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安脸色发青,他从高处走下来,跨过铺着红毯的阶梯,“闭嘴…你再说这种话,我就……”
他站住半途又停下,目光失去焦点地四顾。
议政厅里有急救医疗设备,很快皇帝拿来了治疗仪走过来,粗暴地拉过统帅受伤的右手。
“你再反对一句,朕就下令停止全国的镇定剂供应。”
“陛下,不要再说这种幼稚的气话。”
“气话?不是气话。”莱安盯着姜见明掌心的口子,治疗仪的光已经照上去了,血还停不下来。
“朕知道你会不愿意。没关系,朕会把你关起来,藏起来。如果你寻死,就给你的四肢都绑上束缚带,每日按剂量注射药物。”
血还在流,要命,这伤有那么深吗?莱安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目不转睛地喃喃道:“……直到新的镇定剂研制出来,把你治好。”
治好。时至今日,陛下竟还怀着这样的妄想。
姜见明压着眉宇,把手抽出来,道:“可以了。”
莱安又去捉他的手:“不行。还没……”
“莱安。”
姜见明却抬起右手,将自己的掌心贴上皇帝的脸颊。
不知什么让莱安颤了一下,或许是冰冷的肌肤和温热的血。
姜见明平静道:“你以为,如果我真要寻死,凭你能拦得住我吗?”
莱安的神色变得可怖。
他露出狼狈的,恼羞成怒的,败者的神态。
因为他知道姜说的是对的。他连星际远征都敢于一试,但如果这个人真的存了死志,他没有信心能留住他。
“……我,我在这样想尽办法地求你活下去。”
他劈手攥住姜见明的小臂,用力到指骨和青筋在皮肤下凸起,“你却天天都想着去死吗?”
“那你告诉我,这些年,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
皇帝的眼里闪着执念难休的光,猛地将头戴的王冠摔在地上,一脚踏上去,踩得稀烂。
他低笑道:“亚斯兰,姜见明,你的血是为谁而流,是为朕,还是为了这顶王冕?”
姜见明的气息颤了颤,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以为谁不知道吗?”
莱安的眼底一点点漫上血丝,“帝国,人民,种族文明……朕心爱的统帅,你的心里只有这些东西吧。”
“你当年,也不过是看中了朕的高阶晶骨和身为皇子的地位,想要利用朕做你的武器和傀儡,难道你敢说不是?”
“为了实现你的野望,不惜驯养一头怪物这么多年……”
莱安冷笑起来,他触碰姜见明的脖颈动脉,略微用力:“朕很好奇,你就没有过一刻害怕过朕会咬你吗,统帅?”
不知何时,姜见明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一样。
他摇了摇头,“陛下既然是这样想的,今天应该更早到来才对。”
莱安喘了口气,感觉脑子里嗡嗡乱响。
“……朕原本可以不介意这些,之前也是朕容许了的结果。”
气头上的人没有理智,皇帝现在才隐约觉得说的过火了。他又阴着脸,磕绊着往回找补,“所以……我是说,只要你听话陪着我……”
对,他只要人在身边就行了,就这么简单的事啊。
为什么姜不肯退让,明明这么简单。只要退让这一步,剩下的他都去解决。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矛盾,可以永远相守……
“陛下。”
但是姜见明的声音却突然冷了下来,“如果陛下在与我相处的时候感到卑微,那我要说,这都源于您自己的问题。”
莱安呼吸一顿。
“如果我失去爱人,或许会悲伤,或许不太会。但我总归会找到其他可以寄托情感的人或事,绝不会变成怪物或者其他的什么,我还是我。”
“但你不是,莱安,你自认为没有了我就没有了一切。”
“你问我把你当什么,那你把自己当什么?”
“——!”
莱安眼底猛地窜起怒火,却说不出话。他死死地瞪着近在咫尺的残人类,攥着那截胳膊的五指铁钳般收紧。
几乎是立刻,对面传来抵抗的力道。姜见明的小臂逆着莱安的手掌与之角力。
“你这样我怎么能爱你,你想想,人为什么要爱一具空壳,爱一个自己的投影?”
姜见明额上冷汗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剧痛从手臂和身体其他地方同时爆开,可他却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直视着莱安那双透绿的眼睛。
他哑声道:“如果你想与我平等地相爱,那你就必须要学会……”
“闭嘴。”莱安咬牙道。
“失去我。”
“朕命令你闭嘴!”
“看清自己。”
“别说了。亚斯兰,朕不想再听你的话了。”
“做个真正的人类。”
“——你说的不对,根本大错特错!!”
“而不是被人驱使的怪物。”
“你错了,是你不能失去我,是你离不开我!你只是个病入膏肓的残人类……”
莱安的身体在战栗,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他攥着姜见明的手臂就像攥着什么救命稻草。
那么骄傲的帝王,现在眼睛却彻底红了,一滴泪水不甘地掉下来。
“今日的一切都是我给予你的,包括你的理想和坚持……没有我你能做到什么?一无所有,一无所成!!”
