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继平过去不明白,听到“老革命干部也是中国社会的一部分,他们打下来的天下,他们有权利说话。”后,愈发迷惑了。
徐容不仅不傻,相反还有点小聪明。
她已经定居香港二十年,可还跟内地有书信来往,对于徐容这位“人艺长子”并不陌生。
徐容在香港影视圈,尤其是香港导演圈的风评不太好,不少导演甚至私下里达成了约定,坚决不和徐容合作的约定。
据说是人品不行。
到底是怎么不行,她并不太了解,因为只要她在场,其他人总是心照不宣的避免谈论徐容。
她17岁的时因创作《淬火之歌》被赵起扬邀请加入人艺,但她拒绝了这个在他人看来简直天上掉馅饼的机会,而是选择进入中戏学习。
毕业之际人艺的邀请再次送到了她的面前。
论邀请的规格,后来的任明以及徐容差了她好几个档。
出身人艺,并且创作出了《天下第一楼》,一直都是她最大的骄傲。
纵然离开了人艺定居香港,她也始终着人艺的发展。
百闻不如一见,老人们口中的徐容是个通透的孩子,濮存晰一辈的中生代眼里徐容是人艺的未来,一众年轻人当中,徐容是能开的起玩笑的副队长。
徐容进门后的一问一答之间,也让何继平了解到了徐容到底是个什么秉性的人。
徐容十分了解“金震山”这个人物,并且知道他的台词的特点,说明他并非挂名的副导演,而是切切实实地研究了剧本。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何继平阔别话剧行当的二十年里,一直在影视圈摸爬滚打,也十分了解如今影视行业的现状。
年轻演员拿到剧本压根不带看的,不是他们不看,而是真的没时间看。
可是这并不耽误拍摄,在开拍的前一天,剧组会通知他们第二天拍哪些戏,根据剧组的安排,他们可以在出去嗨过之后准备第二天的台词。
作为一个剧院出身的编剧,她最为不解的是如今的媒体对演员现场背台词的行为大加赞扬。
这不就相当于冲锋号手已经“哒滴答滴”地吹响了冲锋号,而士兵还在琢磨怎么装填子弹嘛?!
在战场,这是要被督战队枪毙的。
最近几年,名气大或者背景更硬一些的年轻演员,又创造出了一种新的表演方式,“无剧本表演”。
他们自始至终不需要看一眼剧本,也不需要知道自己演的是什么角色,更不需要了解剧本讲的是什么故事,只需要按照导演的要求,做出相应的表情便能完成一部戏的拍摄。
过去在香港她听了不少风言风语,导致她一直以为徐容是个极难相处的人,而来了内地之后又恰恰相反,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形让她保留了意见,一个人在不同的群体当中出现两种完全相反的评价,必然有其深层次的缘由。
….通过徐容的回答,她了解到了他真实的一面,
一个陶醉于自己的小才华以至于自大、张狂的年轻人。
她不否认徐容的才华,也很快断定,有,但不多。
徐容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和稀泥搪塞,但是他并没有,既没有站在郑融的角度上,也没有从她的立场出发。
而是表达了他自身对于剧本的评价。
她今年61岁,话剧行业的顶级编剧,徐容才25岁,在话剧行当,这个年龄正常情况下还在跑龙套。
何继平并不生气,甚至感到悲哀。
她见过太多太多年少成名的年轻人,被各种赞誉包围着,总以为自己十分优秀,可是实质上,除了一副天生的与他们没有任何干系的好皮囊,与同龄人相比,根本没有任何出彩之处。
但他们并不自知,在过去,她看着港圈那些被称为“接班人”、“巨星”的年轻人,总感觉可笑,可是望着近在迟尺的“人艺的未来”以及角落当中默默背台词的“人艺的过去”,她只感到深沉的悲哀。
人艺,要完。
徐容见何继平笑着摇头却不接话,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心里没来由的生出的“还是影视圈好”的感慨。
要是两人异地而处,也就是刚才的对话发生在某个影视剧组,这个时候何继平纵然千万个不乐意,也得老老实实的把台词改了。
影视制作各个环节的核心人员当中,编剧的话语权是最低的,惹了其他主创不开心,剥夺冠名权、不支付尾款的破事儿,满大街都是。
可是这里并不是影视行业,这里是编剧最大的人艺,对于何继平的油盐不进的态度,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每一个在所从事的行当取得过巨大成功的人,是很难听得进去他人的建议的,就像现在如果有个外行教他演戏,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这家伙脑子进水了吧?
