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下完那场风雪后,好不容易稍稍散开的乌云又重新聚拢了起来,层层叠叠,连一丝阳光都没有穿透进来。
虽说是天亮了,但因有厚密乌云遮挡阳光的缘故,放眼望去,亮度也只是比黑夜要稍微好些而已。
今日,是绪方离开红月要塞的第13天。
今日,是红月要塞攻防战的第11天。
幕府军的全军本阵中,稻森环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遥望着远处的已经布满伤痕的城塞。
“胜利终于要见分晓了啊。”这时,稻森的后面传来了一道让稻森一惊的声音。
“老中大人……”稻森扭头看向身后正背着双手朝他这边缓缓走来的松平定信。
“原以为那帮蛮夷顶多只能撑个3、4天。”松平定信走到稻森的身侧,一边像刚才的稻森那样眺望着远处的城塞,一边接着缓缓地说,“结果却一直撑到了第11天……虽然只是一帮蛮夷,但他们的这种毅力,不得不敬佩啊。”
“……嗯。”稻森脸上神情一阵变化过后,艰难地点了下脑袋,“虽然不愿承认……但这些蛮夷这些天的表现,比我们中的某些堕落的家伙更像武士。”
稻森将视线重新转到红月要塞上。
“根据昨日的战报,失去了外城墙,同时也几无可战之士的这帮蛮夷,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了。”
“今日——就是此战的最后一日了。”
“我现在已经做好部署了——由第二军继续攻城,骑兵队与铁炮手们则做好在城门开启后,冲进去镇压还在负隅顽抗的顽固分子。”
松平定信点了点头:“在这座城塞上,插上我们江户幕府的‘三叶葵’吧。”
稻森:“是!”
……
……
红月要塞,内城墙上——
天才刚微微亮时,红月要塞仅剩的战士,就基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各就各位了。
连日的血战,让现在还能站在城墙上战斗的战士们,已基本都变为了年纪轻到过分的年轻人。
再怎么笨的人,也能从昨日的艰难战斗中感受出来——他们今日将会相当地艰苦。
他们今日说不定守不住这城塞了。
现在天空上压得极低的乌云,就像红月要塞的绝大部分人的心灵写照。
面对这让人心情沉重的现况,大家展露出不同的反应。
有的年轻人面露惶恐。
有的年轻人面色坚毅。
也有的年轻人一脸镇静。
但不论是脸上露出什么样的情绪的年轻人,现在都牢牢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没有一人退缩。
恰努普与雷坦诺埃、林子平等人现在正站在内城墙的最中间。
“……等待和军攻过来的时间,果然很磨人啊。”雷坦诺埃冷不丁地朝身旁的恰努普这般说道。
“嗯,是啊。”恰努普他说。
“现在已经没有太多的人可以来护卫在我们的周围了,所以待会和军攻上来后……”雷坦诺埃这时突然露出一丝笑意,“你可别一不小心死掉啊。”
“嗯。”恰努普这时也像雷坦诺埃那样露出笑意,“雷坦诺埃,你也是。”
……
……
阿町坐在了她昨日的位置上,用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她的肯塔基长步枪。
她的“射击小组”的组员现在还未到来,所以目前只有阿町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个地方。
阿町掌中的这些此前从袭击奇拿村的哥萨克人手中捡来的肯塔基长步枪,自昨日起便立下了大功。
自身体于昨日恢复到能够正常走路、能够上城墙战斗的状态后,阿町就没打算再回到库诺娅的诊所里躺着。
今日——阿町要带着她的这些步枪,继续于今日奋战。
将自个的这5挺步枪逐一擦拭完毕后,阿町仰起头,朝城外眺望着。
其目光,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就于此时,一道苍老的男声自阿町的身侧,传入她的耳中。
“我记得……你是叫阿町吧?我们还真是有着奇妙的缘分吧。”
阿町循着声音,朝这道声音的主人——汤神,投去讶异的目光。
此时此刻,左手提着他那通身雪白的倭刀的汤神,正缓步朝阿町这儿走来。
汤神原本只是想顺着阶梯,走上他的岗位,但刚走上阶梯,他就看到了就正坐在阶梯口附近的阿町。
对于阿町,汤神自然并不陌生。
在思量片刻过后,出于礼节,汤神最终还是决定上前来跟这个认识的人打个招呼。
虽然有好好休息了一夜,但汤神的脸上仍旧挂着连掩饰都掩饰不了的倦容。
右臂虽然不再轻颤,但每动一下右臂膀的肌肉,仍有股股疼痛钻入汤神的脑海,刺激汤神的神经。
“汤神先生。”稍稍收起眼中的讶异后,阿町冲汤神露出淡淡的微笑,“我们的确很有缘呢……”
“自你开始登上城墙,与恰努普先生他们一同奋战时,我就一直有听说你的英勇事迹。”
