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可能改了。
随着徐容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走进镜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悄无声息的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各组的工作人员,大多都是杜其峰的老相识,也十分熟悉他的执导风格。
不允许他人改戏。
而昨天杜其峰特意拉着游乃海和徐容、孙洪雷开会的消息也早已不胫而走。
除了几个了解具体情况的,大多数人都以为,也许是杜其峰或者游乃海突然想到了什么,才临时改了剧本。
摄影指导郑钊强坐在杜其峰一侧,视线在杜其峰没有太多表情的小圆脸上划过,只觉一股凉意透体而过。
整个剧组,他是最早向徐容释放善意的人之一,原因说来也简单。
在此之前,他不太了解徐容,只知道对方是大陆近几年最红的男星。
他了解了他的成名作,大概推算了时间后,便没再打听任何和徐容相关的消息。
信息已经足够多,再打听,只会干扰自身的判断。
徐容2007年凭借海澜制作的《羊城暗哨》成名,今天,2011年11月,他正在参演海澜投资的《毒战》。
郑钊强从这些信息当中判断出了两点,第一是徐容的情商非常高,于艺人而言,一夜窜红时有发生,红一两年也不少见,可是红五年,并且还是屹立于名利场风波最汹涌的潮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因为有太多太多的人盯着那个位置,徐容但凡有丝毫疏忽,立刻就会被人掀下马来。
因为任何行业,最不缺的就是以损人利己为成功法则的人。
第二点,懂得取舍。
一直一来,无论是内地还是港台,鲜有解约之后还能和老东家把酒言欢的艺人,但徐容做到了,不仅如此,还主演海澜对于电影市场雄心勃勃的《毒战》。
郑钊强相信各行各业都有具备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但他更相信资本逐利的本性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徐容能在解约之后,如同海澜一哥一般主演《毒战》,一定付出了别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但是第二点观念在开机第一天迅速扭转,那天,他敏锐地发现徐容和刘燕名交流时的气场,似乎,没有高低之分。
这很罕见,他很清楚这些大老板平时之所以愿意乐呵呵的哄着自家当红艺人,并非真的觉得对方有和自己平起平坐的资本,而是一种奇妙的心态,对待印钞机,谁能忍心看它磕着碰着呢?!
刘燕名会跟徐容开玩笑,但与此同时,也非常注重徐容的感受,而且他注意一个小细节,开机仪式结束后,刘燕名临走前,拍的是徐容胳膊,而非肩膀。
这实在是小的不能不再小的细枝末节,但正因为下意识,却让郑钊强认清了徐容和刘燕名之间的关系,刘燕名尽管大徐容不少岁,还是前老板,但对徐容,似乎拿一个地位相当的人看待。
这是一件相当值得深究的事儿,但郑钊强没有深究,因为他知道,也许自己刚开始打听,转头就会传进徐容的耳朵。
他只知道,哪怕像刘燕名这样的内地娱乐大鳄,对徐容也保持着客气,就足够了。
过去的三天当中,他没并有察觉得到徐容的特殊之处,哪怕王晖没给他安排套房,他也没提半个字的不乐意。
但无论什么时候,郑钊强都谨记着刘燕名拍徐容胳膊的场景,对他始终保持着客气,徐容只要过来看监视器,他总是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自己再让场务搬一把椅子过来,而且他早已打定了主意,即使徐容在未来的三个月和过去的三天一样没有丝毫变化,他也会坚持到底。
可是今天,也许因为留意,他察觉出了点端倪,也正因为察觉出了点,他望着远处比自己小了近二十岁的徐容,感觉一股初冬的冷意自脚跟直窜头顶。
“action。”
走廊当中,一只不太光亮的皮鞋的鞋掌轻轻地踏在地板上。
徐容手里拿着一份病例,下巴微收,视线似乎停留在病例上,可是半耷拉的眼皮下的两颗眼珠,却滴溜溜地逡巡了一圈。
拍摄的地点就在医院,那么多医护人员,天天就在徐容眼巴前晃悠来晃悠去,他们的音容笑貌、神态举止都分毫不差地落进了他的脑海当中。
但是徐容并没有完全摹仿,艺术来源于生活,但要高于生活,在眼睛的呈现上,他综合两个比较熟悉的演员的表达方法,倪大虹和吴钢。
倪大虹长于通过沉浸体验,借眼神呈现人物的喜怒哀乐,而吴钢则非常善于利用眼皮这一“道具”来对观众的观感施加影响。
行至中途,当追捕他的人跑来,他并没有如同先前拍摄的一般转身走进旁边的房间,而是顺手拉住了一个女群演,关切地问道:“好点了嘛?”