他并没有坚持扭转何继平想法的打算,这本就是个砸到脸上的烫手山芋,《甲子园》排了几个月郑老爷子都没商量下来,他真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脸面让何继平这等大编剧做出让步。
话剧的观众相对更加理性,到底是演员演的不好,还是剧本本身的问题,半数观众都能做出理性的评价。
徐容和众人打了招呼后,来到了排练厅内的长条桌前,坐到了任明右手边。
这是导演组的专属座位,如果是在剧场,则是第二排14号。
他刚坐下,任明就将几本场记本推了过来,道:“来,你先补补课。”
和国内其他各大院团不同,人艺是最重视场记的剧院。
每一次排练,场记组都会清清楚楚的把每一个演员的行动方式以及行动轨迹记录下来。
如“某某某快速连走六步地从桌子一侧移动到桌子后方”的记录比比皆是,而且还会配上简单的图示,以线条和箭头的组合记录演员在排练厅的内的移动轨迹。
….这种方式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减少后辈走弯路。
最大的缺点会限制后辈的主观能动性。
如徐容和郑融演同一个角色,郑融走四步,和他走四步是完全不同的效果,因为两个人的身高不同,四步的距离、给观众的感受多多少少的也会有所差别,也就表演当中的“材料差异”。
当然,对于此时的徐容而言,更大的难题是场记记录太多。
一台戏完整的排一遍的场记就是一本书。
徐容没翻开看,《甲子园》的剧本他已经看了无数遍,虽然不能完整的复述每一个人物的台词,但对于每个人到哪要说什么,他都有大概的印象。
《甲子园》讲述的是一位离家出走闯荡海外多年的“大龄海归剩女”陈爱林,因父亲突然离世而回到已经变成慈善养老院的故居甲子园,面对着形形色色的暮年老人,内心情感复杂的她,在为香港地产商打工的小男友撺掇下想要卖掉老宅,因此引发了一系列激烈的冲突,从中也折射出当下养老、住房等各种社会问题和种种不同的价值观之间的矛盾。
除了蓝田野、郑融、朱旭、朱琳、吕中、徐秀林演在养老院的老人外,王姬演曾在国外摆过地摊、干过餐馆、认过干爹,回国又谈起姐弟恋的“70后海归”陈爱林,雷佳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油腔滑调游戏情场的“80后”戴维,邹建演的暗恋小学同学多年、但无奈于“放松的只能当朋友,紧张的才能做夫妻”的金鑫,而今年刚分配到剧院的人艺年龄最小的演员蓝盈盈演小护士聂小玲……
到了九点钟,任明看人员已经到齐,道:“各位老师,咱们开工吧。”
“好,开工开工。”一直默默地蹲在角落里背词的蓝田野和朱旭在邹建和雷佳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子。
张合平提出的“一盯一”就是一个年轻演员全方位服务一个老前辈,必须做到“放个屁也要听见响”。
徐容坐在桌后,抱着胳膊,看着准备“上台”的蓝田野和吕中,他不知道该怎么当导演,但是作为第二副导演,他并没有打算行使导演的职责。
参加《甲子园》剧组,他起作用不是在现阶段,而是合成、彩排阶段,那个时候才是他上场大显身手的时候。
“你走得这么快,追得我只喘。”
徐容听着吕中对走在前方的蓝田野的抱怨,瞥了一眼任明右手边的铃铛,可是注意到老爷子比去年稍弯的嵴背,他无声地叹了口气。xiumb.com
老爷子演的角色是黄彷吾,一位长年在国外生活的建筑设计师,剧本对他的形容是“体型匀称,气宇轩昂,文质彬彬,谈笑风生,满头银发”。
….剧本应当是量身定制,可这些形容词,说的应该是去年的老爷子。
演《家》的时候,他清楚地记得,老爷子的背还没这么弯。
等王姬和雷佳出场,徐容总觉得缺了点的意思。
王姬早年间也是人艺演员,后来因故辞职离开,他听任明说王姬这些年平均每年至少接5部戏。
吃尽了苦处不说,全年无休、紧锣密鼓的拍摄日程于一个演员而言并没有太大益处。
雷佳之前演过《家》中的觉民,跟他关系还算可以。
