诗在这里卖。
突然像是看见了未来的自己,不被人需要,也不被看见。
感同身受,问他这诗集怎么卖,他答60元一本。
在听到这个价格的瞬间,马上决定不要了——
她对未来那个无路可走、卑微的自己的同情,还不值60元。
进入地铁,仍想着刚才那个跟她一样在这晚无处可去的诗人。想着她会不会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会不会因为她没有卖他的诗,就收拾收拾离开,跑去自杀?
又想到水果摊那个女人,这么冷,不知她收摊没有。
60元也好,6元也好。除夕夜了,不被人需要的人依然以自己的方式在这世间前行,因为钱是重要的,活着是重要的。
同情女人,于是买下水果;
同情诗人,却因为囊中羞涩只能离开。
这么廉价的自己,那时候怎么敢跟唐翘楚说,人是无价的。
……
从地铁出来,发现除夕夜的街道比平时冷清。但是走在街上的大多都成双成对,或者一家人,都面带笑容,或者赶着去哪里玩乐,或者赶着回家。
不像她,一个人,奇怪又狼狈地提着一袋水果。
又转了公交,终于到灯光灿烂的摩天大楼群前,齐臻找了个位置站定,缩成一团,看着灯。
一边看,一边想自己也是讨人嫌,非要去问水果摊那女人为什么不回家团年。
要是谁现在过来问她同样的问题,她应该会想给那人一个白眼——
如果有家可回,谁还愿意流落在外面。
恐惧不被需要,却还是不被需要地出现在了这里。
齐臻抬手,对着手掌哈一口白气。
***
“你真美丽。”男人对唐翘楚说。
他是在她半梦半醒时来的,此刻握着她的手。说完又理她额间的发丝,动作非常温柔。
直到这时,唐翘楚都还在想,这一定是个梦。
可是接下来,有什么如阴云靠近,随后粗糙干燥的、带着胡须的唇触碰到她……
嗅觉还有些钝然,但还是闻到了男人上了年纪的烟臭。心中反胃,男人却像品尝什么佳酿一般吻她的额头、脸颊……
这不是父亲。这也不是梦。
在一片昏然中反应过来,十七岁时经历过的恐惧再一次吞噬唐翘楚。
然而她却不敢反抗,因为她已知道来人是谁——
是那个温文尔雅的陆先生。
六神无主,却还能判断在黄金围城的迷宫中,最好的路径是哪一条——
她不能反抗。因为不反抗,那陆先生便只是暗偷;而一旦反抗,陆先生一定会变成名抢。
知道她捏住了他的把柄,这个手握重权的男人以后会如何对付她?
唐翘楚忍气吞声。
然而她越忍耐,男人越放肆。无法满足地,男人覆上她的唇,一支手伸进床被。
不得不反抗了。
就在决定破釜沉舟的时候,门外另外一个男声响起。
“夫人回来了。”
听到这句,陆先生马上收起动作。整理完床被,他迅速离开房间。
“醒了没?”
“还在睡。”
陆先生意犹未尽,满心遗憾,却又没有办法,“大过年的抱病,这孩子真可怜。要好好照顾她。……”
……
直到听见男人们彻底离开,唐翘楚才整个人躲进床被,蜷缩成团。
恐惧。
身体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却更恶心自己身上残留的男人的感觉。
然而她不敢洗澡。因为她怕陆先生再回来。
难以置信。
虽然知道陆先生也用男人看女人的眼光看她,但她万万想不到他竟敢做出这种事——
尤其,陆夫人还在这里。
更令唐翘楚恐惧的是,她知道站在门口那个帮陆先生把风的人是谁。
黎佰豪。琇書蛧
现在,她才真正明白大姐说的那些话了。不要卷进来,否则到时抽身都难——
千万不要冒然踏入名利场,因为像她这样空有皮囊的弱者踏进去就是猎物,被所有野兽虎视眈眈。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之前她并不害怕,即使那时被王秘书跪着抱住,她也知道,那只是一出戏。
再怎么说,她都是黎家的人。
然而现在,以为是靠山的黎佰豪,却将她亲手推给了野兽。
她怎么会这么蠢,竟然相信那个黎佰豪会庇护她?
