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歌与永清走在其中,身后两丈,不紧不慢跟着数名宫人。
苏苏本以为,他们是青梅竹马破镜重圆,执手相看泪眼,然而走出飞香殿许久,二人皆沉默无言。
永清暂且放下心中纠结:“多谢侍中,仗义执言。”
她真的道谢了,许长歌反而颇为惊讶,唇边笑意淡淡:“适才即使没有我,想必公主也能脱困,这一声谢倒是重了。”
“这个谢字,不是你要的么?”永清恼了。
“我只是尝试着向公主讨要一回酬劳罢了,”许长歌道,“毕竟在朝京的时候,要让公主诚心道歉或是道谢,都难比登天捉月。”
这是在说她以前霸道的日子了。
“这回是真的。”她气势顿时弱了几分,坦言道,“这番话我未必想不到,但这天下实在找不出比你更宜说出这番话的人了,纵有,也不能如此触动陛下。”
毕竟他们共享着同一段惨痛往事,从中幸存者又寥寥无几。
不知是惊于她的直言,还是被触及伤心往事,许长歌没有立刻回答。
须臾,他道:“公主变了许多。”
更不知是囚困金笼,还是光阴使然,她恣意率性的性子竟收敛了,变得谨小慎微。她也学着察言观色起来。
永清道:“侍中也变了许多。”
身侧的少女已娉婷如出水芙蓉,言语间微睇绵藐,让人错觉色授魂与,然而近旁了却如隔茫茫江雾,疏离冷淡。
许长歌暗自摇头,将心中杂念挥去,捡起正事:“公主以为今日之局,是赵夫人设的。”
“许公子要当说客?”永清登时警惕。
他听到这个称呼,脸色一变:“公主如今既不愿呼我的字,叫我侍中也可。”
“那,侍中要替赵夫人当说客?”永清有些讶异他竟如此不喜欢他在西京盛传的公子名号——但她如今也委实不能亲昵地喊他的表字。m.χIùmЬ.CǒM
“并非。”许长歌神色微缓,“我只是提醒公主——其实公主自己方才也说了,世上知晓陛下巫蛊心结的人少之又少,赵夫人其实并不在此列。”
赵夫人出现的时候,巫蛊之祸早已结束。
然而永清最讨厌两个人私下说话还要打禅机,蹙眉道:“侍中是拿我当太学生考么?”
许长歌一怔,不由笑:“我只是想,由公主亲自说出,显得您更为睿智。”
“公主似与何忠有过节?”他又问道。
永清仍不快:“你那夜不是俱听见了么。”
许长歌见她渐渐失去耐性,直接挑明:“公主可知,何忠是中常侍刘骑的义子?”
永清震惊:“刘骑不过四十左右的岁数,何忠可已经头发花白了。”震惊之余,她也全然明白了,她整治何忠,刘骑未必多心疼这个干儿,但一定会绊她一下,收回面子,以服人心。
“是,但刘骑早在陛下是太子时,就一直跟着陛下了,视同心腹,何忠有何不乐意?刘骑义子义孙更是遍天下。”许长歌很满意她的反应,“公主此时或想,刘骑是因忠于陛下,才获信任权宠。”
许长歌如今真的很爱这般兜圈子说话,也不难想象,他在太学里,指点阔论,循循善诱的风姿。
“侍中都这样说,想必别有故事了。”永清顺着他的意,接道。
许长歌又问:“公主可知先帝亲政以后的第一大案?”
