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乘客坐在位置上抬头看了眼,而后又低头翻看手机,有的顺势戴上耳机,阻止那叽叽喳喳轻快的笑闹声入耳。有的则皱着眉头,将车窗拉得更大,渴望更多清新的空气能降下车内的闷热。然而空气都是燥热的,并没有丝毫缓解。
当最后一个乘客踏入了车厢,车门关好,公交车就开始抖动着出发了。
汗臭味和汽车从窗口飘进的汽油味混杂成古怪的气味。车内空间变得极为狭小,连挪动一下步子都会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
一个扎着低马尾戴着黑框眼镜的高瘦少女皱着眉独自占据一个角落,不愿往人堆里靠近一步。因为心情不佳,面容更添几分冷意,让人望而生畏。
一只修长好看的手隔着一张纸紧握着扶杆,短袖下露出的手臂因为发力而紧绷。不管车子如何摇晃,她的脚下不动如山。
腰背挺直,白色的短袖并没像其他人一样汗湿后贴在背脊,清清爽爽,与周围格格不入。
司机操控方向盘,轮胎不可避免的陷入一个满是蛛网般裂缝的坑洼中,油门轻点,车子有个剧烈的震颤,上下抖动,车内的乘客脚下不稳被甩得东倒西歪。
旁边一个瘦弱的男生没站稳,脚下踉跄几步,要往她身上撞。
她及时往前移了一步,险险避过。
男生在看她,她冷眼看回去。
男生脸色忽然涨红,吊梢眼下瞥,半晌,埋着头往旁边走了两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只是因为这个移动,她的视线终于不受阻碍。
就是有点远。
她侧着头望向靠近车厢后门位置的女孩子,依仗着身高优势,只要偏头,便能越过许多黑乎乎的发顶,将她收入眼底。
阳光西斜,金色的光线从敞开的车窗投射进来,落在女孩的身上。
她扎着高马尾,秀颀的脖颈溢出一层薄薄的汗液,几缕发丝贴在上面,更衬出她皮肤的白皙。
女孩子身形娇小,将扶手抱在自己怀中,身体却还在不断摇晃。手中举着一个菠萝外形的小风扇,衣领解开了两颗扣子,领角随风翻动,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
热得通红的小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杏眼明亮,洋溢着开朗。红润饱满的嘴唇一张一合,悄声和自己的伙伴说些什么。
说到快意处,她仰头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又顾忌周围的人,捂嘴,两个圆润的肩头不停抖动。
那唇角的弧度就像是现在的阳光一般,带着温度,能通过空气传播。
迟愈偶然一瞥面前的玻璃,看见上面映出眉眼温柔的自己,原来,阳光也会照向她。
她目光又落在那边的女孩身上,心中犹豫,要不要过去?
可是突然搭讪,会不会很奇怪?
明明练习过很久,但真正抓住了机会,她却不敢了。
目光沉静地落在远处,心中的纠结比夏天枝上长鸣的蝉还要闹腾,溢满心间,胸膛被占满,心脏被挤压,怦怦直跳。
蜷在身侧的手指捏了又捏,手心里捏着的那团纸吸收了汗液变得润湿,心中没有定论,脚下却实诚地往那边移动。
早就在心间默念过无数次的词句再次涌起,堵在喉头,只需要张嘴便能说出来。
迟愈一边默默复习着,一边靠近。
拥挤的人群轻微地挪动脚步,迟愈想要从中穿过并不容易。
女声冰冷机械的声线响起,提醒下一站快要到了,车厢内有一刻的躁动,迟愈有些焦急,难道又要错过一次吗?