明明自作聪明在心中抗拒他,从未把他当父亲,怎么就没想过黎佰豪也一样,只把她当成外人,当成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
唐翘楚抱紧自己。
什么金钱围城,什么名利迷宫……
她都不要了。
她想要的明明在那片雪白的森林里。那里有一间木屋,升着温暖的火,有个人在等她。
她想见那个人。即使现在跟她隔着南北,隔着季节,隔着人海……
但她想见她,
现在就见。
***
这夜真冷,幸好这灯光真美。
如果能下雪就更好,美轮美奂,恍如幻境。
如果下雪,真希望唐翘楚也在这里。
她还没有看过雪。
恐惧隔岸的火光,不仅因为它危险,还因为她恐惧自己会和母亲一样飞蛾扑火。
姥姥说爱是很美丽的,让她不要怕受到伤害。
却不知她怕的或许不是受到伤害,而是那个受伤了,仍会执念去追的自己。
齐臻想到这里,拿出手机,想再试试给唐翘楚打电话。
刚这么打算,手机就响起来。
一看来电人,齐臻慌忙地接起电话。
“齐臻。”
美丽的女人在电话那头喊她的名字,声线跟平时有些不同。听见着声音,心就忍不住欢欣。但又总觉得什么不对。
“学姐。”
是她不能触碰的美丽,却还是令她忍不住问:
“这两天……这两天……我打不通你的电话。还好吗?”
“不好,”女人答。鼻音很重。
“怎么了?”
那边不答话,却隐隐抽泣起来。
齐臻惊讶:“你是不是在哭?”
“……嗯。”
“为什么哭?”
“我贪图了不属于我的东西,所以受到惩罚了。”沉默片刻,女人这么说。
齐臻不明白女人指什么,但她还是认真:“那你还回去就好。”
女人却仍在抽泣。让她听得心疼。
那个总高贵雪白的美丽女人,竟也有这样脆弱的时候,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她想不到,但是她觉得那一定是很糟糕的事,才会令那样的唐翘楚这样选择逃避。
而在这种时候,她选择来奔赴的人,是她。
这么一想,完全心软起来——
“学姐,我求你不要哭了。”
“……齐臻,我想见你。”
手忙脚乱:“那视频……啊不行,我在外面,信号很糟,等我回家……我……”
“不要视频,”女人却答,“我哭得太丑了。”
“你怎么会丑?”尽管很害羞,但为了安慰唐翘楚,还是说出心中所想——
“你总是很美的。”
“我不美,我很丑……”
“好好好,那你丑,唐翘楚最丑,好不好?”
听到这句,女人终于破涕为笑。
“傻子。……敢说我丑,等开学,我非杀了你不可。”
听到对方开起玩笑,齐臻的心终于放下来,包括这日受的所有憋屈都顷刻消失。
果然,她很喜欢这个人。
否则怎么会她一笑,她就觉得什么都好了。
“你为什么还在外面?”又听唐翘楚问她,“在哪里?”
“国贸。”
“离家远吗?一个人?为什么不回家?”
因为无家可回。
“……学姐,我应该会提前回学校。”岔开话题。
“就这么想开学。”
“是啊,”齐臻说到这里柔声,“因为我也很想,很想见到学姐。”
“……我应该也会早回。”片刻后,只听唐翘楚答,“你回去,我就回去。”
“真的?”
“真的。”
“那我等你。”
女人叹息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最终说出来的只是——
“虽然还有很久才到零点,但是齐臻,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上一次,这个美丽的女人这么说完,就抱住了她。那时,她是真的很快乐。
但是今天,她不是纯粹的快乐。
然而,即使各种复杂的情绪夹杂,她仍想问唐翘楚,觉得冷吗?
冷,就把手给我,把身体给我,把心给我……
唐翘楚,冷就来找我。
……
可是海南是个不会下雪的城市,所以最后她也只是回应:
“新年快乐,学姐。”
之后又聊了一阵,然后唐翘楚催她快一点回家,还要她到家后发报平安的信息给她。
挂掉电话,齐臻终于松一口气。
随后,她就又升起了那个念想——
好想画画。
虽然她的画稿现在还不能变成钱,不能让她活着,也不能给她明朗踏实的前途……虽然这热爱有时像一把刀子,伤及了旁人,也伤害到她自己。
但是果然,她还是想画画。
在冷风中,齐臻最后看一眼灯火辉煌,然后转头。
她想,要快一点回家。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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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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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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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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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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