“真没想到啊……曾经跟我们一起谈笑风生的宠物商人,竟是个身手这么了得的剑客……”
阿町这段时日虽然一直躺在库诺娅的诊所里养伤,但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一直有从库诺娅那儿打听现在的战况如何。
因此对于汤神、林子平这些人的奋战,阿町自然是早已知晓了。
“身手了得的剑客……你真是抬举我了。”汤神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个身体的肌肉还残余着如何挥剑、挥枪的记忆的老人而已。”
说罢,汤神晃了晃左手所提着的倭刀。
“再过几年,我说不定就连刀也挥不动了。”
这时,阿町的目光随着汤神的倭刀而上下晃动着。
“那个……可以容我问一个问题吗?”在问出这句话时,阿町脸上的迟疑之色闪烁了数遍,但最终——还是“好奇”战胜了“迟疑”。
“嗯?你问吧。”
“你用的刀,样式和普通的打刀很不一样呢……这是你改装过的打刀吗?剑柄上挂着的那条东西是什么啊?”
身为“手工小达人”,曾经也改装过自己的胁差的阿町,对汤神手中的这柄疑似也经过改装的刀,充满了好奇。
“这个吗?”汤神再次晃了晃左手所提的倭刀,刀柄上所挂着的剑穗也随之晃动了起来,“这叫剑穗,可以理解成一种装饰品吧。”
“这把刀也不是我改装的,它本就不是打刀,它是倭刀。”
“倭刀……?”阿町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一样,瞳孔微微一缩。
“这是唐土的一种刀。糅合了日本的打刀与唐土的唐剑的特色。”汤神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看着自个左手所提着的刀,“虽说刀身和打刀很像,但倭刀和打刀的差别非常大。重量、重心都有很大的不同……嗯?阿町小姐,你怎么了?”
汤神这时才发现——阿町的表情有些异样。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听说过的传闻而已。”阿町抬眸,用古怪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汤神数遍,“几个月前,我和外子曾听说过在距今数十年前,曾有一个使用着倭刀的剑豪,在奥羽地区闯下了赫赫威名,但最后却突然杳无音讯……”
“而那个人……名叫神渡柔造,也叫神渡不净斋。”
汤神的表情,随着阿町话音的落下而进行着快速的变化。
最终——这快速变化的复杂表情,转变为了一抹带着几分无奈之色的苦笑。
“真没想到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从除了恰努普之外的人口中听到‘神渡不净斋’的名号……我还以为世人可能早就忘掉我了呢……”
“这么说……你真的是……?”阿町的表情,已难掩震惊之色。
迎着阿町投来的惊讶目光,汤神所做出的回应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随后,阿町还未来得及为汤神的这点头做进一步的反应,汤神便朝阿町反问道:
“阿町小姐,可以简略地跟我讲讲你此前所听说过的关于我的传闻都是怎么样的吗?我有些好奇呢。”
说到这,汤神停顿了下。
然后一边露出复杂的神情,一边扭头看向城外。
“现在不听一下,以后说不定就没有机会了……”
“我所听到的关于你的传闻,其实不多……”
阿町用尽量简略的语言,将自己所听说过的关于神渡不净斋的事种种传闻,言简意赅地道出。
一路讲到“最后一次出现神渡的传闻,是神渡将某家雅库扎给扬了”后,汤神发出像是被逗笑了一般的笑声。
“传闻这种东西……真是三人成虎啊……”
止住了笑后,汤神面露苦涩地摇了摇头。
“阿町小姐,告诉你一个真相吧——你所听说过的这些传闻,有很多都是错的。”
“这些传闻,把我描绘得跟个什么洒脱的侠客一般。”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汤神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仰起头,一边看着头顶的乌云,一边面露回忆。
“我并没有那些传闻中所描绘得这么美好。”
“我是米泽藩的一名下级武士出身。自幼时起,就过着贫寒的生活。”
“家中仅有的算得上值钱的东西,就只有我现在手中的这把家族代代相传的宝刀,以及同样也是代代相传的‘倭刀术’与唐土的‘操枪术’。”
“自有记忆起,我就受尽了贫寒的折磨。”
“所以在将家族引以为傲的‘倭刀术’与‘操枪术’练至小有成就后,我就开始了武者修行。”
“我的目的很简单——效仿二百年前的宫本武藏,用掌中刀打响名声,然后被录用为官,摆脱贫寒的生活。”
“也就是说——我的每一次的挥刀,都是奔着荣华富贵而去的。”