她想要快速靠近,脚下仿佛陷入了泥潭,怎么也挪不动步子。周围的人一直阻碍,隔在中间,明明只要一两步就可以跨过的距离,却好像隔了很远。
后门打开,人群涌出。迟愈身上挤出了一层热汗,还是差了那么一步,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拦不住,想要高喊留下她,却怕唐突,喉间哽塞说不出来一个字。
夏蝉的鸣叫声响过了四季,心枯成了坟冢,埋葬着她最美好的最苦涩的青春。
未出口的话镌刻进心里,成了碑文。
祭奠无疾而终的暗恋。
……
有一刻的中断。
好像光影流转,时间飞速倒流,蝉鸣声又响起了,恍如当初。
走在人群中的女孩突然回身,冲她粲然一笑。
长发甩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杏眼微眯,冲她伸出一只手,站着不动,似乎在邀请她过去。
迟愈下意识地回头看,身后一直困住她的人们看不清模样,不断虚化,化为彩色的光粒子,将要散去。
迟愈失去了警觉,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忽略了所有潜藏的危险,眼中只有不远处那个望着她笑得甜甜的女孩子。
周围的景物不断消散,像被什么东西吞没了一样,世界只剩下无尽的光,只剩下她们两个人,隔着一段很短的距离……
两人面面相对,抬起手臂,食指渐渐相触,只是轻轻一下,像是电流一般,迅速将那种奇异愉悦的感觉传遍全身,无言的喜悦从心底升腾。
迟愈默默地回味,在对方的默许中,逐渐将她的绵软温热的手纳入手中,奇异的温度通过手掌传递到血液中,蔓延,满足感快要撑破胸膛。
枯木逢春。
坟冢长出了青色的藤蔓,遮盖住了满是裂痕的泥土,碑文上爬上了充满生机的绿,成了不朽的爱之宣言。随着能量的充满,朵朵鲜花开放,更添几分活力。
正当她要拥抱她时,手中却失去了那种令人眷恋的温度,迟愈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空掉的手,热泪没有预兆的下落。
藤蔓迅速枯败化为灰烬,刚要愈合的裂口再次被生生扯开,流出了新鲜的血液。
痛得让人失去反应。
她抬头发现,满是白光的空间被黑暗占据吞噬,光圈不断缩小,一只由黑色幻化而成看不清来处的手拖住她的希望和救赎迅速后退,退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希望带着光明闯入她的世界,最终不留下痕迹地全身而退,徒留她在重来的黑暗中痛苦、挣扎……
心脏一下下的抽痛逼醒了迟愈,她茫然地睁开眼,脑中还有些恍惚。身体蜷缩在沙发上,无力感不能马上退去,她呆呆地躺着,满目都是昏暗。
昏暗的室内只有一丝光从高窗上透进来,照亮了室内满目的狼藉,物品全被暴力地摔在地上,没人收拾。
屋里能破坏的东西,都被迟愈祸害完了。
灯不知道被什么砸坏了,早就不能用了。
迟愈擦干了脸上冰冷的泪水,从沙发上坐起身,僵直的双腿艰难地挪动两步,才恢复正常行走姿势。
她突然不能忍受越来越暗的房间。
她自诩记忆力好,现在却不敢判断自己在房间里呆了多久。脑中熟悉的疼痛再次袭来,让迟愈一刻也无法忍受……
“嘭!嘭!”
站在门口的两位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听到这令人头皮发麻的重物击打声,门板剧烈的震颤,身体紧绷,肌肉将合身的西装撑出充满力量感的形状……
其中一位身材劲瘦的西装男摆好架势,低声吐槽:“我从没见过这么难搞的孩子。”
打又不敢打,抓又要分寸,关键这人还滑腻的跟泥鳅似地,逮着机会就要跑。被关着也不老实,天天在房间里祸害东西,偏偏人家的大人毫不在意:“让她砸!砸了换新的。”
后来进去打扫的兄弟被弄晕了,他们才真正将这次任务的对象放进眼里,当成对手。
另一个保镖煞有介事地点头,小腿肌还隐隐作痛:“这姑娘确实彪悍得过分,太能打了。”
“下次再也不接这种活了。”
只听到金属物品落地的清脆响声,两人及时结束话题,严阵以待。
门终于承受不住地倒下,里面的人缓步走了出来。
身上只穿着套休闲服,有些皱巴巴的。披散的发有些凌乱地贴在颊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赤红的双眼,眼神幽暗深邃,透露出一股冰冷以及无法掩藏的狠厉。一举一动,都带着种煞气。
两个保镖心中更是警铃大作,看她缓步走到楼道,他们只好小心翼翼地后退。
当然不是他们怕。
其一,这过道狭窄,不好施展,万一摔下去,也有够受的。
再一个,雇主说了,不到必要时刻,不准动手。
当然,最主要是这妮子手里拎着家伙!
右手提着一根已经有些变形的金属棍,金属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拆下来的,拖在地上,发出了令人背脊发凉的声音。
那只手臂青筋直冒,还在不断痉挛颤抖,银色的金属棍上带着点血迹。大概是太过用力,而手也没有半点保护,虎口被震裂了。
“滚。”低哑干涩的嗓音幽幽地吐出这个字,眼睛没落在他们的身上,只是看着楼下。
保镖们不肯退让,刚想着大不了拼了。
楼下传来一道沉稳冷冽的女声:“让她下来。”
两人立刻收起架势干脆地下楼,看着坐在客厅沙发上泡茶喝的女人,在她的示意下,终于退出了别墅。
沉闷的脚步声不断靠近。
一双不再洁净的白色运动鞋映入自己的眼帘。
张月芳心头颤了颤,眼皮没抬,依旧侍弄自己的茶具,不疾不徐地发问:“想通了?”xǐυmь.℃òm
迟愈依旧拎着那根金属棍,没动,毫不退让:“不可能。”
“我的事,我自己有数。”
“有数?!”伴随着这含着怒气的重复声,张月芳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掼在桌上,猛地抬头:“迟愈!你好意思说这句话吗?”