他给她摆下一道题。
“诛霍胤。”永清不假思索,又知他定要问前因后果,一一道来,“霍胤为三朝大司马,平帝死后,冲帝六岁登基,霍胤把持朝政。平帝死,他又立其弟,即先帝。先帝忍辱十年,托付十名宦官,收集证据,联合河北士族,诛杀了霍胤。”
“公主竟如数家珍——我忘了,这本便是公主家事。”他不掩眸中惊赏,破题道,“此后这十人,皆封侯。然而十名宦官,尚不足成事,须一整个宫廷的内侍奔走出力,刘骑,便是在当时跃升为中黄门。”
这就有意思了。
永清驻足:“侍中是说。因着先帝重用宦官,所以,一开始,便是陛下主动交识的刘骑,他屡次被先帝猜疑,也是刘骑通风报信,才免遭劫难。陛下选择了刘骑,刘骑也选择了陛下。”
然而刘骑这一遭,看似站对了队,却并未讨到他想象中的荣华富贵。
他侍奉的皇帝,无法似先帝般打压外戚,重用内侍,反而不得不倚重蘧皇后——这宫里,最恨不得再来一次诛杀外戚的,恐怕就是刘骑了。
又一个幕后之敌,渐浮水面。
红日已经沉浸天涯之下,只有些许余晖散霞,仍照孤雁。
她望见那只彷徨回旋的孤雁:“侍中,你觉得我的外祖是霍胤之辈么?”
“蘧大将军不同与霍胤。”许长歌语气温和,又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陛下,更不肖似先帝。”
仲夏的炎热随日落褪去,宫墙之下已有凉意,他又这般近身低语,气息灼人。
苏苏见了,忙带着几个宫人站更远了些。
又是这样。他的亲近狎昵,莫名其妙,浑不似盛传的那个知礼儒士。
“那你呢,”她这次没有避去,反而侧过脸,乌黑的眸子,如有碎冰流凌,目光寒浸,“侍中知道我为何孤身来到燕阙么?”
许长歌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两京门阀勋贵俱已知晓,永清公主是为下嫁给他许长歌。
“你知道。”永清垂下眼睫,“以侍中之智,也应当知道,赵夫人的不轨,刘常侍的敌意,父皇的不喜。西京对我,是一个怎样的是非之地。”
永远在他脸上的、沉稳温润的笑意逐渐淡去,最后一缕残阳逶迤在他眸中,泛起五色霞光,诡魅异常。
“侍中什么都知道。侍中那夜说,仍想娶我。”她深深屏息,“可侍中真是如此长情之人,何不亲自来朝京礼聘相迎?”
她承认,许长歌的温柔格外撩人,多次伸出援手,也让她十分心动。
但如今她看周围人,皆是不同了。他如今越是关切,越是频繁出现,就越让她想到前生遭受的非人折磨,那个时候,他在哪里?
他,或许早已自知是她的诱饵。
但他没有阻止。
许长歌听罢,嗤笑了一下:“公主疑我。”
永清静静望着他:“我猜侍中想说,论迹不论心,是吧。”
“公主也知道自己孤身一人。势单,则力薄。”他反而含笑问向她,“臣有心助公主,怎么反倒招致怀疑?”
“侍中智绝,我害怕。”她淡淡道,“更何况,侍中也见今日之事,我一个人,也可以。”
天如覆墨,太阴悬空,苏苏几人远远地,几乎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了。
许长歌笑出声,他审视着永清:“蘧皇后把你教得这样光明磊落。就算被人逼进死角了,反击,也下不去死手。”
“你要斗过西京这群人,聪明是远远不够的。”他声音渐愈温柔,竟伸手抚上她耳鬓,“你今天得到了什么?一座安全无忧的宫殿,保全了自己的东西?你明明可以忍一时委屈,不揭发符水之事,让赵夫人慢慢死去,岂不是对你更好?”
永清踉跄倒退,又抵住宫墙。
“又或者,把那根本无伤大雅的碎玉,换成诅咒陛下的偶人,岂不是能直接让赵氏满门丧命?”他有些惋叹地收回手,“你有没有想过,刘骑不让赵氏放偶人,就怕被你翻案时,局面不可收拾。你还是太正直了,永清。”
他骤然欺近身旁,携来衣上郁金草的温润芬芳:“在这西京,站在光里,是远远不够的,永清。我可以——”
“太子殿下安!”
远处传来苏苏大声行礼,惊去乌桕树上老鸦,也让永清蓦然从许长歌的蛊惑中醒神。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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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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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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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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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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