“所以我那个时候,只干那些有助于提升我的名利的事情——比如斩杀某些赫赫有名、但与我无冤无仇的剑客。”
“凡是对提升我名利无益的事情,以及会给我带来巨大麻烦的事情,我是碰也不会碰的——比如帮可怜的村民解决掉贪官污吏。”
汤神一边发出自嘲的笑,一边耸耸肩。
“只可惜……时代变了呀,已经不是二百年前的战国乱世了。”
“在二百年前的战国乱世,宫本武藏还能凭着打响名气来谋得高官厚禄。”
“而现在,不论怎么努力、不论怎么打响名声,在这个已无战事的时代里,都极少会有大名愿意雇这种除了剑挥得好之外别无所长的外地人为官。”
“当然——或许也只是单纯地因为我的运气比较差吧。总之我努力了数年,也仍是个没有大名愿雇佣的下级武士。”
“不仅寸功未建,还树了数不清的仇家,三天两头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寻仇。”
“不过——那条‘我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中,是解决掉了一帮雅库扎’的传闻,倒是对的。”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路过一个小城町,碰见了一个父母被雅库扎给害死的小女孩。”
“接着就也不知怎么想的,提着刀就把那帮雅库扎给解决了。”
“那个时候,见谋得官职无望的我,本就已经心灰意冷。对源源不断找上门来寻仇的仇家也渐渐感到心力憔悴。”
“所以在解决了那帮雅库扎后,我就索性跑到了虾夷地这里来隐居了。”
“接着就在各种机缘巧合下认识了那时也还是个年轻人的恰努普,然后与恰努普成为了挚友——当然,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也就是说你和恰努普先生当了几十年的朋友了吗?”阿町反问。
“嗯,算是吧。”
“那你和恰努铺先生的感情真好啊。”阿町露出微笑,“此前为了通知恰努普先生‘和人来犯’的消息,孤身一人跑到这儿来找恰努普先生。”
“现在又提着刀,与恰努普先生并肩作战。”
“哈哈哈。”听到阿町的这句话,汤神笑了笑,“阿町小姐,这你就说错了。”
“跑来通知恰努普‘和人来犯’,然后一直留在这,苦劝他快逃命——这的确是为了友情。”
“但我选择拔出刀来,助恰努普一臂之力,就并不只是为了友情了。”
“我是觉得……”
汤神话说到这时,突然卡住了,微张着嘴巴,像是在思考、犹豫着什么事情一般。
见汤神迟迟不说话,阿町刚想着要不要出声喊一下汤神时,便听到了汤神的后半句话:
“……让恰努普他活着,远比让我这种人活着要更有价值,所以才提着刀、站在这里。”
阿町很明显地听出了汤神这番话的语气变化。
前面语气还是有些低沉。
但后面的话,则像是憋着笑意说出来的——就像是突然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似的。
在说出后半句话时,汤神的眼中也亮出了夺目的光彩。
“谢谢你。阿町小姐。”汤神嘴角上拉,一抹柔和的微笑在他脸上缓缓绽放,“能在不知今夜是否还能吃到晚饭的当下,和你聊到这些,我感到非常地开心。”
“现在时间也不多了。我也该回我的岗位上去了。”
说罢,汤神提着刀,转身离去。琇書蛧
在将背脊冲着阿町后,汤神头也不转地抬起右手朝阿町扬了扬:“祝你武运昌隆,阿町小姐。”
……
……
城外,幕府军,全军本阵。
“稻森大人。”稻森的亲信恭声汇报着,“各部队,都已就绪。”
亲信这简短的一句话,让稻森像是如释重负般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终于……到这个时候了啊。”
“是啊……”这名刚才给稻森做着汇报的亲信,此时也点了点头,附和着,“终于到了攻陷红月要塞的时刻了。我们真是等太久了……”
“昨天神明还在跟我作对呢。”稻森苦笑着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天空,“在昨日最紧要的时刻刮起了风雪,害我们的炮阵的攻击被延迟了。”
“而现在,神明终于站到我这一旁了。”
“这乌云,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散了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就只怕天公又不作美,又刮起什么特大风雪,害我们的攻击不得不推后。”
此时此刻,天空中原本厚密的乌云层,现在已呈现散开的趋势,厚度和今晨相比,已薄了许多。
本来,今日一早醒来时,看到如此厚密的乌云时,稻森还有些担心会不会今日会不会突然降下什么暴风雪,影响他们的进攻。
现在看来——已经无需为此事担心了。
“向第二军传令吧。”稻森直起腰杆,挥动掌中军配,一字一顿地高声说,“进攻!”
