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医生们往往很忙,谢清呈因为服药的原因,也不像从前那样可以一心多用。他考虑了一番,最后和李若秋商量,打算离开医院,去大学里当一名老师。
李若秋那时候已经对谢清呈感情淡了,她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间,认识了她后来出轨的那个有妇之夫,因此对谢清呈也不那么在意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谢清呈向来是个极负责的人,他和李若秋结婚,是在决定服用rn-13的缓释药,当个正常人之后。如果他只活到40岁就会死,或者他的疾病控制不住,他是不会连累一个柔弱的女性的。
他虽然感情上很有些淡漠,但已经尽力地在活成一个正常人,只是李若秋追求的是炙热的爱情。
那是谢清呈给不了她的。
其实谢清呈那时候也有想过,如果自己去了高校,寒暑假的时候总能多一些时间陪伴妻子,虽然他不懂浪漫,但看看电影,逛逛马路,总也都是他能做到的,在他看来,也是他应该去履行的义务。
辞呈已经打好了,随时都可以交上去。
可就在这时,沪一医院发生了一些让谢清呈暂缓了辞职进程的事。
——
“这些安保措施为什么要撤掉?”
“哦,这个啊。”正在忙着把入口处扫描仪拆卸的工作人员挠挠头,“不知道,好像是因为记者采访?”
“记者采访不该支持医院在秦慈岩事件后加大安保力度吗?”
另一个工人更八卦一点,见谢清呈有兴趣和他们交流,便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那个记者有点子啊,他觉得别人报道过的东西没写头了。人家就想了个全新角度看问题,你瞧,他这篇特约评论的热度有多高。”
说着就把自己脏兮兮沾着机油的手机递给了谢清呈。
谢清呈拿来一看,是当时某大型门户网站。头条就是一篇社会热评,旁边还刊着特约评论员的照片,那是个粗脖子的男人,戴着副眼镜,面目看似慈祥,但仔细瞧来透着股阴狠劲。
谢清呈站在医院人来人往的大厅,花了几分钟把这篇评论仔细读完了。
不得不说,文字有时候是比肢体暴力可怖得多的东西。窄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那记者评论员从另一角度出发,写了医院加强了安保力度之后,病人们就医更增麻烦痛苦。
“无论是孕妇孩童,还是耄耋老人,都必须要在医院入口处接受检查,医院门口往往长龙大排。记者看到那些本就已深受疾病纠缠之苦的病人,在露天焦虑地等待着,不禁反思,保护医护人员的安全固然是很有必要的,但国家提倡的便民服务,尤其是医疗便民服务,是否成了一句空谈?医院又是否矫枉过正了呢?”
那报道看似语气平和,但抛出了许多足以煽动人心的论点。
谢清呈不是傻子,他读的很明白。
秦慈岩被医闹者杀害后,沪一医院的安保措施进行了大升级,确实遭到了诟病。院方原本是想先这样过渡,再慢慢地把安检便利性提高上去,谁成想一纸特约评论,竟激起浪千层,尤其那些病人满面愁容地在门口撑着伞等着依次进入的照片,在网络上以极快的速度传播起来。
沪医的领导担心被约/谈,便把门口暂设的检测仪给撤掉了,希望以此降低舆论风险,当然,对医生也有交代,医院内巡逻的保安数量仍旧是以往的三四倍。
院方是这样安抚医生们的——“大家理解一下,减少医患矛盾得从根源上做起,而不是靠一个仪器。”
于是这就成了虚无主义。
谁不知道医患矛盾要从根源上治起?