那群演被徐容拽着胳膊,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太认识徐容了,可是当群演的当的久了,对于明星,她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之所以激动,是因为她知道,得益于徐容的临时发挥,自己也许有出镜的机会。
可是还没等她想好怎么说,就察觉到搀着自己的一双大手猛地使力。
她不想浪费这个机会,可是徐容使的劲儿却越来越大,她强忍着疼:“好,好点啦。”
“卡。”
杜其峰摘下耳机,递给了旁边的游乃海,意有所指地道:“来,感受一下。”
合作了几十年,他实在太了解游乃海的脾气,如果不是因为昨天那句话,以今天的乍然入冬的天气,想把游乃海从被窝当中拽出来,难度丝毫不低于一天拍三页剧本。
另外一方面,剧本仍然在修改、完善,他也希望游乃海能够多跟每一个演员相处,这样在写剧本时,也能让演员更加靠近人物本身。
其实不用看回放,游乃海什么都明白了,徐容根本就没想过怎么演蔡添明,而是在内心世界当中,设身处地地构造出了蔡添明遇到的情境,任性妄为地释放着内心当中的“恶”。
可也正是因此,他通过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而让人物活在镜头之下。
不过游乃海仍然戴上耳机,认真地看起了回放,等看到徐容耷拉的眼皮,道:“他的眼神很有意思,很奇怪,就像,就像,就像”
杜其峰轻声道,道:“像一头野兽。”
“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但是很快的,游乃海又忙摇了两下脑袋,指着屏幕当中徐容露出的紧绷的上半边脸道,“更准确的说,是一头困兽,他其实也很紧张。”
游乃海看到最后一幕,本来还没在意,只是注意到徐容搀着女孩的俩手指节泛白,拿手虚点着显示器,笑着对旁边的杜其峰道:“喝,你瞧瞧把人小姑娘掐的,看着都疼。”
“哈哈哈。”
杜其峰抱着胳膊,倚靠着一侧的扶手,同样哈哈笑着,可是笑着笑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迅速淡去。
他突然有种局面在逐渐的走向失控的感觉。
因为看到徐容掐女群演的胳膊的瞬间,他才意识到,徐容并没有按照他的要求演。
这条镜头当然可以剪去,但他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个方面,按照脚本,徐容应该右转进入一侧的房间避让,而非刚刚即兴的去搀扶女孩。
一种相当矛盾的感受充塞在杜其峰的心头。
徐容演的好吗?
非常好,一条戏,他仅仅通过不多的肢体和面部,呈现出了困兽犹斗的蔡添明疯狂和理智并存的性格特征。
但是作为一个习惯了对剧组绝对掌控的导演而言,眼下的情况并非他乐意见到的。
而且他还有一些深层次的顾虑。
见杜其峰的笑声渐渐淡不可闻,游乃海诧异地转过头问道:“怎么啦,你不会觉得这还不行吧?”
杜其峰摇了摇头,顿了下,才意有所指地道:“他发挥的,太多了。”
游乃海愕然地瞧着他,道:“没有吧,我感觉基本上都按你的要求来的,噢,你说他停下来跟人说话吗,这算不上太大的发挥吧?”
听到游乃海的疑惑,杜其峰缓缓转过头与他对视着,他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给他咽了下去。
失控的概念是一瞬间生出的,但此时仔细想来,徐容呈现的,与他的要求,确实,只有一点细微的偏差。
这是一种相当诡异的现象,因为他自己仔细回忆一番,徐容刚才的呈现,的确和自己的要求偏差不大。
但几乎对原剧情进行了很大程度的改动。
情况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为什么自己在坚持不改动剧本,而且也一直在努力贯彻的情况下,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眼下的局面呢?