……
……
呜——!呜——!呜——!呜——!
在这些日子里,每天都能听到的一声急过一声的海螺声刺进汤神的耳中。
左手提着倭刀,双臂自然垂下的汤神,遥望着城外那随着海螺声的响起而缓缓动起来的幕府大军。
汤神现在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奇怪。
明明大战马上就要再次开打了。
明明他们这边已经陷入绝对的劣势之中,可能已经没法撑到今日的晚上。
明明自己可能就要在今天死掉了。
但汤神就是感觉自己的心情很放松。
隐隐中,还感到一丝雀跃。
这种感觉,汤神其实并不陌生。
他记得这种感觉。
他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在数十年前。
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中。
是他在为那名被雅库扎害死父母的女孩出头之时。
时间有些太久远了,汤神已经稍稍有些记不清那时所发生的详情。
只记得自己那时一心一意想得到某家大名的赏识,被封以高官厚禄,但奔走多年——一无所获。在这世卿世禄的时代里,想爬上去,难如登天。
只记得自己那时只是在偶然间路过了那座不起眼的小城町,然后偶遇了那名父母双双被雅库扎害死的小女孩。
只记得自己在听那小女孩讲述完自己的遭遇后,就像是脑袋一时发热一般,提着刀攻进了那帮雅库扎的老巢。
只记得那帮雅库扎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小角色,不仅人数众多,而且其中不乏身手高超的“原武士”。
虽然这些事情的详情,汤神都记不太清楚了。
但唯有一件事情,汤神仍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他第一次不为自己的名利,单纯的为了别人而挥刀。
在提着自己的倭刀,大步走向那伙雅库扎的老巢时,汤神那个时刻的感受,就和现在很像……不,应该说是一模一样——明明是在做着一件对自己毫无好处的事情,但却感觉心情相当放松,隐隐中还有着些许雀跃。
命运弄人——执着于功名利禄,为获得高官厚禄而挥刀的他,最后一次在大众视野中挥刀,却并非为了名利。
汤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再一次有这样的感受。
但汤神却有发现:自己现在正在干的事情,和那时为那小女孩出头时所做的事情很像——都是在干着对自己毫无好处的事情。
而自己这一次做的事情更加疯狂——自己上次只不过是将一伙雅库扎给赶尽杀绝,而自己现在却是在和幕府的大军针锋相对。
关于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改变心意,强忍对死亡的恐惧,向恰努普拔刀相助——汤神从未跟任何人说过。
或者说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人解释。
一直到刚才——直到在和阿町聊天后,汤神才第一次告知给了外人他为何会这般。
在亲口说出了自己想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干时,汤神便瞬间有种积压在胸口的大石头落地了的感觉。
心情,也变成了这种诡异的轻松中带着些许雀跃的心情。
恰努普并不比他年轻多少,明明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却仍愿为了自己所坚持的东西,而做出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而自己见获得高官厚禄无望后,便彻底舍弃了自己的这志向,隐居于虾夷地当起了一个宠物商人,过了数十年毫无目标、只是单纯地为了活着而活着的生活。
自己只不过是个跟空空的躯壳已没什么两样的老人。
而恰努普的身体,还未像他一样变成空空的躯壳。
汤神对此感到略有些害臊。
同时也感到有些羡慕。
自己脚下的这座城塞,是那么多人的家园,是恰努普所梦想建立的“避难所”。
与其让自己这种已经跟空壳没有什么两样的老家伙活着,倒不如让这座意义非凡的城塞存续下去。
于是,脑海中冒出这种念头的他,抓起了刀,登上了城墙。一直奋战到现在。
是的。
他现在又一次地为一件对他毫无好处的事情拔刀。
为了让这种远比他这个老家伙更有存续下去的价值的城塞能继续屹立着!