可矛盾根源是什么?是人性。
但人性不是能由医生们来治疗的,人性若病,病至社会,那就需要有底线有理想的记者、艺术家、自媒体工作者……让他们投枪匕首,去叩问群体的良知,他们需要一个宽容的,接受百家争鸣的环境,去酿造出一剂可以医心的药引。这个过程会非常漫长,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需要很多人的流血流泪,熬心耗命,需要不断向唯利是图的巨人掷出细小的石块,需要向愚昧、偏激、阴毒、仇恨等等这些固然存在的怪物射出脆弱的箭镞。
而人类的文化,正是在愚昧与灵光,宽容与狭隘,人性与兽性的不断挣扎中,才于历史长河中留下了一步步溅血的足迹。
恶果不是三两天就能生长的,摘除恶果也不是三两天就能做到的。
这个时候说“从根本上改变医患关系”而放弃对医生的保护,就是院方领导对愚昧的一种冠冕堂皇的投降。
“我不是说您这样不对,阿姨,请您耐心听我解释……”
“主任,我真的太累了,我从早上进诊室开始就没有喝过一口水。”
“我们都要向秦教授学习,在岗位上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鼓励善良,是永恒不败的真理。
可如果到了鼓励牺牲的地步,那便是恐怖了。
谢清呈在医院里静静地看着。
医生们好像都变得很紧绷,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将他们困在一个叫做“白衣天使”的神坛上,逼着他们把爱人、孩子、自由乃至生命,都安置在职业后面。
可那是没有必要的。
你不能苛责一个人永远无私,而应该去向对方的每一次无私心怀无限感激。但要清楚他们的付出不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事实却是,那段时间没有人再敢和病人产生冲突,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更可怜的是,许多尚且年轻的孩子……那些其实谢清呈应该称一声师弟师妹的秦慈岩的弟子。
他们真真正正地被困在了一座孤岛上,只要别人抬出“秦慈岩就是这么做的”,任何辩论都成了无效的,他们无法从这孤岛中泅渡出来,到了最后,似乎连他们自己都已经麻木了,忘记了自己除了医生之外,也是别人的父亲、母亲、孩子、爱人。
谢清呈看到一个师妹在这种压力下不得不报名了远赴山区进行长达半年多的交流指导,可他知道她的母亲罹患肺癌,那是她最后与之相处的人世时光。
他看到一个刚入职的师弟在手术失败后躲在角落里大哭发抖,却在这样的压力下反复责问是不是自己心理素质太差了,为什么他不能做到最好。
他看着他们迫不得已,看着他们从迫不得已到内心麻木,看着他们从内心麻木到习以为常。
他觉得心里很痛。
太痛了。
他想,这一切,本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理解,感恩,宽容,到哪里去了?难道它们注定死在逼迫里?
光明,希望,善良,到哪里去了?难道它们必须活在牺牲里?
不。
不该是这样的。
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地活着,每一个生命都必须要去被尊重。牺牲是伟大的,却从来不该成为判断伟大的最终标绳,最高荣勋。
珍视尊严,珍视生命,珍视每一种别人给予你的善良,说一声“谢谢你”,而不是说一句“我还要。”
那才应当是事情正确的模样。
谢清呈在孤岛外,看着孤岛内的师妹师弟,看着那些,他这辈子注定不会与之相认,得不到他们一句“师兄”的同袍们。
他想,我能不能带你们出去。
在我走之前,我能不能带你们离开。
所以后来,他与那个女人商量着,演了一场荒唐的闹剧。闹剧里他是漩涡的中心,在汪洋中不断地下沉。
他再也浮不出水面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那些,他早已准备了几十遍的台词。
他看着她,又好像看着的不是她,而是那个曾经无数次步履匆匆走在这灰白色的楼层间的神经外科医生。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在对导医台的护士说,如果病人的家属有任何事情,来找我就好,不要去找为这件事牵线搭桥的谢医生。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告诉他,病痛并不可怕,你要相信自己的内心,只要活着,一切都能够被战胜。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撑着大伞从雨水里行来,向台阶上的自己伸出手,说,你疼不疼。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问决定向过去彻底作别的自己——“小谢,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是什么用意?为什么要文在手腕的伤痕上?”