慢慢的,他想明白了缘由。
徐容和孙洪雷都对剧情表达过自身的意见喝建议,但是二人所采取的方式却截然不同,孙洪雷想强行把他的想法灌输到自己的脑子里,在杜其峰的价值观当中,那自然是行不通的,因为他要坚持自身的风格。
而徐容却是采取了另外一种方式,在实际拍摄的过程中,一次次的试探他的底限,然后来回拉扯,彼此让步、妥协,但却一直控制在一个合理的“度”上,最终一步一步的,形成了眼下的局面。琇書蛧
在剧本大情节没有太大改动的情况下,细节的呈现上,几乎让他心甘情愿地完全在跟着徐容的思路走。
此时,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内地同行都传徐容喜欢对导演、演员指手画脚,但却一直没有因此发生过争议。
这种澜物细无声的一步步侵吞他人底限的方法和手段,仔细想来,着实让人后怕,没有发生丝毫冲突,也没有任何激烈的对抗,可是只是四天的时间,徐容却和以往所呆过的任何一个剧组一样,悄无声息之间达成了自己的意图。
而且杜其峰明白一点,哪怕眼下的局面,他也不可能因为“一点细节上的发挥”跟徐容翻脸。
刚才游乃海的态度已经证明了一切,如果自己因此发作,游乃海纵然因为交情站在自己一方,但是心中恐怕也会自己觉得小题大做,从而认为自己一方理亏。
而一旦游乃海觉得亏欠了徐容,作为剧本的实际操刀人,游乃海的这种亏欠心理,很难不被徐容引导、利用,将剧本写成徐容期待的模样。
他十分清楚,眼下的情形是一种相当危险的倾向,今天才是开机第四天,他不敢想象,半个月后,当徐容以某种方式提出大修剧本时,自己会不会像眼下一样,唯有保持沉默。
因为他给了自己沉默的理由,也给了自己必须保持沉默的必要。
不远处的孙洪雷同样望着这一幕,昨天下午、晚上,他也跟杜其峰提过自己的想法,但全都杜其峰一一否定。
但是眼下的徐容就差把笔从游乃海手里夺过来自己写剧本了,可特么的杜其峰跟瞎了一样不管不问。
他不懂其中的缘由,可是总觉得,事儿处处透露着诡异,他非常清楚,杜其峰和徐容过去并没有丝毫交情,哪怕眼下,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可是纵然和杜其峰关系较好的香港演员过来,恐怕也未必能让杜其峰给这么大的面子。
“下一场。”杜其峰的声音,乍然响彻在片场,也为这场戏的修改画上了句号。
随着再次开始拍摄,当徐容来到医院一楼大厅,注意到俯角拍摄的镜头,心中当中突然生出一种极为强烈的冲动。
他转过身,从口袋里当中抽出了右手,轻笑着,眯缝着眼睛,将手举到了脑侧,不太标准的敬了个礼,而后向前轻摆了下。
“victory!”
他转过身,再次将手插进了口袋,站在原地等了几秒钟,却仍没听到杜其峰的声音,转过头,愣愣地瞧着镜头。
这个镜头当中孙洪雷并没有上场,所以他也没有再演下去的必要。
“卡。”
游乃海不知道自己是冻的,还是激动的,此时他俩手紧紧地捏着椅子的扶手,浑身的肌肉都在战栗,刚才在徐容将并的不整齐的手掌横在耳际,眼角溢出胜利的喜悦的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这个由自己创造的角色,活过来了。
在杜其峰的声音落下之后,他激动地一把抱住了杜其峰的胳膊:“这条好,这个实在太好啦。”
杜其峰当然明白这个镜头的意义,徐容抬手的那一刹那,蔡添明不仅仅从医院当中走出,一个活生生的人,也走进了观众的心中。
徐容做出的改动不大,但这一个动作,却将之后所有的剧情都给捋顺了。
也预示着最后的火拼并非偶然,而是蔡添明在被捕的第一时间就做出的最坏的设想之一。
郑钊强看着兴奋的脸色通红的游乃海,以及神情肃穆地杜其峰,语气复杂地道:“我,我有个预感,哪怕这个片子火不了,刚才他敬礼的那个镜头,绝对会火,如果这个片子火了,有八成的机率,那个镜头会成为电影史的经典之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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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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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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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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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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