“杀——!”
“冲啊——!”
城外发起冲锋的和人的喊杀声,已经传了过来。
“心情真好啊……”
汤神像是下意识一般地发出一声低喃。
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
汤神现在感觉自己的身体很烫,每根血管里的血液仿佛都在熊熊燃烧着。
这种自己的整个身体仿佛都在烧起来的感觉,让汤神不禁回忆起了自己还是“神渡不净斋”时,和强敌对抗时的那一幕幕。
这种血液在燃烧的感觉,自隐居于虾夷地后,就再也没有感受到了。
“快!搭梯!搭梯!”
“爬上去!爬上去!”
和军的长梯,已经搭上了内城墙。
汤神一把扯下了上身的外套,左手拨开了插在左腰上的倭刀的鲤口。
此时此刻,汤神感到那段年轻的过往缓缓在体内复苏。
是的。
他感觉自己似乎又变为了曾经那个也意气风发,誓要凭掌中刀获得功名,仍有远大志向的那个光彩、年轻的自己。
我不是那个贪生怕死、连麻烦也不愿多惹的宠物商人汤神。
我是“不净斋”神渡柔造。
我不是其他人。
“把这些蛮夷全杀了!”
“杀啊!”
第一批顺着长梯登上城墙的士兵,举着各式兵器,朝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战士们、朝汤神围杀而来。
“……倭刀术。”
汤神……不,应该说是神渡缓缓抽出腰间的倭刀,将其高举过头。
“神渡柔造!”
神渡的音调拔高。
“参上!”
“来吧——!”
血液还未停止燃烧的老人的怒吼,响彻整片天地。
……
……
剑影晃动。
血肉横飞。
寒光闪烁。
传进左耳的是叱咤与咆哮。
传进右耳的是枪剑的铿鸣。
抬起头,是如蝗箭雨。
低下头,是遍地死尸。
那边的那位阿伊努人瞪着发红的双眼,将又一名和军士兵捅下城墙。
这边的那名和人则抱着露出白骨的手臂放声哀嚎。
已落绝境的阿伊努人们,寸步不让。
长矛没了,就抽出山刀。
山刀没了,就抓起箭矢。
箭矢没了,就去抢和人的武器。
什么都没了,就用拳头、手肘、膝盖、牙齿等人类最原始的武器。
他们用尽自己所能用的方法来对抗强大的敌人。
这已是注定将在和人与阿伊努人的千年战争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大战。
这座城塞就是这场大战的舞台。
一万和军,千余阿伊努人,就在这处舞台中上演着这场大战。
已决定不再拖任何一日的和人,与绝不后退的阿伊努人,不约而同地于这一日,将这场大战推上了决出最终胜负的最高潮。
令人毛骨悚然,但也令人心潮澎湃。
脑浆与血液齐飞的战场惨绝人寰,同时也震慑人心,
上天像是要窥看这场大战一般,乌云散去的速度进一步加快,越来越多的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透出,洒遍四野。
身为这场大战的主要指挥者的稻森,冷漠地遥望着现在化为血肉磨坊的城塞。
而同为这场大战的主要指挥者的恰努普,屹立于最前线,奋勇杀敌的同时,提振着大家的士气。
即使战线在被不断地压缩,但恰努普他们也誓死抵抗着。
唯有一处地方。
唯有一个地方的战线没有被压缩。
……
……
“喂!这边再来几个人!这里有个难缠的高手!”
“这边不是才刚来了援兵吗?”
“的确是来了!但刚来的援兵没一会便被干掉了!”
“什么?怎么可能?!刚才来你们这边的援兵,不是有足足20……唔啊啊啊啊啊——!”