而他回答他:“因为我想向过去的自己告别了。那个谢清呈已经死了,以后的我也会死去,一生的毁誉都会像写在水面上的字,最终消失不见掉。我只想对得起我所拥有的生命,我想做一些正确的事情。”
老医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那很好啊,人这一生,就是要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屈服,都向着自己的心而活。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小谢,我觉得我没有救错你。”
最后的最后,谢清呈看着燕州病房里,那个自己从车祸昏沉中醒来,第一次见到的男人。
那个男人有一双和他父亲很相似的眼睛。
谢清呈闭了闭眸子,复又睁开——
他的面前是那个按着他的要求,在整个医院面前与他争吵撒泼的女人。
他看着她,却不是看着她,他是看着秦慈岩的虚影,看着秦慈岩走过的地方,他终于开口了,他说——
“在我看来,一个医生的命,远比一个精神病人的命来得更重要。”
你的命,远比我的命重要。
老秦,你明白吗?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为什么不让易北海第一个找到的人是我?
我只不过是个病人,一个患者,一个活死人,一个普通人,一个在世上苟延残喘了十几年的偷生者。
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命看得比你的更珍贵?
他在漩涡中央深堕进去,不断地下沉……下沉……
光线慢慢地在眼前消失了。
争执结束。
他已备受诟病,诽讥加身。
可幸好医院因此又慌了神,担心会再有这样的医患矛盾激化。
但那还不够……
他想,那还不是最后一步。
谢清呈最后站在评述职称的演讲台上,一字一句地告诉所有人——
他要辞职。
他说,他怕了。
他说,他畏惧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他不想在这个职位上失去性命,他还要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
他知道,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是众矢之的。
他要救赎的师弟师妹们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他们将唾弃他,吵骂他,而他也会讽刺他们,刻薄他们,说他们的老师——
他的恩师。
他的半父。
他今后再也遇不到的最慈悲的人——
“咎由自取。”
直到很久之后,谢清呈都还不知道,自己当时是靠着怎样的狠心,把这四个字说的坚定狠毒,仿佛是真。
他摘下了他的职称牌,放回了绒布垫上。
他抬起眼,说,这是我最后的选择。
让我到黑暗中去吧,那本是我来的地方。
只是你们今后不能再那么傻,要学会说不,要学会自护,要知道死亡不是自证光明的唯一出路,好好活着才是。
我的老师曾经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了我。
现在到我用我的名声,来保护你们的时候了。
希望你们今后……
谢清呈闭上眼睛,大步离开了会议室,身后是一片惊涛骇浪般的哗然。
希望你们今后,不必再用鲜血和生命,来换理想,赞美,与勋章。
希望你们今后都能好好的。
那想来,也是秦慈岩的毕生所望。
2017年,在秦慈岩与世长辞的几个星期之后,谢清呈背负着懦夫之名,离开沪医医院。
同月,因担心医生们因此事件出现的负面情绪,院方经谨慎考虑,会议研究,决定正面向社会回应医院安检设施的必要,重设保证医护人员安全的系统,并恳请患者谅解,允诺会将设备尽快升级改善,既不让患者久候,亦保护医护安全。
而这些待遇,谢清呈是享受不到了。
他一个人回了陌雨巷,带着不解,争议,唾弃,怀疑。
孤独地,离开了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他少年时,曾想成为一名警察。
后来他的亲生父母死了,他为了追求真相,只能将过去的梦想化作手腕上的一道伤疤。
长大后,他成了一名医生。
然而对他有半父之恩的恩师离去了,他为了让后继者不必困于道德的囹圄之中,第二次失去了自己的归宿。
他是坟里来的人。
他终究又要回到坟里去。
离职之后,谢清呈因为承受了精神上的极大痛苦和压力,心理状态很不稳定。
尽管以他一贯的自控力,加上特效药的帮助,他能够完美地控制自己,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但那一次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谢清呈甚至一时也无法去高校求职。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他受不起更多的折磨了,哪怕他再冷静,他还是会崩溃的。