莱安感到他的心脏猛烈跳动,视野扭曲起来,议政厅的灰色柱子也好,地面上的红色绒毯也好,外面的盛夏阳光也好,都溶解在一起,像个被打翻了的调色板。
还有元帅军装上的金穗子,蜿蜒在苍白手臂上的鲜血,深黑的眼眸。
啊,那双黑眼睛。
姜的眼睛总是那样宁静深邃,他实在很喜欢,珍爱了很多年。
可是如今,那眼底倒映出的身影是谁呢,那张阴狠的面孔,是他吗——
忽然,莱安听见一声奇怪的声音。
手底下也传来奇怪的触感。
手底下有什么呢。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一直扣着姜的手臂,力道没有松开。
莱安缓缓地松开手指,他盯着那截包裹在军服下的苍白的小臂掉下来,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晃荡着。
掌心的伤口早就又崩裂了,血汩汩流出,染得十指皆红,很可怕。
议政厅内空荡荡,只有交错的呼吸声。
大约四五秒的时间,莱安失去思考能力,木然地站在那里。
他……他把……
他把姜的手臂,折断了?
莱安恍惚地将目光上移,他的统帅还站在原地,就在两步远的地方。
姜见明的黑发已经被冷汗湿透了,明明手臂被折断了,他却好像不知道痛似的,目光甚至可称温和。
……做得好。
莱安分明确信姜是想要这样说的,那人的神态正是在这样说。可传到耳畔的声音却是:“对不起。”
“这些年,这么久……”姜见明轻声说着,另一条完好的手臂抚在伤臂上,“我应该更早发现的。”
莱安的右手剧烈发抖,他已经听不懂姜见明说的话了。
他瞳孔散大,深浅不定地呼吸着,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梦,不详又恶心的梦。
快醒来吧。如果醒来了,他要去敲开统帅的门,爬到那人床上诉苦,都怪你不好好治病,朕才会做这样的噩梦呀。
他要姜抱抱他,摸摸他的头发,用温柔的声音安慰他。曾经他们就是有那么好,近些年虽然吵架多了点,但还是很好。
莱安抬起头,让阳光照在自己的脸上。
原来今天的天空是青蓝色的。
他呢喃道:“你看,原来你这么弱,摧毁你这么简单。”
他想离开这里,却因为膝盖发软而踉跄了一步。姜见明来扶他,可惜根本撑不住,两个人一起坐倒在地上。
灿烂的天光包裹了他们。
莱安仓皇地爬起来,根本不敢看姜见明的脸,落荒而逃。
他离开议政厅,穿过白翡翠宫内盛开的一丛丛金玫瑰,那馥郁的玫瑰香气把他熏得吐了出来。
他把姜的手臂折了。
他说了那些话。
但是想想姜居然那样说他,莱安又觉得自己绝不应当愧疚。
他想起自己在灰鸮实验室的时候,奥丁造了他,试图控制他。而他还没来得及亲手杀死这个暴君,奥丁就死掉了。
后来他遇到了姜见明,这又是一个驱使他利用他的家伙。但因为他喜欢,所以他放弃反抗,乖乖听话,就这么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小怪物才真正撞破了透明的玻璃门,从那间无机质的实验室里走出来。
是的,所以自己没做错什么。莱安恍惚地想着,他去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若无其事地出了皇宫。
很快,大帝独自走在亚斯兰星城的街道上。
行人纷纷吓得瞪圆了眼珠子,连忙躲向两侧行礼。
莱安仿佛没有看到,漫无目的往前走。
他心想现在他是自由的了,一切枷锁都分崩离析,世上再也没有任何能束缚他的存在。
“是凯奥斯陛下吗,真的是陛下?”
有民众拜倒,眼含热泪。
“大帝陛下,我们感恩您啊,您从水深火热中救了我们啊……”
“大帝陛下万岁!新帝国万岁!”
莱安只觉得可笑,今后他可以不爱人类了,他可以不做个好皇帝了。甚至可以瞬间将这片街道上的行人屠杀殆尽,没人能管教他了。
叮叮当。店铺的风铃在响。
几个小孩爬上二楼,从窗户那探出脑袋。
“是大帝陛下吗?我要看大帝陛下!”
“我也要我也要!”
“大帝陛下真英俊。”
“但是陛下脸有点凶哦,他不开心吗?”
“我也要看嘛——”
“哎呀,别挤!”
聒噪的小孩。陛下森然心想,都是弱小劣等的人类,何况还这样无知,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还在沾沾自喜。
他是怪物行走在街道上,他是灾厄隐匿在蓝天下。
姜会后悔惹了他,看来统帅也有失策的时候,难道竟不知将魔鬼放出牢笼的后果吗?
很快他的统帅要露出痛苦又自责的表情了,或许还会用仇恨和失望的眼神看他。因为接下来,他将要……
“呀啊!!”
惊叫四起,小孩失足从二楼跌落。
风起了,风停了。
没有惨剧发生,这片街道上爆发出欢呼。
莱安微微睁大双眼。他发现自己下意识地伸出右臂,掌心向上,自腕口暴涨的晶骨托住了下坠的小孩。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母亲连滚带爬地从屋里跑出来,哭着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这个高度摔下来,虽然应该不至死,但在床上躺上几个月还是难免的。
母亲一边哭一边骂,揪着孩子的耳朵走了。
帝王茫然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悲伤的夏日暖风从他的五指间穿梭而过。www.xiumb.com
在更盛大的赞美声浪中,莱安僵硬地将右手收回。那种宛如在做梦一般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他浑浑噩噩地转身,看向自己的来路与归途,突然有种想要失声痛哭的冲动。
为什么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直到所谓的枷锁脱落,他才看清了自己的本貌。
然后惊觉……或许有可能,他其实并不是被戴上了枷。
他是被驯服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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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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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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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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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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