这名士兵的话还未说完,便看见一根长枪的枪尖以他的眼睛难以捕捉的速度在他的视野范围内放大——等回过神来时,长枪已经把他的脑袋刺穿。
神渡左手握长枪,右手持倭刀。
用长枪攻击中远距离的敌人,用倭刀则负责斩杀冲到他眼前之敌。
神渡对自己的家世也不是很清楚。
只知道自己的一个先祖,是在唐土的明国灭亡后,东渡到日本来的原明军武将。
神渡所用的倭刀术与唐土的操枪术,皆出自自己的这名先祖。
此时此刻,神渡倾尽着自己的所有,使出了自己的毕生所学,阻截着所有出现在他眼前的和军士兵。
面对神渡的枪剑夹击,所有涌上来的和军可谓是溃不成军。
枪与剑构筑成的如狂风暴雨般的猛攻,让一个又一个和军士兵倒下。
他们身上流出的鲜血染得到处都是殷红一片,汇成一条条红色小溪,自城墙上往下淌出。
这些围剿汤神的和军士兵们吼叫、咆哮、尖叫、哀嚎——他们的这些声音,统统被神渡一人的叱咤给压制住。
只有神渡所在的这个地方,战线没有后退分毫。
……
……
城外,幕府军,全军本阵——
“……战况还是相当激烈呢。”坐在稻森身旁,用望远镜查看战况的松平定信轻声道。
“老中大人,请您放心。”同样也在用着望远镜查看战况的稻森一边强忍笑意,一边说道,“再过一会,那些蛮夷就撑不住了。”
……
……
“啊啊啊啊啊啊啊——!”、“后退!后退!”、“别再待在那个地方了!那里的和人太多了!”……
类似于此的大喊,在城墙上越来越多。
恰努普他们的战线,已快要被压缩到内城墙的各个阶梯处了。
战线若再进一步后退,阶梯便会失守。
阶梯失守,就等于内城墙失守。
而内城墙失守,便是红月要塞失守……
雷坦诺埃紧攥掌中的箭矢,将箭矢当作匕首来用,刺穿了眼前一名和军士兵的脖颈。
但就在这时,一名就站在雷坦诺埃的不远处,一直在伺机而动的和军士兵瞅准时机,挺枪刺向雷坦诺埃的肚腹。
枪头没入雷坦诺埃的肚腹。雷坦诺埃被直接一枪刺倒!
“雷坦诺埃先生!”
“快!快将雷坦诺埃扶起来!”
几乎是于同一时刻,不远处的某地,也响起了类似的声音。
“恰努普!”
“快将恰努普抬到安全的地方!”
就在刚才,面对面前如人海般的和军士兵,恰努普的胸膛也不慎被劈中一刀,血液瞬间染红了他胸膛处的衣服……
……
……
在又一刀将一名和军士兵的身体给刺了个对穿后,神渡本欲将倭刀给收回来,右手肘却突然出来一阵剧痛。
这不是受伤所带来的疼痛。
这是身体不堪重负后所带来的疼痛。
剧烈的疼痛,让神渡的动作慢了半拍。
而也正是这半拍的动作,让神渡露出了破绽。
一名不远处的士兵瞅准时机,一枪刺向神渡的左肩。
来不及躲闪的神渡,其左肩硬生生地挨了这一枪,刺出一个大大的血洞。
这伤势,让神渡的面容狰狞,并再无力握紧左手的长枪,掌中枪掉落在地。
“成功了!”
“击伤他了!”
围在神渡周围的和军士兵们纷纷发出欢呼。
只不过——他们还来不及欢呼多久,紧接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一幕,便让他们的欢呼戛然而止了。
他们看见——失去了长枪的神渡,仍紧握着右手的倭刀,双目紧盯着他们,架好了出刀的架势。
他仍不倒下。
仍不退却。
……
……
虽然恰努普他们已经拼尽全力了,但物质上的差距,是难以用精神来弥补的。
恰努普他们那一推再推的战线,稻森和松平定信他们用望远镜看得一清二楚。
“哈哈哈。”稻森放下望远镜,抚掌大笑,“大概再只需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红月要塞就能彻底攻陷了。”
稻森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松平定信这时也露出浅笑。
……
……
“我没事……”恰努普用左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站起身来,“没有伤到要害。”
“恰努普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一道年轻的嗓音,被用焦急的口吻自恰努普地的身侧喊出。
恰努普环顾周围——前方已是密密麻麻的和军士兵。
而自己的后方,便是内城墙其中的一处阶梯。
自己的周围——已不剩多少人。
现在这个境地,能做的事情也不多了。
恰努普仅沉默了片刻,便放下了原本正捂着胸膛伤口的手,重新抓起自己的弓。
“还愿意跟着我的人!跟我来!”