而如果他崩溃了,他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会不会伤及妻子,妹妹,邻居……
他自顾无长策,他把所有的精力都交付在了替秦慈岩整理著述上,只有在那些熟悉的笔触和文字里,他才能获得喘息和安宁。
有的人,有的事,哪怕再是同病相怜,他也只能狠心割舍和抛下了。
——
“所以我辞去了你私人医生一职。”
冰冷的水库中,谢清呈轻声喃语,在死亡面前,他终究是说尽了这被他尘封了太多年的秘密。
“我选择了沉下心来,去做他没有做完的事,而没有继续留在你身边。我那时候几乎已经是个废人了……或许你从来都看不出来,你会觉得我装得很好,很冷静,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谢清呈顿了顿,刺骨的水仿佛要将他的生命就此凝结。
“但我的心已经垮了。我的内核已经腐烂……我当时没有办法再教你任何东西了,贺予。我做了选择,做了放弃。”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贺予听完了他讲的经过,好久好久都没有出声。
空寂的摄影棚内,只有celinedion悠扬的歌声在回荡着。
水位线一直在讲述这些往事的过程中,已经上升到了顶部,现在他们的头顶都已经碰着穹板了。
再过几分钟,前面就是死亡。
贺予最终轻声说:“所以……你原本打算把这些事情都带进坟墓里?”
“是。”
“你原本打算什么也不说。”
“对。”
“你……你看我这么难过,你看我一直在原处想找一个能够理解我的人,可你自己就是,你却什么也不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贺予的眼眶终于是红了,他在水中逼视着谢清呈,在不断地质问着谢清呈,他的嗓音都沙哑了,不知是觉得荒谬,伤心,还是心痛,迷茫,“你只要告诉我一点点真相,我都可以理解你,我都能够放你走……我和你是这个社会中两个融不进去的人,谢清呈!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也是?你为什么不肯抱抱我,不肯让我也抱一抱你?你什么……你什么都知道……但你什么都不说……”
他的眼泪顺着脸庞淌落,滴到了池水之中。
“我很冷啊……谢清呈,那么多年了,你不冷吗?你不冷吗……”
他看着他,他想着谢清呈曾经和他有过的桩桩件件的对话。
他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淌着。
他从来都没有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这样哭过,哪怕面对死神,他也能够听着优雅的歌曲从容微笑着仰头迎去。
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竟是有尚且存活着同类的。
那个能够完全理解他,感受他之痛,明白他之苦的人,原来一直一直……就在他的身边。
谢清呈从前告诉他,让他靠着自己走出内心的阴影。
谢清呈曾经问他,小鬼,你不疼吗。
谢清呈曾在绝望中试图唤醒他的理智,告诉他只要活着,任何困难都是可以被趟过去的。
你要……永远相信自己的内心。
只要你活着一天,就一刻也不要放弃能战胜病魔的希望。
这些话……这些话,他从前只当做是一个医生对一个患者的开解。
可原来……
可原来,那就是谢清呈自己的血泪熬就的肺腑之言!是另一个精神埃博拉患者在深海中发出的悲鸣。
那是谢清呈曾经跌跌撞撞走过的路,是他经历过的爱恨别离,是他伤口的血,眼中的泪。
谢清呈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能说。
只由着他……痴痴傻傻地站着。
他孤零零地站在礁石上,引吭哀鸣,在大海的孤岛之上,迟迟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以为自己是最后一头未死的异龙。
可原来他祭台上的那个“人类”,和他流着同样的血,藏着和他同样可怖的翅膀。
谢清呈……什么也不说。
什么也不说!!!
贺予用力闭了闭眼睛,都忍不住要打他骂他了,他质问着他,怨恨着他,满心满腔的憎恨恼怒,伤心困苦。
他说:“谢清呈,我真是恨透你了。这比你不告诉我真相更令我痛苦。你是不是讨厌死了我,才要在最后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你直到最后,才愿意告诉我,其实我从来不是一个人,是吗?”