看见女儿狼狈的样子,她的眼神有一刻不忍心地躲闪,可随着呼吸,又将那次疼痛深埋进心里。
迟愈眼神不闪不避,最开始的怒气、不解、痛苦全都在关禁闭中消磨完了,也不回答,语气平和:“我的东西还给我。”
那天她回到贡安找母亲,先是到公司,却被告知她出差不在。等迟愈追过去了,那边的负责人又通知她回家等。
被戏耍了一番,迟愈还有什么不明白。跑回去后和张月芳先谈了话,张月芳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迟愈当时理智早就没有了,两人大吵了一次,很显然谈崩了,张月芳就又一次把她关了起来。
她的手机证件全被拿走了。
这几天迟愈根本没有和外界联系的机会。
张月芳态度也很坚硬:“你本来也没几个需要联系的朋友,出国以后,该有的东西我会安排人给你置办好。”
“机会不是用来浪费的,迟愈。”语气严肃,带着几分语重心长。
已经纵容过了一次,张月芳绝对不允许第二次!
迟愈哪听得进后面的话,血红的双眼直视着自己的母亲:“谁爱出国谁出!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一字一顿,格外决绝!
张月芳听到这句嘶吼声,明显愣了一下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站起身,疾步走到迟愈身前:“迟愈!你混账!”
“你为了她什么不敢做?!”
“你的眼里究竟有没有你的父母亲人!”
三句话,迟愈满是对抗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嘴唇重重合上,闭眼等待。
手高高扬起,到底没有落下,只是无力的垂在身侧。
张月芳看着面前已经长大到锋芒毕露的女儿,她穿着高跟鞋才能和她平视,心中有些遗憾和后悔,她实在错过了太多。
但有些事情,为人父母,不得不做。
张月芳背过身,声音中带着疲惫:“迟愈,出国三年,只要你做到我给出的要求,你的事,我再也不会过问。”
迟愈没动,不肯妥协。
迟愈不确定她会不会等自己三年,三年之间,可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赌不起!
张月芳态度也很强硬:“迟愈,我好歹比你多混十几年,青羊我比你更熟悉。要是我想做点什么,还是很多人愿意给我点面子。”
迟愈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你威胁我?”
张月芳:“你吃这套就行。”
迟愈抿唇盯了她半晌,撇了撇嘴,面无表情地把手中的棍子抡圆了往后扔,很好,玻璃又碎了一块。
张月芳满不在意地计算这次迟愈臭脾气上头让她造成了多少损失,好在只是一些不值多少钱的小物件。
迟愈转身往楼上走。
张月芳提醒:“你那手处理一下。”
家庭医生畏畏缩缩地从外面走进来,脸上挤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
迟愈冷脸接过,不死心地问:“我的手机……”
张月芳冷哼:“遵守规则。三年之内,你们不能有联系。”
要是这三年真能让那个小姑娘退缩也好,熄了那边烧的火,迟愈的恋爱脑估计会慢慢好转。
可惜……
算了,她只要现在压着迟愈不乱来,以后,随她们折腾。
不得不说,余暖虽然表现很稚嫩,但对她女儿还是在意,不然张月芳肯定会使尽所有手段把迟愈给弄走。
只能说她当时找过去的时间太过凑巧。
她也是过来人,忽悠个没出社会的单纯小姑娘,一点威胁,加上心理暗示,足以让余暖心理防线被突破,引导一下,自然就答应配合她劝说迟愈。
等她反应过来……
迟愈做过的事情,除了当事人,其他时候都是随心所欲,肯定会有痕迹。
连她都知道一些,张月芳不信那个小姑娘不会发现。
张月芳无所谓,反应过来又如何,迟愈已经出国了。
如果真让她们确认关系,以迟愈那个执拗的性格估计很难收场。
好在时间刚好。
迟愈见无法改变,冷着脸抢过医生手上的急救箱,闷头往楼上跑。
跑了一半,又“哒哒哒”跑下来。
楼道转角处有个用红木架置放的古董花瓶,张月芳平时也不爱铺张浪费,唯独在一个慈善拍卖会上以五十万拍下了这件古董,她很喜欢,每次走那里过的时候都会摸一把,再转着圈欣赏一下。
迟愈立在那个木架前,张月芳暗道不好,刚想阻止。
迟愈抬脚重重一踹,木架倒地,花瓶摔得四分五裂。
趁着张月芳四处找鸡毛掸子的时候,迟愈三两步跑回自己房间躲起来。
张月芳心痛到无法呼吸:迟愈这么多年的确成熟了不少,可有些混账起来还和以前一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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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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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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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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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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