恰努普已自知他们无力再守住城墙了。
他们已经战败了。
但即使战败了,在最后一刻,恰努普也想倒在反击上。
恰努普领着已经不多的战士们,咆哮着对身前的和人们展开激昂但又掺杂着绝望的反击……
类似的绝望景象,在内城墙上到处都能看到。
不少人因自知他们已经守不住了,所以舍弃了防守,对身前的和人展开已完全不顾自己性命的反击……
……
……
“阿町小姐!阿町小姐!”
现在也同样是遍身血污的亚希利,在乱战之中,找到了阿町。
阿町与昨日一样,与自己的“狙击小组”的组员们一起进行着虽杯水车薪,但也一直毅然决然地做着的射击支援。
此时此刻,围在阿町他们周围,保卫着阿町等射手的战士们已经所剩无几了。
大概再用不了多久,和军士兵就能彻底突破防守,杀到阿町他们的眼前。
“城墙已经守不住了!(阿伊努语)”
亚希利在找到并奔到阿町的身侧后,就一脸悲怆地快速说着。
“我带你去城塞里面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样说不定能活下来!”
亚希利不希望自己很喜欢的阿町就这么死在了他们阿伊努人与和人的战争之中。
所以她刚刚才拼了命地去找阿町,然后劝阿町跟着她走,她带阿町在城塞某处躲起来,这样说不定能活下来。
面对亚希利这句焦急的苦劝,阿町的反应是——无动于衷。
在亚希利刚找过来时,阿町就莫名其妙地将“辅助狙击”的任务抛到了一旁,仰起头,看向城塞的东南面——像是在眺望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见阿町不做任何反应,正处于焦急和慌乱中的亚希利才想起来——自己没带翻译过来,阿町可能并没有听懂她刚才的话。
就在亚希利焦急地思考着该去哪里找翻译过来跟她一起劝阿町时——
“……亚希利。高兴吧。”
“嗯?”亚希利虽然也听不懂日语,但她听得懂“亚希利”这个人名,知道阿町是在叫她。
阿町微笑着将原本正眺望东南方的视线收了回来,看向亚希利。
亚希利注意到——阿町的身体在轻轻发颤,眼眶稍稍有些发红。
“奇迹——真的出现了。”
……
……
城外,东南方——
东南方的天空的乌云,已在不知何时散去了大半,云间泻出道道金光,绞成巨大的光柱,衔起了天地。
“……绪方君,我们似乎及时赶到了呢。”
“嗯。应该是的。不过城塞里面的情况似乎也不容乐观。”
“没关系!能赶上就好!我们可是一人三马地飞驰过来的,若是没赶上的话,那我可是会郁闷死的。”
在这衔起天地的光柱底下,二名骑士一前一后地从地平线下现出身形。
这二人中走在稍后面的那个人,有着一头红发,腰垮一柄充满异域特色的弯刀。
而走在稍前面的那人,则是一名黑发黑瞳的黄种人。他身穿一套蓝、金相间的铠甲,铠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夺目的光芒,宛如神明下凡。
“绪方君。”红发青年简单扫了一眼远方的一万大军后,看向走在他前面的这名身着蓝、金色铠甲的青年,“你打算从哪个方向进攻呢?”
“当然是从距离敌军本阵最近的方向进攻了。”身穿铠甲的青年——也就是绪方轻声道。
绪方的话音刚落,二人的身后传来“喀拉”、“喀拉”的马蹄踏地声。
只见二人身后的地平线,如涨潮的潮水一般,缓缓升起了数十名排成紧密楔形阵的骑士。
……
……
红月要塞,城内——
“妈妈!你在发什么呆呢?快跟着我一起躲起来吧!”
亚希利的妈妈,对亚希利的奶奶苦劝着。
此时此刻,亚希利的妈妈和奶奶正在红月要塞的某处空地上。
妈妈刚才听说了城墙就快失守了,所以焦急地带着奶奶去寻找能够躲藏的地方。
然而——就在刚才,奶奶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般,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东南方的天空。
妈妈连喊了数声,奶奶都不为所动。
就在妈妈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奶奶终于有反应了。
“贯穿天地的……冲天火柱啊……”
奶奶低声呢喃着妈妈听不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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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一章虽然更得迟,但作者本人觉得这一章不仅量大,而且质量爆表了。最近这两天感觉状态出奇地好,灵感如泉涌。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第5卷的“双龙战”和“二条城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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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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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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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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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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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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