他骂着,出离愤怒着。
可是最后,他又紧紧地抱住了谢清呈——
在冷得让人发颤的冰水中。
在窒得让人近乎无法呼吸的暗室中。
在昏幽里,在无人处,在生死前。
濒死的恶龙紧紧抱着他,哭着,骂着,哀嚎着,却连指爪都在颤抖,却像要把谢清呈整个人都勒进自己的血肉之间。xǐυmь.℃òm
他们是天地间最孤独的两个人。
在死亡来临前,其中一个终于卸下了假面,让另一个人看到他们相似的脸。
在死亡来临之前,一个终于怜悯了另一个,告诉了他,原来世间他非孑然。
大水最终淹没到了口鼻处,生死只在转瞬间。
贺予通红着眼,深深地望了谢清呈一眼——那眼神似仇,似怨,似宽宥,似深堕,那里面一时间有太多的情绪决堤,急于在这双眸子还能表达喜怒哀乐的时候,不辜负最后的自由。
无尽夏,繁花里。
伤痕累累的苍龙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背负着秘密的镣铐,背负的禁药的罪恶,化为人形,来到幼龙的身边。
苍龙看着那个小小的,蜷坐在台阶上的孩子。
犹如隔着多少年颠沛流离,痛苦挣扎的岁月,看着曾经的那个自己。
他把化作人类模样的手,伸给幼龙。
他幽镜般的眼瞳里,映出孩子的身影。
他说——
“小鬼,你不疼吗?”
他这么问,是因为他知道,那是很痛的。
锥心剜骨之痛,在麻木绝望之痛前,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谢清呈自己经历过那种能压垮巨人的痛苦——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觉得自己一无所用,没有任何先驱者曾经活着走出过这片泥沼,不得不在这泥沼中了此残生。
这些他都知道。
但他不能和贺予说,这是很疼的。
他只能问。
他记得从前那个医生,是怎样安慰满手鲜血的自己。他只能拙劣模仿,然后以一个正常人的面目,去抱起瑟缩的幼龙。
他知道贺予想要一个伴,想要一点来自同类的鼓舞。
他不是没有丝毫的怜悯。
但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对自己尚且残忍至此,又何况对贺予?他唯一的温柔成了他在贺继威聘书上签下的俊秀文字。
在他还力所能及的时候,以一个心理医生的身份陪伴他,开导他,他能给他的,也就这么一些帮助了。
这是谢清呈剩下的最后一点精力。
不多。
可他全部都给贺予了。
他为了真相,失去了梦想。
为了妹妹,失去了健康。
他为了战胜疾病,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又为了活下去的意义,失去了自己的平静和安详。
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半父,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的归宿,失去了警衔后又失去了白衣,为了保护那些甚至都不识得他的师弟师妹们,他甚至连最后容身的讲坛也要被驱逐下,连一张书桌都要失去。
他这一生,从那个雨夜起,一直就握不住任何东西。
他永失安宁。
甚至为了头脑的清明,他连生而为人最基本的情绪,他也不得不献祭掉——他不停地告诉贺予“要冷静”。可那不是在苛求,也不是在命令。
那是血肉模糊的苍龙在告诉小小的龙崽,在这条满是荆棘的路上,怎样才能走的最远。
那是守护着他自己跋涉过那样遥山远水的咒语。
他希望他能明白。
就这么多了……他有的东西,他还剩的东西。
他把陪伴给了谢雪,把勇气给了陈慢,把孝顺给了黎姨,把感恩给了秦老。
他把保护给了医生。
把知识给了学子。
还留一具病躯,可以收敛剩下的罪恶,不解,秘密,痛苦,谩骂——他把它们安放在这具身体里。
他把这病躯留给自己。
而这病躯的经历,他一生所遭受的苦难,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没有用的,唯独对贺予而言不是。
所以,他把经验留给了贺予。
那是他拆干净了自己的血肉骨头后,身上最后剩下的,也是唯一可以再馈赠给人的东西。
虽然贺予不怎么领情,总是不要,总是觉得他说的是错的,是不理解,是不能感同身受。但他也确实不能再说的更多,更赤/裸了。
他从未打算与之相认,唯有此时此刻,死亡在他们两人面前降临。苍龙将和幼龙一同赴死,他才在这一刻终于化出庞然羽翅,抻展棘尾龙首,抖落满身尘埃,从凡人的躯体中破茧而出,在孤岛上发出撼颤人心的悲鸣。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呆呆望着他的小龙崽。
指爪轻触。
他说——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贺予看着他……