但是他总觉得,这台戏的呈现水准低于他的预期,他对《甲子园》的期待在《雷雨》、《茶馆》的高度。
如此豪华的阵容,除了92年的《茶馆》可以稍微相提并论,国内再也找不出第二台。
可是如今来看,剧本的质量差距已经不是演员的业务水平能够弥补的。
在陈爱林独白之后,蓝田野面对着并不存在的“大树”,打太极般地弓着两腿,两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击打着树身,一遍打一边道:“我练的这个啊,叫树功,这是我爷爷教给我的...”
徐容在愣神了刹那之后,转过头以疑惑的视线看向一侧的任明,老爷子漏了老大一段词你都不按铃铛的吗?
他记得这段应当以黄彷吾问彦梅仪“昨天睡的好不好?”开始。
任明注意到他的视线,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他摇了一半,又陡然止住了动作,而后迅速拍响了手边的铃铛。
“铃铃铃。”
蓝田野和吕中听到铃声,立刻看向坐在导演桌后的任明、唐晔以及徐容。
任明指着徐容道:“这下好了,咱们也不用去请人专业的来了,小徐不是刚跟人尚长容学过嘛,让小徐露一手。”
蓝田野在愣神了刹那之后,哈哈笑着,道:“对对对,露一手露一手。”
徐容懵了,他们没演的那段戏的台词是:
“黄彷吾:昨天睡得好不好?
彦梅仪:这几天睡得不好,老听见露台上有声音。(梅仪嘴里哼着京剧的锣鼓点,练的是京剧《霸王别姬》中的舞剑。)
......
彦梅仪:你不能练我这个,我教你来个山膀,起霸。(嘴里打着鼓点,作势。)”
戏曲尤其是京剧,人艺但凡上了年纪的演员,多多少少的都学过,别说他们,就是年轻一辈的杨力新随口也能来上一段。
而彦梅仪在戏中的角色定位是曾经的京剧名家。
在蓝田野的起哄之下,排练厅内人都打起了精神。
徐容去魔都学戏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剧院,今年是院里的六十周年大庆,“长子”却跑的没影,要是不拿出成果来,实在说不过去。
可是所有人又都明白,三个月的时间于京剧而言,根本出不了成果。
徐容扫视着望过来的视线,顿时如坐针毡。
老人艺时期,人艺和京剧团联合办团,当时的京剧团阵容虽然不比以梅兰芳打头的国家京剧院豪华,但也有马连良、谭富英、裘盛容、张君秋等一众名家。
在坐的诸位老爷子、老太太兴许学的不咋滴,可是看戏的眼光说不好是以裘盛容为及格标准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满打满算,他拢共才学了仨月的京剧,在京剧这行,他的功夫兴许还没入门,尽管《霸王别姬》以及起霸都是架子花脸的看家本事,可是他如今充其量只是学前班水准,今儿这个露一手保不齐就是纱网擦屁股,漏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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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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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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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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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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