贺予无疑是怨的。是深怨的。没人被欺瞒了这么久之后还能轻而易举地释然。
可是那种怨恨中,好像还有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情绪。
那是小龙看着苍龙身上纵横斑驳的深疤时,产生的情绪。那些疤痕太重太深了,可见血,可见肉,可见骨,可见苍龙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的,病态的心。
正常人受这样的伤早死了。
不死也一定会求死。
谢清呈这个人,活着的每一刻都是靠着勇气,都是靠着人心的力量,他的生命里装载的全是折磨,哪有半点享受。
原来自己唯一的同类,竟是这样在竭力地存活着。
水淹及至眸。
渐渐地呼吸都不能再连贯,他们只能靠着偶尔地仰面尽力去攫取最后一点空气。
——
但摄影棚的穹顶不是完全平整的,有一个窄台,窄台上面有个倾斜角,是大水最后会淹及的地方。
可惜窄台只够容纳一个人,爬上去,就可以再多几分钟的生机。
几分钟的生机,可以在另一个人被彻底淹没之后,还能等那么一时半刻,或许就会有人发现,就会有人带那个幸存者离开……
贺予沉默着——他在真相面前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谢清呈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贺予年轻,血热,在这样的耗费下,力气剩下的比谢清呈多很多。
他就用这让谢清呈无法反抗的力气,忽然把男人抱到了那窄台上。
谢清呈挣扎不过他,谢清呈的体力流失的太多了,只是一动,就被贺予从水中狠狠地按住。
少年仰着头,一双红通通的杏眼看着谢清呈。
贺予什么话也没再说,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才好。
他自己的心都已经乱作一团麻,萦绕其中的不知是恨,是伤,是怜,是悔,是求不得,还是怅然失。
他就这么仰头望着谢清呈,死死制着他,不让谢清呈下来,不让谢清呈和他交换位置。
在冰水彻底淹没头顶的那一刻,贺予眼眸湿润地望着谢清呈,嘴唇一启一合。
那声音微弱,像海难中淹没的尸骸,珍宝……悄然沉入水中。
可是谢清呈确定他还是听到了。
他听到那个少年在说话。
就像曾经那个少年冒着危险返回火场,也要救出深陷在火海中那些或许与他有些许相似的病人们一样。
他说:“如果你能活着。谢清呈。”
“那你一定不要像记得秦慈岩一样记得我。”
“因为我讨厌你,你骗了我,你抛弃了我……我讨厌你,我不要被你记得……我得先走了,以后最孤独的人是你。你没有同类了……谢清呈,你戴上假面,回到正常人的社会中去吧。”
“忘记掉这些事。”
“你还没有那么老,如果可以活着,你还能够重头再来的,去得到一些……你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水母沉入汪洋内,没有脊髓,没有心脏,没有眼睛,纯澈的就像天空中飘落的一朵云。
局外人看它们,就像看怪物,这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的生命,怎么会有感情?
但也许它是有的。
在它短暂的生命中,它曾经很爱很爱这个世界。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超越了血肉之躯的深爱,它们才能在这地球上,度过那漫长的六亿五千万年……
贺予目光湿润地注视着谢清呈,然后一点一点地,被大水淹没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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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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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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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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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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